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太过渺小,陷马沟与桃花吐村一样,即便在省级地图上,也没有一席之地,它仅仅是七星山下的一条小溪。但在七星乡,陷马沟自有地位,不可或缺。它从七星山下来后执拗地在桃花吐村与李家盖村中间穿过,不管不顾,一路向前,兜住桃花吐后转头向西,汇入西大甸,硬是把桃花吐村与乡、县、市隔离开来。

冬季的陷马沟,水瘦沟窄,有些地方一步可跨。夏季雨水充沛时,陷马沟气质略显雄浑,水深处一米半多。人们为此修建两座石桥,一座连接桃花吐村与东面的李家盖村,人们叫二桥,宽度与承重都有限,只能跑马车与小三轮。另外一座桥叫陷马桥,连接着桃花吐村与七星乡,规模与承重都够用,能走大卡车,美中不足是单车道。

于是,不同角度站立的人们有了不同的判断与怜惜。

站在七星乡,回望被陷马沟围拢的桃花吐村,会觉得世界在这面,独留桃花吐在山脚下,甚是可怜。

站在桃花吐村,环顾陷马沟外的七星乡、李家盖乃至更远处的集利镇、双鹤市,会深感独得七星山护佑,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很雾霾。

时至今日,陷马沟村改为桃花吐村,陷马桥改名桃花桥,陷马坡也改为桃花坡,但陷马沟一直叫着原来名字,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人知道它从古至今陷了多少马匹。眼下正值秋季,沟水寥寥,一些地方已经见底儿。桃花吐村与李家盖村为数不多的学龄前儿童常来沟底玩耍,寻找能找到的一切玩具,石子、虫子和小鱼。

桃花吐村一行人马即将参加的婚礼将在李家盖村举行,届时,他们都要经过两村之间的二桥。两村距离很近,不足两公里。

 

就像罗大可与孟宪启不约而同暗自企盼的那样,米安多住进程丽家,等待两天后的流水席。

未命名_副本.jpg第一个晚上她睡得糟糕透顶,除了没有相应的洗漱用品以至于一切从简外,最难以忍受的是炕的硬与烫。她在电影、小说里不止一次看到过东北的大炕,知道传统意义上的苦寒之地冬天全靠烧炕取暖。上炕之前,她还怀揣新奇,希望着种种体会,最初躺下时,也的确分外温暖,仿佛天在上地在下,自己是天地间最称心得意的游侠。然而五分钟不到,她开始翻身,频频翻。最初的新奇过去了,坚硬如铁的炕,硬过石头的炕,硌得她浑身骨头痛。

比硬更难忍受的是烫,滚烫的炕。牛肉里脊条被人放在了烤架上。

她渴望逃离。

程丽对此早有预知,特别给她加了一条厚厚的棉褥子,但于事无补。

小星星睡得倒还安稳,被动地起来两次,一次被喂奶,一次被解手。每次程丽都带着歉意小声跟孩子嘀咕着,轻轻哼着歌儿,轻轻哄着说话,生怕吵醒米安多。但每次米安多都先说话,告诉程丽自己醒着,让她随意。

程丽带着歉意侍弄小星星,看着翻来覆去的米安多。

那凤楼所住西屋,几乎在闭灯的同时,就传出巨大的鼾声。

程丽带着歉意说是妈妈的声音,说她睡眠一向好,天大的事儿都不会影响她睡觉,反倒是爸爸睡觉时没有声息。这个家,一切都反过来,包括男女角色。

“上厕所不?我陪你去。夜里黑,你又不熟。”小星星重新睡着后,程丽探身询问。

米安多无意如厕,只是想离开热炕,于是起身下地,跟着程丽经过客厅,走到屋外,贴墙前往房子西侧的窄小甬道,小心翼翼地走,然后进得立在后院角落的一间简易木屋。气味浓郁,眼睛麻辣。米安多心里与这九月末的夜晚天气一样寒凉。一旁程丽贴身贴心地拿着手电,照着简易旱厕。米安多颤抖着进去,双脚分踏在两块木板上,下面不算深的坑里堆积着排泄物。她一阵恶心,恐惧感随之堵心,肾上腺素急切分泌。她担心自己掉下去,蹲下后半天排不出来。半晌,她拿出离家后一路精心锻造的杀手锏,对自己说:老米!你如果过不去这关,就别惦记离开李松柏,离开那学校。这一招果然管用,她调整呼吸,安静下来。

两人回屋躺下后,程丽跟米安多提起一个科研信息:有关科学家研究后得出结论,通常,动物界所有哺乳动物完成排便的时间平均只有12秒,因为在野外,排泄物的气味会吸引天敌,这对动物来说非常危险,越是速战速决,越有利于苟全性命。

“你怎么知道?”米安多计算着自己刚才如厕的时间。

“《生活周刊》里写的。我在书屋看到的。”程丽说完,带着笑意沉入梦乡。

 

后半夜,米安多确定自己睡眠无望,索性拿出手机,打开电源。自打离开广州,她大多时候都是关机状态,自主与世隔绝。手机里很清净,只有女儿发来的几条微信,问妈妈是在路上,还是已经到家?她还发来几张照片,都是母女俩的合影,有在校园林荫路上的,有在饭店吃饭的。照片里,李子夕一脸阳光,秀丽清纯,看得出她很快乐,看得出她喜欢自己的学校,正值一生里最无忧无虑的好时光。

女儿大了,有了欢乐的生活和宽阔的路,这不正是自己一直祈祷盼望的吗?与此同时,自己已经与青春渐行渐远,这不也是自己需要正视的吗?还有多少个灿烂如春的秋日等着自己?还有几许自由在前方?

朋友圈没有太多内容,都是如何养生、怎样做人一类的鸡汤,味素放得好多;还有一些人暴晒美食,或旅游照片,无非告诉人们自己生活无忧,吃了什么,去了哪里。

你吃了如何?去了怎样?谁人在意。

米安多关掉手机,情绪索然。炕不像上半夜那么硬那么热了,骨头不再痛。这样的夜晚都能熬过去,说明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说明自己可以应付更多更难更不可思议的未来。青春无多,自由难得,自己不会再犹豫什么,没什么可担心的。早晨五点,天蒙蒙亮时,米安多睡着了,再次醒来,已过七点,耳畔是小星星的咿呀声。

程丽抱着小星星在地上轻轻来回走着,见她醒来,笑着打招呼。后屋里叮当作响,锅碗瓢盆激烈相撞,那凤楼正做早饭。想着昨天那凤楼对程丽的态度,米安多诸多不解。多么可爱的女子,多么可爱的娃娃。小星星毫不眼生,嬉笑着朝米安多招手要抱。米安多接过小星星,直呼小肉团。

“天啊!这么沉!”

“是呢!能吃能睡的。”

一盆清水放在屋角椅子上,昨晚用过的白毛巾搭在椅背上,椅子一角放着昨晚用过的简易牙具。

“把孩子给我吧。你洗脸刷牙,一会就吃饭了。我妈呼噜声特别大,你是不是没睡好?”

“还行。傍天亮时睡着了,质量不错。感觉小星星挺省事儿的,夜里睡得安稳,也不哭闹。”

“是呢。八成是可怜我。”

“你朋友的孩子?”

“嗯!坑苦我了。”程丽脸色微红。

“有事情耽搁了吗?”

“找不到人了。我妈去乡里找了好几个来回,都没结果。”

“哪里的朋友?”

“是我中学同学。她家原来住在乡里,后来搬到双鹤市。最近听说去了南方。”

“没报警吗?”

“没。”程丽脸又是微微一红。

“为什么?”

“我想再等等。从小的好朋友,不忍心……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米安多心有恻隐,没再多问。

那凤楼推门进来喊吃饭,眼睛横了小星星一眼:

“今天你老舅家一堆事儿,你说你拖着这么个孩子能帮上啥忙?说你什么好呀!等婚礼完事了,趁早把她给我送走,随便送哪里都成。客观地说,你可以不要单位不要你的班,那是你的自由,但我不能留这个孩子误我的事情,更不能误我程家的名声,落个一箭双雕两败俱伤。”

程丽不说话,径直抱着小星星进了客厅。小星星咿咿呀呀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已经坐到桌旁的程永福给米安多让着位置,指着桌上的西红柿炒鸡蛋让着米安多:

“吃!多吃菜!”

满满的一大盘子菜,看上去最少放了六个鸡蛋。那凤楼给米安多盛了一大碗米饭,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拿起筷子却不吃,拾起刚才的话题继续说:

“你就说上秋后我忙成什么样?村里的事要忙,还要忙自家地。你都帮上啥忙了?白吃饭也就算啦,还要帮别人带孩子!瞎子掉进大染缸,啥时候能看见亮啊!”

“又不是白带。武娟不是给你钱了吗?”程丽红着脸顶了一句。

“总共给了五千块钱,留孩子在这住了多少个月了?你的班也耽误着呢!能不能动脑算算,让人家算计了还不知道。客观地说,她一定是个野种。武娟惹祸跑了,把孩子丢给你,你让人算计了知道不?亏你还是孟校长的得意弟子,桃花吐村第一个在沈州工作的大学生呢,聪明反被聪明误了知道吗?”

“行了!别说了!我今天就去我老舅家帮忙还不成。”

“说的轻巧,孩子谁带?”

程永福说:“我带。”

“不成。你也得去帮忙。明天就婚礼了,今天多少事要忙?不能拣了芝麻丢西瓜。”

“回头我把小星星交孙娘带。”程丽冲好奶粉喂着小星星,低声嘟囔着。

“婚礼办完,你看我不把她送人,我都不姓那。告诉你程丽,找我要孩子的多了,男孩女孩人家都要。”

“那是买卖人口!犯法的!”

“别拿法不法的吓唬我!客观地说,我当了十几年妇女主任我什么法不懂?你呢,你懂家法吗?”

程丽眼圈红着。

米安多感觉每一口饭都难以下咽。她坚持着,默默咀嚼,小心吞咽。有一些声音在心头慢慢放大:

“怎么!你小时候吃饭时,桌上没人吵架吗?”

“怎么!来时火车上的声音比这里小吗?”

“怎么!想回沈州上班吗?。”

没问题的。就当自己选了个市井生活片,正边吃边看呢。

 

未命名_副本.jpg早饭后,程丽抱着小星星,带着米安多一起出门。她要把米安多送到书屋,顺路把孩子放在孙娘家,自己则去李家盖村帮忙。程丽穿着一双黄帆布胶底鞋,举步轻快,与米安多边走边聊。阳光大好,空气异常清新,气温比昨天下降了两三度不止,昨天漫天跳舞的“小咬”一个不见。

最初走出房门时,米安多环顾四周,被眼前的七星山吓了一跳。她感觉山就在眼前,仿佛不到百米。昨天许是人多,许是心情忐忑复杂,没有如此感觉。大朵的白云依次走过山峦,雄赳赳仪仗队样。她还是第一次离山如此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大山的雄伟气派。

心情大好,感觉每一口呼吸都是营养大餐。

“村里老人习惯叫它北山。但是去百度搜索,学名是七星山。”米安多对山色的沉醉模样让程丽很开心。

“这个名字很大气,山上果真有七座山峰吗?”

“也不是。据说夜里站在七星山的最高处,几乎能摸到北斗七星。”

太有画面感了。米安多慨叹,也愧疚,此前,她从未听说过七星山。

“感觉村里有些院子荒废着,刚才路过一家。这里又是一家。不像有人在住。”

“五分之一吧。空了五分之一的房子。”

“这么多,难怪。桃花吐村怎么个规模,大吗?”

“不大,二百多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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