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狗的吭叽声和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门被拉开,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孩子走进来,后面跟着罗大可。

不算电影里,程丽的美,是米安多见过的最,不是之一。她体格高大健美,结实匀称,一双灰色的大眼睛看过来,眼神是从未见过的温纯,丰润的嘴唇,超长的睫毛,高耸的胸脯,柔软的腰身,该是所有民歌民谣里传颂的那种女子,阿拉木汗,喀秋莎,金发的珍妮,莉莉安,花房姑娘,纺织姑娘以及阿里山的姑娘,也该是每个男人愿意娶回家的那种女子,五官喜兴,一脸旺夫相。她穿着可体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浅灰色纯棉T恤,休闲而舒适,很不乡村。她怀里抱着个不满周岁的幼儿,长着一双天然生就的笑眼,毫不眼生地冲着米安多摆手要抱。

米安多下意识在脑海里搜索熟悉的电影形象,排查相似女子,几十秒后,终于想到《布达佩斯之恋》30女主角伊洛娜。用什么样美丽的词汇形容她都不为过,甚至,她比伊洛娜还美。

突然看见屋里有生人,程丽的脸竟是一红,腼腆一笑。米安多像看到年轻时的自己,不禁心生好感。

罗大可兴致不减,每个汗毛孔都蹿着火苗:

“这位是米安多米老师!专程来捐书的。这位是程丽,桃花吐最漂亮的姑娘。”说完,他冲程丽怀里的孩子挤眉弄眼。小孩竟不认生,张开双臂扑奔过去。罗大可接过孩子,举过头顶。小孩咯咯笑不停。孟宪启神色温暖地看着孩子。

程丽腼腆地瞥了米安多一眼,抻了抻衣襟,对孟宪启说:

“孟校长!我妈请你家去一趟,商量我表妹的婚礼。就剩两天了,她担心有些事情落不下来。”

罗大可问:“你表妹?”

程丽说:“我老舅的女儿。”

罗大可说:“乡医院那院长?听说他做阑尾手术很厉害。”

孟宪启说:“很厉害。别的乡都来他那里看病。”

程丽说:“罗馆长!我代表我妈跟我老舅邀请您参加我表妹婚礼。新郎家在李家盖,婚礼就在李家盖举行。”

罗大可问:“有流水席吗?”

程丽说:“今天就开了,提前两天。”

罗大可嘻嘻笑着问:“回头问问新郎家缺不缺厨师,我可以义务奉献。”没等程丽回答,罗大可转头问米安多:“有兴趣观摩吗,米老师?感受一下农家院婚礼的流水席如何?”貌似随意,其实这个时间,他的世界是真空的,真空的世界只等待一个回答。

“流水席?”米安多不解。

“就是全天婚宴进行时。”说罢,罗大可转身对孟宪启说:“多好!省城客人要参加婚礼,那主任准高兴。”

孟宪启说:“那就一起去那主任家吧,做个预热。”

从认识那天起,两个男人做什么都心照不宣,配合无缝。

米安多面有难色。

程丽忙说:“走吧!一起去吧。我妈可好客了。”

罗大可把小孩交给程丽,走到头里开门,对米安多说了声“请!”

米安多有心问罗大可几时返回县城,又猜对方可能不想马上走,而自己本来搭着人家的车借着人家的光,该当客随主便,于是没再推辞,走出书屋。

程丽抱着孩子跟在后面。她被米安多的气质吸引,感受到久违的城市景象。米安多停脚等程丽走近,低声问道:“我想去卫生间,哪里有?”

程丽一直寻找着话头,忙说“跟我来”,抱着孩子头里带路,拉开北趟房最东侧的一扇绿漆门,回头对米安多说:“您进去吧,一点也不脏。”她表情得意,像跟伙伴炫耀自己新玩具的学龄前儿童。

一间旧教室,贴着北墙根挖有一个简单的蹲位,脚踏板是金属板,蹲位下面是个金属板铺就的45度倾斜面,排泄物顺坡而下,不见踪影。一旁,一口大水缸盛着半缸水,一只葫芦瓢漂在水面,米安多顿觉心安。她不止一次听说过农村厕所的不堪,不止一次在书本里看到对于农村大旱厕种种不堪的描写。眼下,面对这个工艺粗糙但又心思周全的方便所在,她岂止意外,简直惊喜,认定这个厕所建造者一准心灵手巧,是个浪漫的人。

她用葫芦瓢冲了厕所,净了手,内心感慨:

好的人生,需要一个安心的厕所。

程丽守候在门外,摇着怀里的孩子,见米安多出来,面带喜悦,仿佛询问如厕感。

米安多会意,说:“第一次上这样的厕所,挺不错的。”

“赵平琢磨出来的。”程丽骄傲地说。

 

操场中间,拄着拐杖的孟宪启对忙着砌墙的光头男人喊话:

“赵平!我跟罗馆长去那主任家,你看家吧。”

赵平起身回看,点了一下头。

当时阳光正好,罗大可穿着短裤,悠然走在孟宪启旁边说着什么,大手一挥再挥。米安多迎着阳光环顾,看见了眼前的七星山,绵延横亘,阳光下五彩斑斓。它阻挡着来自北方的风,让这个即将告别九月的天气有了充足的暖意。

有135000多只甚至更多俗名“小咬”的芝麻大飞虫正春情荡漾地在下午耀眼的光线中跳着秋天最后的舞蹈。

“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程丽远远看着赵平,不像对米安多说话,倒像自言自语。

“孩子叫什么名字?”

“小星星!”

“男孩女孩?”

“女孩!”

 

未命名_副本.jpg走出学校,穿过大西路,走进村庄,走在正宗的村路上,米安多本不算干净的黑色休闲鞋瞬间蒙了一层细灰。她不在意,目光完全被眼前的乡村景象吸引。一座座独立的平房,一家家石砌的半人高院墙,村路上不紧不慢旁若无人走着的肥猪,几只芦花鸡疙瘩瘩叫着,自相惊扰地跑向远处。

“这样的书屋,这样的厕所,这样的村庄,皆同布景。”

程丽一直跟在旁边,怀里的孩子似乎睡着了。她腰肢挺拔地抱着孩子,既不像一般的妈妈,也不像惯常的乡下人。尤其她的眼睛,绝无一般乡下人见到生人后直勾勾的注视,对视也都在舒适区,笑容更在分寸上。见过世面的。不过,程丽的脸蛋儿黑里透红,显示着一个夏天风吹日晒的痕迹。

米安多不知,眼前美女是第四代中俄混血。

在东北这块风云变幻的土地上,许多人的命运都夹杂着历史突变的细节与痕迹。作为第四代中俄混血,程丽的户口上明确标注着汉族。村里没人议论上几辈子的事情,程丽对此也没多少兴趣。妈妈那凤楼说她自己是三毛子,说她的姥爷是老毛子,说她的妈妈非常漂亮。

姥姥死得早,程丽不记得她有多漂亮。

“姥姥也是灰色眼睛吗?”

“那当然。你姥姥,你妈我,还有你,咱们是一根藤上的核桃。”那凤楼习惯随口说话,无序链接。

“葡萄。”

“一个意思。”

“姥姥会不会俄语?”

“她哪里会。客观地说,从生下来,她就一直住在中国,没离开过。”

关于祖上的情况,那凤楼不肯多说。村里人胡乱猜测,有说当初她姥爷强奸了她姥姥,有说她姥姥年轻时守寡,跟一个老毛子好上了。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东北,中俄混血中日混血中韩混血样样有,中俄混血尤其多,情况复杂,一言难尽。大家都知道,双鹤市曾经有位副市长,明显就是第三代中俄混血,黄眼珠,胳膊上都是毛。

进化一半就终止了。

程丽在米安多眼里是高大壮美的,但她与妈妈那凤楼比起来,完全小巧玲珑。

初见那凤楼,米安多禁不住慨叹:“女儿长得比妈妈有情有义,对得起爱她的人。”

那凤楼身高一米七五,有着全乡最宽大的屁股和最肥硕的乳房。她从屋里望见一行人走进院子,急忙迎出,拍完双手拍大腿,说着耳熟能详的欢迎词,笑意真诚而灿烂。她的衣着是刻意打扮过的,粉色长款西服,黑色脚蹬裤,都是容易打理的涤纶面料,脚下是一双白色高腰半高跟皮鞋。在小小桃花吐村,白色皮鞋是她的永恒标志。她一边听着程丽的相关介绍,一边跟罗大可、米安多一一握手,把大家招呼到屋里,让到座位上,然后手脚麻利地给大家端茶倒水。

室内温度明显提高。

与女儿比起来,那凤楼长得实在漫不经心了,她的眉眼,她的身姿,着实比她的男人程永福更男人,说话嗓门也大得出奇,边说边比划,说到谁,指向谁,说到什么,都要指个方向,庞大而结实的身躯加上好说好动的性格,让她每到一处都如同坦克碾过,携力带压,让人透不过气来。

米安多今天算是见了世面,先是私家菜馆,然后是书屋,之后是学校厕所,再就是这间农家客厅。

在她的印象中,乡下民居都是开门即灶房,然后一边一口大锅,烧饭取暖二合一,泥土地不说,灶前总堆着成捆烧柴。此番认知统统来自各色电影。

众人眼下落座的这间客厅,瓷砖铺地,白粉刷墙,皮革面的单人沙发共有四个,大小不等。客厅左右墙各自开门,通往东西俩卧室,北墙有门通往厨房。米安多在后来的日子里逐渐了解到,这样的格局在如今的桃花吐算是标准,至少七成人家如此这般。不久后米安多知道,孟宪启家属于另外三成。

她还知道,那凤楼爱孟宪启,爱了一辈子。爱而不得。

 

 未命名.jpg“客观地说,这次请孟校长来,中心议题是在后天的婚礼上,婆家要举办拔河比赛,要比出新意,比出热闹,喜上加喜,欢声笑语。”那凤楼大着嗓门说着,架势如同开村务会。她边说边拿眼睛偷瞟米安多,看出她是个城里人,但穿的衣服不够时尚,比李家盖的干姐妹胡文秀差太多。

“没听说过婚礼上搞拔河比赛的。”孟宪启没有表情地看着那凤楼。一起长大的玩伴,他总要尽力帮助,但方方面面,他与她不在一个频道上。

“还不是你搞的拔河比赛出了名,一朝出名,远近闻名,全七星乡都知道了。老李家说了,一定要搞一场,娘家一伙,婆家一伙,谁赢了谁有礼物。人家礼物都准备好了,礼重情也重。”那凤楼说话喜欢用成语或歇后语,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就用“客观地说”。她还有个习惯,在开头说话时或中间强调重点时,用胳膊肘撞击近前的人,加上她有边说边走的习惯,所以一句话下来,把屋里所有人都碰撞了一下,除了米安多。

“多重的礼啊?”孟宪启刨根问底儿。

“月饼。客观地说,都是文秀从双鹤市买回来的,可不是县里的普通月饼。一分钱一分货。”

“赢了的一方赢月饼?”

“可不嘛!”

“一人一块?”罗大可故意问。

“怎么可能。婆家不差事,一人一盒。”

这话提醒了米安多,后天的婚礼日正是中秋节,也是9月里最后一天,也是自己长假的最后截止日。唉!每个日子赋予每个人的生命坐标好不一样啊!

“不是请了二人转吗?”

“老李家说了,二人转要唱,拔河也要比。”

“那就比呗!”

“客观地讲,这也不是乡里县里的正式比赛,不用特别张罗。但老李家是讲究人家,孟校长你还不知道么,我侄女的公公那兄弟俩都是细心人,担心到时候现张罗人手不够,需要提前给大家预个热,把奖品的事情说出来。”

“他们村子大,有什么好担心的。”

“是担心娘家亲这边,怕咱们人手不够。”

“那更不用担心了。新娘子家在乡里,外加桃花吐这边。”

“乡里人未见都站咱们这边。李家兄弟俩那势力,那人情,是不?”

“你盘算过人数没有?人不够吗?”

“悬!男人都在外面干活呢,回不来的。”

“嗯!”

“就是说,需要你在咱们村广播里广播广播。”

“你自己广播呗!咱们村大事小情不总是你广播吗?”

“我倒是想,但我是村妇女主任,公私总要分明。再说我能有你的号召力吗?再说我这不是有亲戚关系么,好像提醒大家要去参加婚礼随份子似的。”

“明天广播?”

“就明天。明天一早你在村里广播广播,让大家能去的都去,比赛一来热闹,二来也要为咱们桃花吐争光啊是不是!李家盖村子大,人口多,但咱们桃花吐也不能示弱啊!结婚啊!就是图个热闹。只有新鲜才能热闹。客观地说,创新是个硬道理你说是不是罗馆长?”那凤楼站在地上,演讲一样来回走着。

许是多年不戴乳罩的结果,年过五十的那凤楼双乳自然下垂,堆在肚皮上,一眼望过去,胸脯是平的,肚子是高耸的,走起路一颤一颤的,偏她又是个能说爱动的主,身为桃花吐村妇女主任,家里外头总有办不完的事儿,操不完的心。村长季广发在乡里有一处买卖,做杂粮加工生意,有些时候不在村里待,所以村里有个大事小情,人们习惯找那凤楼。她也对得起大家的信任,敢想敢作敢当,什么事情都担得起,放得下。这次侄女的婚礼,她已经张罗了一个多月,看上去比两位新人的爸妈更上心。

“亲帮亲,亲上亲,借着喜事亲加亲。”她说话喜欢用词,尤其喜欢顺路改词。丈夫程永福爱老婆,甚至崇拜老婆。老婆眉飞色舞与众人商量事情,他和眉顺色站在通往里屋的门旁看着,笑着,直到那凤楼喊他去弄饭招待客人,他才转身进了厨房。程丽把睡着的孩子放到东屋炕上,也到厨房帮忙。

“这还不到三点呢,吃的午饭还是晚饭啊?”罗大可问着,却没有推辞的意思。

“那主任请你,就别在意午晚了。”

“那主任请的是我吗?”罗大可故意问。

“客观地说,我请你们大家,尤其请远道的客人。”那凤楼听出罗大可话里有话,转脸朝向米安多,大大方方地化解。

米安多十分别扭,想要抽身,但很无力,说到底自己不是主宾,做不了主的。

肥肠面,面是主料,肥肠是配料,只有七八块,自己就是肥肠,可以被吃掉,也可以被剩下。

众人说笑着,聊着婚礼,主要是听那凤楼介绍即将出席的来宾,她声称这可能是近几年七星乡最大规模的婚礼。

“娘家婆家都不白给。”那凤楼骄傲地说。

转眼间,饭菜做好,程丽一一端上来。大白菜炖豆腐,油炸花生米,韭菜炒鸡蛋,尖椒炒干豆腐,一人一个新腌鸭蛋。大家离开沙发,围坐到餐桌四周。

“尝尝我家的大白菜,刚从地里摘下的。俗话说:百菜不如白菜。”那凤楼骄傲地介绍。

程永福拿了散装小烧给孟宪启、罗大可倒上,解释说这酒虽然不如孟酒,但也不赖,说罢,先喝一大口。孟宪启与罗大可也分头喝了一大口。罗大可称赞酒好:

“但是,注意我的但是,你这酒比照孟酒,差了一厘米的距离。”

天!罗大厨喝酒了。

“罗师傅!你喝了酒还能开车吗?”米安多不安。

“没想开车啊!”

“那我怎么回县里啊?”

“你不是决定参加后天的婚礼吗?”

“可是我今晚要回县里去的。我的东西还在酒店。”

“不要紧,我让罗然明天送来就是。”

“我还没有结账。”

“我让罗然明天替你结了就是。”

“可是,我人在这里,房间钥匙也在包里,怎么结啊?”

“县里的江湖,水就这么深,”罗大可端起酒杯,晃荡着里面一厘米高的剩酒,“放心。”

说话间,罗大可一饮而尽,又倒了第二杯。米安多知道多说无益,回头问程丽:“村里有酒店吗?

“没有。但是你可以住我家。”程丽看出米安多的不安,“我爸妈住西屋。你可以跟我住东屋。”

“那,小孩爸爸住哪里?”

程丽通地红了脸,涩涩地看着米安多,说:“孩子不是我的。我还没有结婚。她是我一个朋友的小孩,我替看几天。”

“哼!好意思说,还看几天,别欺负我不识数,这转眼都替看小半年了。”

一直兴高采烈谈笑风生的那凤楼突然变脸,气势汹汹。孟宪启扫了她一眼。她知道自己在客人面前失态,立即止住话。程丽难为情地看着大家。

米安多趁机权衡利弊。

如果执意回县里,就意味着要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跟一个酒后陌生人走几十里路,赶到另一个陌生之地,还不用说沿途会遭遇什么;如果留下来,虽说是在一个陌生地方,毕竟男人女人老的小的是个家庭,安全系数大些。

米安多选择留下,参加完婚礼再走。

彼时,没人知道,米安多的决定,对房间里的所有人都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罗大可当晚也留了下来,住到孟宪启家里。第二天一早独自开车离开。


注释:

30、《布达佩斯之恋》—1999年德、匈电影,导演:诺夫·舒贝尔,主演:艾丽卡·莫露珊、约阿希姆·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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