九月最后一天,中秋节,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即将在与桃花吐村一沟之隔的李家盖村举行。两个村百分之八十的村民都沾亲带故,祖上都是一百多年前从山东或河北一路走来的,见面时都三姑四姨地叫着,因此都早早兴奋起来,当自家喜事张罗,主题论坛跨村越界,电话,微信,传统的走家串户,各种形式逐一登场,过年一般热闹。

一场近十年来从未有过的隆重婚礼。

据说,除掉去县、市开会办事的,乡里及附近村屯的重要人物都会到场。

除掉在外地打工忙事业的,所有该来的人都会来。

所有人将一起见证这空前的架势与场面。

每年正月十五的跑黄河也不过如此。

就像村民们早早讨论过的,这天,十里八村能来的都来了。新郎家满街满院的人,个个兴致盎然,着盛装,频招呼,燕子一样叽喳说不停。新郎李刚,康谷县电视台记者,新娘那雪眉是县电视台节目主持人,都是响当当的公众人物,容貌气质身份背景都夺目抢眼。

新郎的爸爸李富国是李家盖村村长。新郎的大伯是安邦星业集团董事长,全乡首富李立国。安邦星业集团生产的猪肉系列产品覆盖康谷县半个生猪市场,在双鹤市也有一定占有量。这次侄子的婚礼,李立国除却贡献了婚礼上所有的猪肉下水蹄髈,还额外包了特大红包过来。

新娘也不弱,父亲是七星乡乡医院那院长,姑姑是桃花吐村妇女主任那凤楼,百分之百的乡村名门望族。

乡亲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再怎么拥挤也要上前瞧瞧婚房,明知道婚房是临时的,也要逐一打量家具摆设,一一评价。消息灵通人士透露,真正的新房设在县城,高档社区,装修豪华。

就这样,开了两天的流水席继续开着,吃饭的吃饭,看新房的看新房,有吃过饭也看过新房的,赶上家里没事儿,就蹲在墙角看热闹,看饿了再上桌吃一顿。眼见着房前屋后蹲了一圈的人,好在大家习惯蹲着,也都能蹲住,边蹲边聊天,一蹲两三个小时不走动,蔚为壮观。

世上有两处热闹,城里的医院,乡下的流水席。

 

作为新娘的姑姑,绝对至亲,那凤楼天刚亮就出发了。她穿着一套精心挑选的浅粉色羊毛混纺衣裤,脚上是一双天蓝色矮腰皮鞋,都是她上次与胡文秀几个姐妹一起逛双鹤市人民商场时购得,特意为婚礼准备。她的审美在七星乡出类拔萃,十分耀眼,人人瞩目,这让她轻而易举地产生一种时尚与成功的幻觉。在这个全村公鸡鸣叫、猪狗欲动、空气清新的早晨,那凤楼抖着两只巨乳,晃着七星乡第一翘臀,甩开比一般男人都粗大的膀子,踏步走出家门,一路向东,跨过陷马沟二桥,转眼人就到了李家盖村。按说她是娘家亲,不用来太早,但她自有一套理论:一是她与新郎父亲李富国都是一级领导,村里大事小情皆应操心在先;二是她与新郎大伯李立国的老婆胡文秀是闺蜜,常一起约会去乡里饭馆吃饭或去县市两级商场购物,因此说自己是婆家亲也没啥不可;三是她与新娘子有真真切切的血缘,侄女结婚,娘家姑姑理应忙在第一线。

那凤楼在新郎家受到了她渴望得到的隆重欢迎,打扮一新的新郎父母上前拱手招呼,第一时间递上一盒中华烟,这是标准的贵宾级待遇,一般客人吸的是普通长白山,都是打开包装散放在盘子里。这一刻,那凤楼一人擎受着婆家给予娘家的全部荣光,享受着顶级礼遇,被新郎妈妈和几位女眷簇拥到新房参观。

“那主任!您看哪里还有不周,指出来,别客气,我们立即改正。”

其实昨天那凤楼已经检查了一遍,甚至以婆家亲的身份帮忙干了不少活,回家前已经表示了满意,回家后也及时通报给自家弟弟,里里外外称赞了一番,但是今天毕竟是正日子,作为新娘家的首席代表,她还得过一遍。李富国家的格局与那凤楼家基本一致,进门即客厅,客厅东西各开一门通东西卧室,北则有门另通厨房。如今的西屋作为临时新房,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炕柜、地柜都是新的,墙壁也粉刷一新,棚上新安了有着十几个灯泡的吊灯,炕上落着四套大红锦缎被褥,足够盖个十年八年的。

那凤楼站在新房屋地中间,本来一张被喜气滋润得油光光的脸突然暗淡下来,心里开始一阵阵泛酸。她想到自己女儿程丽,曾经那么光荣,桃花吐第一位大学生,好好的省城工作,在大宾馆做上了大堂经理,每月工资过万,如果顺利恋爱结婚,场面一定超过这里,一定能抢得七星乡头筹。谁能料到程丽交友不慎,被闺蜜武娟活活坑陷,好好的大姑娘硬是抱上了孩子,工作也不得干。这一刻那凤楼心脑血管一起堵塞,眼见着就要昏倒过去。天知道她那凤楼对成功对显贵的渴望有多么强烈。

所幸那凤楼是个见过世面知道轻重的人,低迷的情绪前后持续不过30秒,转眼就清醒过来。她勒令自己深呼吸,一边继续赞美着新房,无事人样在众婆家亲的簇拥下往外走,一边暗下决心,忙完婚礼,就要解决孩子的问题,或者送人,或者报警。她满腹心事,表情严肃,将军样立在房门口,审视着院子里的一切。

院子西侧,从县里请来的婚庆公司已经搭好婚礼台,两个负责热场的二人转演员已经开始表演。院门口架起了大红婚礼拱门,拱门前是双排花柱,上面插满大红玫瑰绢花。院子另一侧摆着十来张大圆桌,东南角支着由五六口热气腾腾油烟滚滚的大锅组成的流水席灶台,一旁塑料大盆里分盛着乡下婚宴最常见的红烧排骨、蘑菇炖小鸡、地三鲜、四喜丸子等,一位身材滚圆的厨师带着他的团队正在忙碌着,身手不凡。三个助手在大师傅的号令下做着各种工作,另几个超级塑料大盆一字排开,里面是烹制程序过半等待进一步料理的草鱼、肘子和猪下水。陆续涌进院子的人们无不被这香气四溢、烟火盛极所吸引,要么过来相看,要么隔空指点,口水在每个人的喉咙里出来进去活动频繁,一个个如男人看见裸体女人,下身凸起,肿胀难捱。

那凤楼一切尽收眼底,继而开始解决问题。有小孩子爬上婚礼舞台,她大着嗓门指点孩子奶奶赶紧把孩子抱走,别影响演员演节目。有人假装跟厨师打招呼,悄悄拿起堆在一个大花筐里的月饼塞进裤兜,她前往制止,跟对方说可劲儿吃,吃十个都成,就是别往兜里揣……

突然,那凤楼大喊一声:“彭所长来了!”话音未落,偌大的身量就飘到了门口。

来人正是七星乡派出所所长彭明辉,一个身材不矮但不很直溜的中年人。跟以往一样,凡是重要场合,他都穿制服以示重视。今天,他不仅穿着警服来参加婚礼,还带来了派出所的另外两名警察。

“怎么样那主任,我是不是来晚了?”彭明辉乐呵呵地,跟那凤楼及身后众人打着招呼。他知道自己的到来,给足两家面子。

“不晚不晚!来得最是时候。彭所长跟咱两家还有啥说的,客观地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亲不亲故乡人。”

那凤楼满脸笑意迎接着彭明辉,正要陪他一起进屋,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大院,那凤楼顿时变了脸色,不顾一切冲了过去。

“毛蛋!你怎么来了?”那凤楼一脸怒气,毫不掩饰。

“我不能来吗?远了说,我是新郎出五服的老舅,近了说,我俩可是同班同学!”毛蛋身材不高,站在那凤楼身边随时有被压扁的危险,但他的神态实在一点不惧这位同村的妇女主任。

“不是我说你,你也太不讲究了。客观地说,你不该来这里。听我话,赶紧走人。”

“凭什么?就因为我是干出殡的?”

“你自己寻思吧。三思而后行。”

“不瞒那主任,我正是三思而后才来的。我是这样想的:我来呢,肯定有人不高兴;不来呢,肯定也有人不高兴。干脆,我自己怎么高兴怎么来,这不就来了。”

“你呀!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既然你来了,再不济也算是生米做成熟饭了,但别坐我前面,当不当,正不正的,麻溜给我找旮旯待着去。别说我跟你六亲不认,血海无情。”

“行!听您的,我后面坐。您有事想着找我!”

那凤楼撇嘴望着毛蛋躲开的背影:混蛋小子,说话都带着不吉利。

 

程丽抱着小星星带着米安多来到李家盖村时,已过上午十点。

米安多满眼新奇,被程丽引导着走进拱门,走过花柱,穿过人群锅阵,走进屋内。紧跟在她们后面的,是桃花吐村另一拨人马,领头的是孙娘,年过七十,身子骨硬朗,一脸喜洋洋美羊羊。她特意穿着一件大红毛衣,黑色涤纶裤子,裤线压得笔直。好些人跟她打着招呼,看得出人缘不错。更多人的眼睛不在孙娘身上,因为队伍里有了更为显眼的人物。

孟宪启一走进院子,立即成了最惹眼的人物。他个头中等,表情严肃,身直近乎刻板,一只跛脚,怎么看也算不得身姿丰伟,但就是有股子磁力。近处的纷纷跟他打招呼,孟校长长,孟校长短的,远处的朝他摆手示意。而他,似乎早就习惯被如此关注,不觉惊扰,环视四周,微微点头,有种水不动鱼不跳的定力。

米安多熟悉那些看向孟宪启的眼神,不仅有敬重,更有信任,是她失意前很多年里拥有的。那时节,在课堂上,在家长会上,在学校年终表彰大会上,在业内学术交流会上,她也被同样的眼神环绕过,一般的真诚,一般的敬意。

一时间,米安多看向孟宪启的眼神中有了羡慕,间或疑惑与伤感。

与此同时,余光告诉她,院子里有很多人的眼神落在了自己身上,关注的眼神中善意与好奇交织,不掩饰交头接耳。

“省城来的老师。”孟宪启跟众人这样介绍她,一时间,包括新郎父母在内,众人纷纷以为米安多是娘家亲,专门来参加婚礼,称赞的,羡慕的。

热油锅里扔进葱姜,气氛炸裂。

程丽的惹眼是固定的,即便身旁有米安多,身后有孟宪启,她也始终不缺固定观众,这与她俄罗斯血统带来的与众不同的身量、体格、五官密不可分,也源于她有了超出上几辈子混血亲人的美貌,远近闻名。另一个惹人注目的点是她的身份,桃花吐第一位大学生,全村第一位在省城工作的姑娘。今年五月之前,她稳坐十里八村年轻人最羡慕之榜样之第一把交椅。

眼下今非昔比。她已经回桃花吐五个月,远离省城,怀里还抱着个孩子,蹊跷得紧。人们对此议论纷纷。

“你看那孩子的长相,一双小眼睛,分明像了武娟的男朋友。我家程丽说了,武娟的男朋友就是一双小眼睛。”

那凤楼百般解释着,心情糟糕透顶,一张脸阴得像是马上要飘落2012年冬季的第一场大雪。她解释完孩子的出处,回头又指责程丽的不讲究,全不顾周围人等:

“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不换身衣服?”

“换了。”程丽委屈地扯着自己的黑底红色碎花套头衫。

“衣服是换了。我说的是裤子。客观地说,昨天你就是这条裤子。你换没换我还不知道。”

“昨天是另外一条牛仔裤,膝盖有洞洞。今天这条没有。”程丽面孔红红地解释着,摇晃着身子,哄着开始不安分的小星星。

“也不知你去沈州好几年到底忙些啥,一点长进没有,眼见着穿衣打扮还不如在乡里读书时候了,弄那么多牛仔裤有啥用?客观地说,谁能看出你换了衣服。”说罢,那凤楼平扫米安多一眼。米安多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也没换衣服。

程丽注意到那凤楼的目光,担心她像以往一样不顾一切只顾自己爽说,忙没话找话给米安多介绍周围乡亲以及婚礼程序,然后领着她去随份子登记。米安多见样学样,随了一百元钱。这头那凤楼被新郎妈妈叫走,一场危机就此解除。

新郎家本来很大的院子因为盛况空前而略显拥挤,已开两天的流水席终于流到了正日子,十来张大圆桌上盘子渐多,菜码增量,档次提高。有人查看过,每桌都增加了一只烀肘子和一条红烧草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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