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米安多眼里,此处风景见所未见,处处新奇。桃花吐村实属靠山村。她与程丽走着的村路皆沙土,两旁是一家挨一家的农家院,大多石头墙,高矮不一。有一些耀眼的铁锁锁着院门与房门,那是城市化列车轰鸣驶过的结果。隆隆作响的现代化列车鼓舞着村民,尤其鼓舞着村里的年轻人,不时有人奔腾离去,急促的脚步蹚起滚滚红尘。他们去了县城,去了双鹤市,也有人去了省城沈州,或者南方。有的举家迁移,大多家庭只走了青壮男女,留下老人和孩子。青壮年去了城里,用青春赌明天。他们大多年底会回家过年,届时拿回成捆的钞票,还债、修房、供孩子读书。

生活跟过去不一样了。

有几座高门大院上着锁,看不见里面光景。程丽说这样的人家是最早进城的,挣到钱后回村盖了新房,但之后又在城里买了新房,有了稳定的工作,恐怕再难回来。

“孙娘的儿子和姑娘都是这样。他们都在双鹤市工作,买了新房。原来孙大爷和孙娘都在儿子家帮忙带孙子,后来孙大爷去世了,孙子也上学了。孙娘不愿意一个人住在城里,家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她天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回来了。她在村里谁的忙都帮,谁家有事儿都把孩子放孙娘家。她跟别人正相反,别人是逢年过节回来,孙娘是逢年过节去城里儿子家住几天。”

“那她平时靠什么生活啊?”

“她的地包给别人种了,每年都有租金。儿子也给零花钱。她自己前后院子种着菜,啥都不缺。米老师!乡下的日子不比城里,没什么花销,好应付。”

说着话,两人走到孙娘家门口,程丽进院送孩子。米安多在门口等。期间有一条狗跑过,有两只猪哼哼着走过。没有人影。

此后,程丽又把米安多送到书屋,临走时说:

“中午你就跟孟校长、赵平他们一起吃饭吧。我今天去李家盖帮忙干活,晚上过来接你。明天咱们一起去参加婚礼。”

 

未命名_副本.jpg阳光下,赵平的光头泛着青森森的光芒,把秋色浓郁层林尽染的七星山显得有些花哨。他昨天堵上了一处豁口,今天决意再堵一处,但眼下他在清扫书屋门前的一方砖地。秋风一天紧似一天,桃花坡上树叶纷纷而落,许多被刮进校园,刮进书屋。

大黑在院里奔腾,看见来人,急急跑过来,围着程丽和米安多嗅不停。这是条好狗,不是特别熟悉,它不往身上扑。

程丽与米安多过来时,赵平为她们拉开房门,也不说话,一双眼睛似乎永远看着下午四点一刻的方向,又似乎哪儿都没看。屋里地面刚刚清扫过,喷了水,空气中有股子灰尘味道。换以往,米安多会神经过敏,对扫地的声音及扫过的地过敏,甚至对拍打衣服的声音也过敏。她会躲开,逃掉,而眼下,她全不在意,更无咳意。程丽走后,书屋只剩她一人,荒野样寂静。她浏览书架上的书,想寻一本有缘的来看。她需要打发时间。她的笔记本电脑留在了县城宾馆,不然,此时寻个电影看最合适不过。她在书架前走了两个来回,直到看见一本《寸灰诗选》。寸灰是人名吗?还是一寸诗意一灰尘?她不懂其意,随手拿起书,在靠门处坐了下来。

世界安静如心。

没多久,门口响起笃笃声,随即门被拉开,孟宪启拄着拐杖走了进来,还是那身铁灰色西装,茶色领带。米安多抬头问候:

“早!孟校长。”

孟宪启严肃的脸上现出一丝暖意,询问米安多有没有吃过早饭,又问早饭有没有菜。

“吃过了,西红柿炒鸡蛋,很好吃。”

“农家鸡蛋,都是自然生产。”

“是的,很好吃。”

“乡下的炕住着可习惯?”。

“前半夜不行,后半夜还好,主要是热。”

“应该是这样。炕是要烧的。炕是土坯铺的,不烧会凉,人住上去要生病。”

“村里人都睡炕吗?”

“上了年纪的人差不多都睡炕,睡了一辈子,都习惯了。”

说话间,门被拉开,赵平单手端着一盆水进来,开始洗抹布擦拭书架上的灰。他洗得仔细,擦得熟练。黑狗跟在身后,进屋后就趴在门口。

“孟校长!孟校长!”

门外喊声渐近,一个矮个男人拉门进来,一张终年日晒的紫黑脸,额头上的皱纹像收割过的玉米地垄。

“什么事啊,老哈?”

“那主任一早叫我去李家盖帮忙干活,说新郎家人手不够。我想让赵平替我放一天羊。”

“你得问他自己。”

“还是要跟你说一声。”

“不用。”

赵平放下手中抹布,眼睛开合一下,算是应承。他把抹布洗了洗,拧干晾在角落里的窗台上,端起水泼到门外,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羊倌老哈头身材矮小,一路小跑紧跟。

“赵平!其实还有明天。明天你再替我放一天羊。那主任说明天还要我在婚礼上忙。”

 

书屋一个上午都很静,没人来。孟宪启解释说,这两天邻村有喜事,人们都去忙了。

“刚才我过来时,发现有些人家已经人去屋空。程丽说人们都进城了。”

“不是有些人家,是不少人家,但毕竟剩下的多。有不愿意走和走不了的。”

“你办书屋是为他们?”

“不全是,也为自己。这里的书有一半是我从家里拿来的,都是我这些年从县新华书店买来的。有了这些书生活就安妥了。有些书是可以反复看的。”

门被拉开,一个驼背男人探头进来,五六十岁的年纪,五官粗鄙,衣衫凌乱。

“孟校长!明天李家盖的婚礼我也想去呢。”

“想去就去呗。”

“那主任不让。”

“她是怕你给娘家人丢脸。你看你这身衣服,不仅是破,也太脏了。”

“我现在洗怕是来不及了。”

”你来就是想告诉我这些?”

“嘿嘿!不是。我想拿件衣服。”

“下次直接说。”

“嘿嘿嘿!”

孟宪启领着驼背男人出门时回头问米安多要不要一起过来看看。

 

孟宪启打开东隔壁一间旧教室的门。屋里有几排衣架,挂着许多旧衣服,像是旧物商店。靠墙的地方有张折叠床,上面堆着锅碗瓢盆各种物件。

“一些人家搬进城里后,旧衣旧物不想带走,扔了可惜,又卖不了几个钱,我这里就收下,赵平清理过的,谁用谁取,愿意的就给一块两块的,我们也收着。”孟宪启介绍着,像展会解说员。

驼背男人拿了一件深咖色五成新夹克衫,又拿起一件半旧军大衣。

“你鞋怎么办?我这里现在没有鞋。”孟宪启问。男人脚上的运动鞋早已看不出颜色,右脚大脚趾探出头来。

“家里有,明天我换上。”说罢,男人弯腰用手扑打鞋面,弹起一层尘灰,另一只手臂上搭的衣服拖到地上。抬起身后,他用扑打鞋面的手擦了擦嘴角,又用力在脸上划拉几把,冲孟宪启笑了笑,又拿了一条黑色条纹裤,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是村里人?”

“嗯!老汪。算是吧,来村里十多年了。”

什么情况下人才能衣不遮体没有尊严呢?米安多心生恐惧,担心自己某一天会失忆,然后蓬头垢面地走在街上,衣不遮体。

两人回到书屋后,孟宪启用电暖壶烧了开水,给米安多拿来新纸杯,依旧放了蒲公英,自己则用一只大号搪瓷缸。两人各自安坐,边喝水,边看书,无人言语。中午,孟宪启又烧了一壶水,给两人分别泡了一碗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大半箱红烧牛肉碗面放在书架靠窗处,箱子里有个白色瓷碗,里面装着十几个咸鸭蛋。孟宪启拿出来两个,递给米安多一个。两个人一起用了午餐。

“有面,有蛋,营养不多也不少。”孟宪启半碗面下肚,有了话题。

“还有书。”米安多听得出他对自己生活的满意度。

“这个很重要。”

“红那本书,你觉得怎么样?”

“刚看不久,感觉思维很跳跃,文笔很新鲜。”

“评价挺高。”

“米老师看过吗?”

“看过一点,没看完。”

“寸灰的诗也不错,好看。”

“我是第一次看他的诗。”

“米老师喜欢他哪一首?”

“说不好,挺有意境的。有首‘腊八之夜’印象比较深刻。”

有暖流涌上孟宪启心头,难得这首诗也是他最喜欢也最熟悉的,多少个漫长的黑夜里,他都要一遍遍默读。

整个村庄,

都是沉睡的鼾声

眼睛在茫茫的夜色中,不知疲倦的游啊游

外面,一排又一排的庄稼,

穿过大雪的蚊帐

试图救援,孤独的失眠者

锅里的粥

沸腾着,心惊肉跳的心事

……

未命名.jpg他语气和缓地吟诵起来,无一丝磕绊,神态极为平静,无一丝张扬,甚至没有表情。米安多惊奇,她没看出眼前这个如此穿着如此模样的男人竟然能够如此深情地吟诵这首诗,低沉的声音里充满感情。她禁不住放下筷子,捧起诗集,接着朗读起来:

谁还有心

去疯长的土地上,铲除田间的那些不确定之事?

之后的花开也许只是一首,奢望的曲子

黑夜盘卷起,它层层叠叠的身子

在这漆黑的,没有尽头的高楼里

隐藏着谁也看不见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这时

命运象世界深处,突然闯入的一声呼叫

陪着雪花,自得的,飞舞起来”。

   ……

最后几句,米安多没有把控好情绪,音色有些颤抖。此前她独自读这首诗时,心头如被重锤击打,那海浪般翻卷的诗句和字里行间诡谲的意境让她瞬间领会了生之凛冽与死之盎然,也瞥见了生死间模糊的界限,而现在,在孟宪启与她的合力朗读下,这首诗有了画面,颜色清晰,有了剧烈的悲悯与无际的苍凉,她被强烈震撼到,直觉这诗是为自己而写,不,它写的就是自己,就是此时此地此情景。

她悲喜交加。

“书架上的书孟校长都看过吧?”米安多转移话题,掩饰着自己的激动。

“也没有。书,怎么说也是看不完的。”

“有不少好书呢。”

“够看的。”

彼此都感受到对方强烈的情感以及随后而来的抑制力,对话开始不咸不淡。罗然恰好开车到来,开门进屋,给米安多送来拉杆箱,告诉她7天酒店的房已经退掉。

这是米安多第二次见到罗然,在这个陌生地竟生出熟稔之感。孟宪启在她脸上看到了此前不曾看到的轻松。

“米老师!听我叔说,您是住在程丽家,住得还习惯吗?”罗然亲切地问。米安多第二天才知道,所有的亲切都是因为程丽。

“还好。”

“今天晚间还住她家?”

“应该是吧。”

“程丽呢?没来书屋陪你?”

“她去新郎家帮忙去了。”

罗然兴趣不再,又说了几句话,就告别离开。

下午,依然没有人来。两个人喝着蒲公英茶,看着书,房间里静悄悄的。

莫非平时,这个男人也是这样一坐一天,独自看书?米安多想起村口那棵孤独的老榆树。

中间,孟宪启出去一趟,不一会,村里的广播喇叭里传来孟宪启的声音,关于明天的婚礼,关于婚礼上即将举办的拔河比赛。孟宪启建议桃花吐的人能去的都尽量去,一来给新人助兴,二来给桃花吐村的拔河队伍凑够人数。

“咱们村小,村子再小也是个村,不能输人,不能输掉比赛,谁让咱们村的拔河比赛出了名呢。听说还有礼物,礼物还不薄。所以,我以为,能去的尽量去,尤其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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