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略显空荡的房。几张简易桌椅。一位年纪五十多岁的男人端坐一张椅子上看书,一身铁灰色纯毛质地的西装铁一样硬邦邦的,茶色领带,领口、衣襟都是手工针脚。二十几年前沈州时兴过的工艺。

虽然事先设计了几种情景,但书屋的简陋以及屋内男人的状态都出乎米安多意料。

黑板处立着几排开放式书架,书架老旧,陈列着参差不齐的书籍,新旧不一,多单本。

看书男人戴着茶框眼镜,方方正正的脸棱角分明,刀削一般。看见罗大可时难掩喜悦,把一枚枯树叶夹在书里,合书起身,一脸皱纹,重重沟壑,法令纹深陷,厚实的嘴唇用力抿着。

刚刚合上的书是《我的名字叫红》,米安多曾看过几十页。

男人迎上前来,跛着脚,黑皮鞋很亮也很硬,鞋底干净,年代感十足。

一根拐杖立在门口。

罗大可拱手道:“孟校长好!”

对方拱手回应:“罗馆长好!”

米安多暗笑,菜馆大厨被叫馆长,语法语义都没毛病。

罗大可不紧不慢,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递过去,点着火,问道:“孟校长别来无恙?”

对方回应说:“全是人生好时节。”说话时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米安多会心一笑,上句该是“已无闲事挂心头。”

“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桃花吐书屋屋主,孟宪启孟校长。”

“前校长。”孟宪启面带笑意。

“一日校长,终生校长。这位作家是来捐书的,你……贵姓?”

“我叫米安多,前老师。”

“哦!你也是老师,不是作家?”罗大可耸肩,理着思路,“米老师来自沈州,对吧?”

“嗯!”

“谢谢米老师慷慨!坐吧!请坐!”

米安多轻轻坐到一把木条拼接的椅子上,明显修过,倒也结实。如果说自己贸然孤身来到陌生之地已属唐突,那罗大可随便把一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人带到这里更是奇异……对面这个跛脚男人什么来路?莫非就是这所已然废弃的学校的废弃校长?米安多看向对方,探寻神色,撞到对方看过来的眼神,深邃的,安详的,温暖的。

彼此打量。

眼前境况有些像简易舞台上的简易布景。简陋的房间,存量有限的书籍,一个不动声色的男人,一个安装了多动器的男人。

孟宪启吸了一口烟,一瘸一拐到书架堵头的纸箱里拿来俩纸杯,拿起一只茶叶筒,每个纸杯里扬上一撮叶片,转身端起放在地上的竹皮暖瓶给两人倒上水,所有动作皆一手操作。另一只手拿烟。

罗大可没有坐下,在书架前走了两个来回,一脸得意。

孟宪启吸着烟,看着老友,感受到他的兴奋与不同寻常的多动。呵呵!明知道自己不吸烟,偏偏递过来一支。神经错乱的架势。

“也不事先打个电话。”孟宪启坐了下来。

“怕你准备饭菜。”

“这天……你居然”

“怎么?”

“今天最高气温只有18度,还是北风。”

罗大可一身短打扮,裸露的腿毛在阳光下黑光亮闪:“我就问你一句话,咖色是不是不像你铁灰色西装那么沉闷?颜色的力量看起来是不是恰到好处?”

莫名其妙的回答。

蒲公英.jpg孟宪启知道罗大可说给米安多听,再看他眼神,果然在米安多身上。

米安多故意没有反应。关于颜色的话题虽然对头,但话里话外明显嘚瑟。

肥肠面好吃,只能证明懂得烹饪火候。仅此。

她打开书包,把带来的书一一拿出,放到桌上。孟宪启一本一本翻着,幽幽地说:“这书我们都没有。真好。谢谢你!”

罗大可把烟叼在嘴里,凑过来帮孟宪启把书放到书架上:

“孟校长!你需要跟捐书人好好介绍一下书屋的情况,有助于激发人家继续捐书的热情。对吧?”

不等孟宪启说话,他转头又对米安多说:“你可以仔细看看,孟校长这里有好几百本书,都是货真价实的阅读书籍,几乎没有教辅资料。”

米安多来到书架前浏览,见大都是文史类书,以中外名著为主。有一排纯一色金庸。

另一头,罗大可悄声对孟宪启说:“她自己要来的。我刚好闲。”

“我没问你什么。”

“但我必须解释给你听。”

 

“这些书都是捐赠的吗?”米安多感觉自己像个职业捐书人,在为自己所捐打探未来。

“不全是。主要是我的藏品和罗馆长的捐赠,只有一少部分是网友捐赠。当然,罗馆长送给我们的还不止这些,还有牌匾,还有桃花坡上的树。”

“嗨!扯远了!扯远了!再说,我送的,都是人家不要的。”

“不能那么说。在我们这里都是宝贝。”

“你看到的中外名著基本都是孟校长的藏书,二百多本。”

米安多算计着全部书的数量,大概有四五百本。就是说,孟校长的藏书占了一半多。

“孟校长的书都是正经书,经典书,我拿来的书多散乱,要么是老早年的旧体书,繁体字,要么是近几年的粗浅读物,花哨得厉害——但里面有两本食谱还是不错的,内容、装帧都好。”

“哪里!近几年诺贝尔文学获奖作品都是你拿来的。”

“是吗?我还做过这样的好事儿?”像是孩子突然被夸奖后开始羞涩,罗大可忽地站起来,说:“你们先聊,我去看看赵平,帮他砌砌墙。对了,米老师!这里有wifi的。”

“赵平最近可忙坏了。先是秋收,全村人都找他去地里干活,恨不得把他分吃了。他是才得闲。也不知道上冻前能不能把墙豁子都围起来。”

“我视察一下。”说着,罗大可推门而出,竟像急着逃跑。

 

米安多重又坐下时,水温刚好渐缓,水色泛黄。她闻到一股陌生的青草味,迟疑片刻,还是喝了一口。淡淡的苦味,不算难喝。

“味道有些怪,是吧?”孟宪启问。

“不像茶叶。”

“是蒲公英。都是今年上秋挖的,洗净晒干后泡水喝。”

米安多又喝了一口,“不难喝。”

“不难喝。”

“有药理作用?”

“有。消炎,去火,降糖。”

孟宪启静静地说,米安多专注地听,不觉间连喝几口。

此时,米安多再次意识到,自己早起以来没咳嗽过。罗大可吸烟,自己居然也没反应。孟宪启手里的烟燃着,自己也没反应。

看到米安多注意自己手里的烟,孟宪启误以为对方吸烟,问了一句:“吸烟吗?”

米安多鬼使神差地回答说:“好呀。”

孟宪启从书架一角拿来半盒长白山,罗大可以往落下的,拿出一根递给米安多,又把自己的烟递过去对火。米安多无视自己的过敏,假模假样吸起烟来。上一次吸烟,还是二十几年前,大学期间,大家一起玩嗨了,一起作,一个晚间,她吸了五只,以至于后来只要想到“青春”这个字眼,米安多的鼻子里就有烟味。

今天这烟必须吸,需要起范儿,老江湖样,啥啥都经过的,啥人都见过的,不容小觑的。

 

2012年9月即将结束。米安多跟着一个陌生男人来到陌生之地,随即又跟另一个陌生男人一起吸烟,开天辟地。

同样开天辟地的是孟宪启,甚至,他还不如米安多。这辈子,他是头一次吸烟,手脚不是一般的听使唤,罗大可递烟过来他就接了,对火过来还就吸了,手指夹着烟,忍着呛,眨着眼睛,仿佛沉思。

两个人对吸,吸完一根又点了一根,都看出对方不很自然,是枚生手,都努力展示着自己的练达。

孟宪启的思绪飘得很远,飘到30年前的冬天。一个也是来自省城的女子,一个他此生再未见过的美丽姑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带走了他青春。

他狙击了她的青春。她带走了他的魂魄。

如今,又一位省城女子来到这里,虽然年纪不轻,可身上也有股清丽脱俗之美,横扫一切。

“这里过去是学校吧?”

“桃花吐学校。中、小学都在一处。”

“您是校长?”

“曾经。”

“哦!”

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

这种有话则说无话静坐的节奏自然生成,延续至后来所有的日子。

“每天都会有人来书屋看书吗?”

“有时有,有时没有。”

“有营业时间?”

“有。早八晚五。”

“有休息日?”

“农忙时不定时开门,平常都开着。”

“就您一人负责?”

“还有赵平。你们进院时看到的青年。他在修补院墙的豁口。”

“不过,现在是互联网时代,城里很多人只上网不看书了。网络已经替代了一切。”

“村里也是,看书的人少。个别人家有电脑,但也是摆设,都没发挥用处。”

米安多喝完一杯水。孟宪启起身又给添了一杯。

“想知道,作为教师,您教学的目标是什么?不,不是目标,是目的。”米安多感觉自己像个不成熟的记者,提的问题飘着。

“希望学生们读完高中。”

孟宪启的回答十分直接,毫不犹豫。

“哦!如何理解?”米安多有了兴趣。

“好的人生,需要读完高中。”

呵呵!就像好的人生,需要一碗肥肠面。米安多面露笑意:

“怎么讲?”

“读完高中,学生们将来选择生活时多些自由,参加高考也行,工作也行,种地也行,都有基础了。”

“村里种地的年轻人多吗?”

“基本没有,除了赵平。”

“您希望学生们读完高中回来种地?”

“也不全是。看他们自己。”

“那,您怎么看待现在的城市化进程?”

“赶上了这个时代,就跟着时代走吧。”

“您做教师有多久?”

“三十年吧。”

“您觉得教育者的主要职责是什么?”米安多觉得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空泛更不易回答,语气似乎也不算礼貌,正在后悔,却没想到孟宪启第一时间接过话头:

“潘光旦说过:‘教育者的职责是指导学生如何思考’。”

“思考什么?”

“随便,思考什么都成。”

“那,怎样做才能成为一名称职的教师呢?”

“感觉你在采访我。”

“真心想知道。”

“少说话,管住嘴。”孟宪启慢悠悠地说,四方脸绷得很紧,神色严峻,“教师教好基础课程就行。教师并不是万事正确,无所不知,因此没有资格说个不停。这样是不对的,包括家长。万一,你的教育或引导是错误的、失当的呢?比如园丁,不是每天起来一定要剪枝,应该让所有草木按照自己的意图生长,不出大错就行。”

自然生长.jpg“那园丁的职责呢?”

“观察啊!主要是观察。观察草木的长势,缺水补水,缺肥施肥。如果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图剪枝,万一角度不对或视野不够,容易发生错误。”

“自然而然?”

“就是这话。应该由着草木自己的性子生长,方向任选,不到万不得已,不到其长势畸形,危害其生命,就不要剪枝。教师,需要相信自然有成就生命的美德,相信草木有自我教化、修正的功力。”

米安多瞬间泪盈,猛然起身,走到窗口,望向窗外。她的委屈,她的困惑,她一路的蹉跎坎坷竟然被眼前这个穿着老式西服的陌生男人化解。她的心软到不行,努力控制着情绪,控制着肩膀的抖动。

她感觉自己被点了穴。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听说过七星山吗?”孟宪启不知眼前这位米老师遭遇过什么,猜到是自己无意中的某句话刺激到她,赶紧转移话头。

“没有。”

“就在我们村北。山上有狼呢。”

“哦!”

“也许还有比人类更强大的智能物种。”

“我信。”

“真的有,它们就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观察着我们。”

“我信。”

“它们的智慧,人类只知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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