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谷县城集利镇距桃花吐村40公里。罗大可开至80迈,看样子转眼就能到达。两人初始无话,都直愣愣看着前方,想着心事,像吵架间歇的夫妻。米安多是这样的人,你不主动说话,她也不会说,且总能挺到最后,挺到别人受不了,要么开口,要么走人。何茹对此意见不小,时常抱怨米安多不会聊天,闷得邪乎。

罗大可车开得快而稳,是那种催眠的时速,但米安多没有一丝困倦,直愣愣坐着,浑身绷紧。

前脚大厨,后脚司机,什么情况?

昨天火车,今天汽车;刚刚县城,即刻乡下……情况越来越明确了,后空翻,转体720度,单环。

在菜馆时,她似乎听到了包房里不很吉祥的声响,但她习惯不管别人闲事,再说肥肠面实在好吃。

 

天高气爽,景象祥和。道路两边秋意正浓。

风光了一个夏天的青纱帐完美谢幕。不算平坦的田野麻黄一片,收割完的玉米秸秆或被切段随意堆着,或并排横躺在田间,像刚刚生产的孕妇一般疲倦而安详。远处,有大型机械作业。田间地头,偶有三俩农民,从躺倒的玉米秧上掰着玉米棒,扔到一旁等待的小四轮车或马车上。米安多想象一个春夏的茂盛时光,又想到一个春夏与作物一起茁壮生长的虫们,无论它们是飞是爬,在这个秋季都要面临生死存亡。若可以冬眠,当然会有另一季的呼吸,若没有,只能就此别过,入土为泥了。

“看到玉米秧躺满地,你会想到什么?”罗大可打破寂寞。

问话突然,米安多一时没回过神来,迟一步意识到这个问题需要自己回答,待要说想到孕妇,又觉不妥。

玉米地.jpg“土地肥沃。”

“回答正确。知道土地为什么肥沃吗?”

“农民经管得好。”

“不全对。”

米安多不再说话,等着提问之人自问自答。

“土地肥沃的主要原因,是地下掩埋的尸体多。”

米安多浑身一激灵,肌肉缩紧,疑窦顿起:此话何意?身边何人?前方何所?

“我说的是真的。我们行进的地方,从古代到近代,战事不断。人死后直接掩埋,肥沃了大地,养活了后人。你看地里那些玉米,像不像一场战役结束后死亡的士兵,刚刚还生龙活虎,还猛狮下山一般,转眼就血流一地,躯体随即干瘪。”

“天!还真是!”米安多惊悚。

满世界的玉米,并排躺在它们没日没夜站了一个夏天的土地上。它们太累了,它们需要休息,它们一个挨一个,拥挤着并肩躺在一起,一个团队一个团队地躺着。

“去过新疆吗?”第二个问题。

“没去过。”

“新疆戈壁滩,一望无际,没有植被,偶尔会出现一坨骆驼草,洗脸盆大小。当地人叫它死人草。”

“哦!”

“死去的人提供了有限养料。”

“是一对一吗?”

“我不是植物学家,但我确定是一对一。”

“嗯!”

“知道早些年,尤其古代,一场战役后人们怎么面对士兵的尸体吗?”第三个问题。

“怎么面对?”米安多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奇怪的大厨!她与何茹从来不讨论这些。

罗大可余光感受到米安多第一次转头看向自己。“几种情况:如果居住地离战场远,那无所谓,最终日月山河会处理一切;如果居住地离战场近,人们就要清理尸体,或送交家人,或就地掩埋。”

“若尸体成堆,双方死者混在一起,怎么办?”米安多脑海里响起《兵临城下》27密集的枪声,眼前浮现尸体成堆的画面,苏、德军人决死拼杀的画面,两国士兵相继倒下的画面,或与自己人一起倒下,或与敌人一起倒下,死在敌人枪口下,死在自己人枪口下,要么脸上流血,要么双手沾血,踏着尸体冲锋,用尸体换取更多尸体,彼此互为炮灰,不及掩耳的呻吟,不及掩目的血流成河,尸体瞬间成堆,瞬间永恒……

“这个提问高级。考古学者有时会发现一些古代废弃城池,街道清晰,框架完好,骸骨成堆。人们给予各种猜测考证,说发生了瘟疫,说有过地震,或说原因神秘难解等等。”

“其实呢?”米安多渴望知道结果。奇怪的大厨,原来不仅会做肥肠面。

“其实就是尸体太多了,人们算计一番成本后,弃城而去,另外筑灶过活。听过那句著名的古诗吗?青山处处埋后生。”

米安多没接话。她仰头闭眼,脑海里交错浮现古往今来已知的大小战争、战役,各种名义下的,各种旗帜下的,有些是从书本上知道的,有些是从电影里看到的。

“近代,这个地方,有什么战事?”

“那可多了。先是抗战,这里驻扎过日本鬼子,抗联就在前边大山里活动,不停交火。后来内战,打得更热闹,死了不少人。”

“哦!”米安多接不上话,一时羞赧。还没出省,就无知到这个程度。

刚出壳的小笨鸡。

“就这道路两旁,玉米地下,咱们车辆走过的地方,骸骨无数。原始人的,近代人的,蒙古人的,明将清兵,日本鬼子,国共士兵……”

“嗯!”

一个想法沉重的大厨。米安多悄悄看他一眼。也是,所有人的生命,都注定是一场水性杨花。人类的未来,不过一场肥沃土地的事业。如此看来,人跟玉米秸秆没什么区别,要么早早化为灰烬,要么在不远的将来入土为泥。

汽车爬过一条高岗,一面山岭立在前方,很近。云朵散开,远去,竟是座高山,树木密集,不见沟壑,如青年人的浓发,本色青棕,有红黄相间,如时髦青年人头发的挑染。

这就是大厨所说,有抗联活动的大山吗?但那些洁白的云实在欢快,了无心事,没有包袱,像约好一起郊游的少年,衣着鲜亮,脚步轻快地穿过街道,穿过高耸的写字楼,愉快地朝着一个既定的可爱的方向移动。秋天是云们的走秀季,千姿百态,豪情盖世。

一年里最美的云都汇集在秋天了。

不知是太过嫉妒云的轻松自由,还是路旁乡村景色的沁染,还是死亡话题的撞击,抑或是想到自己孤身前往陌生地,无端自找的由头,前途莫名着,米安多不禁惆怅无着。

罗大可也突然安静,不再关注地下亡灵。他的思绪瞬间回到包房,定格在于树林那张无耻的脸上。他想不到一个男人居然可以如此泼妇般出尔反尔。

“你娘!炸了图书馆的是你,要重建的还是你。你是出尔反尔大学混蛋系毕业的吗?”

莫非于树林属变色龙,时刻根据周围景色、气象的变化而变色?一定是,而且是最无耻一族。于树林是条变色龙,这定义太精准了,他有超长的粘性足够的舌头,可以躲在暗处,远距离多角度攻击猎物,趁其不备,突然袭击。猎物们死得不明不白,转眼就被汹涌的胃酸拿住。

这条变色龙无耻且勇,居然好意思登门,好意思登门来罗记私房菜馆吃饭,就不怕被下了巴豆或砒霜?罗大可越想越气,直到一个念头冒出,让他化气为笑:回头弄一块牌子挂在菜馆门旁,上面写着:

“于树林与蝇及变色龙不准入内”。

 

如果这时迎面有人走过,看到车里景象,许会觉得诡谲:女人面有悲戚之色,男人则歪嘴坏笑,小人得志样。

意识到了自己走神,罗大可轻咳一声,没话找话:

“桃花吐书屋募捐图书的信息是罗然挂到网上的,跟你一起吃肥肠面的。他是我侄子。你是第二位专程来我家捐书的。对了,桃花吐的‘吐’字,读三声,你是第一个把音读准的外地人。”

“哦!”

“好多人读四声,暴露文化。哈哈哈哈!”

“哦!”

“第一位来我家捐书的是本县作家。他把他自费出的几本书一样拿来三本。”

“哦!”

“对了,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不会也是作家吧?”

“嗯!我正在……写……自传。”

“你看,还真是位作家。”

“算不上。”

“对了,忘了介绍,我叫罗大可。”

哦!是个0pen的大厨呢,对于玉米与士兵的连带比喻很是不俗。

没有等到同频自我介绍,罗大可略有遗憾。

“怎么样,对我们康谷县印象如何?”

“还行,除了人粗鲁些。”米安多想起自己被横拉上车。

“哈哈哈哈!人肯定一般般了!我也觉得这里的人不怎么样,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知道吗?既然我们有于树林那样的县长——当然你不了解——县民也好不到哪里。但作为县城,街道还可以,是吧?是这样,等着别人给自己的居住地一个好评,这可能是所有人对外地来客的期待,用来显示运气不算太坏。是吧?”

“昨天刚到,还不深刻。”

“初步印象?”

“嗯!马路宽敞,灰尘不少……像《双旗镇刀客》的街头。”

“没错,这里适合骑马。将来我计划要养一匹马”。

米安多“嗯”了一声,本想确定对方是否真的看过《双旗镇刀客》,但对方关于养马的理想针一样扎到她的心。过去的一些时候,她也动过这个念头。

汽车行驶着,罗大可几次喷洒玻璃水擦拭玻璃。

“这个季节乡下飞虫多,车窗总是被它们弄得一塌糊涂。”他解释着。

“你不是大厨吗?你走了,谁做饭?”

“罗然也会做。这车就是罗然的。我侄子。他大学里学的影视,毕业后开出租车。怎么样?澎湃不?这就是生活。”

汽车经过一个热闹的集镇,罗大可介绍说是七星乡,是县里最西北的乡镇,桃花吐村就归这个乡管辖,又说桃花吐就在前面,过个小桥就到了,是乡里也是县里最西北的村屯。

“看!前面就是桃花吐,一脚油的距离。”

米安多听着,注意到,车过七星乡后,马路明显窄了不少,好在还算平坦。

“桃花吐!七星乡!”米安多复念一遍。

“名字都不一般吧!这里地理位置也不一般,生态也不一般。”罗大可此番介绍很一般,词汇量有限。

“不一般在哪里?”

“哪里都不一般。当然,首先是桃花吐书屋屋主,马上你就会见到他,绝无仅有,天下无双。全国至今未见有第二个,可以进吉尼斯世界纪录的。”

“这么厉害!”

“不是厉害,是不一般。他做的酒,大名孟酒,我给起的名,是我喝过的最好的小烧。”

说着话,罗大可突然有了一个答案。

从接听这个女人的电话时起,他就一直琢磨着其声音质地,不高不低,不厚不薄。他想到过琴,中提琴,想到过风过树林,想到过许多,都不对。

此女声音像孟酒,醇的,厚的,不易觉察的甜,微辣。

 

七星乡与桃花吐村之间,隔着一座不起眼的石桥。桥头石墩上刻仨字:桃花桥。桥下那条不很宽的溪水不叫桃花水,而叫陷马沟。溪水来自不远处的七星山,是集利镇安邦河的三个源头之一,安邦河又是沈河的三条支流之一。

车过桃花桥,一条薄沙覆盖的柏油马路直通桃花吐村,直抵七星山脚下,人称大西路。

村头,一棵孤独的老榆树旁,立着一块不规则的条石,上面歪歪扭扭刻着三个大字:桃花吐。

望着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小村,望着村后起伏的山脉,米安多突然有些心慌。

她疑心泛起,想起《狗镇》28。

一直晃晃荡荡开车的罗大可,嘴角咧出一抹笑意。

也许,这个男人根本不似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也许,所谓征集书籍不过是场狩猎。也许,自己走得太远,临近悬崖了。有什么物种蜷在前方等着自己?

米安多手脚冰凉,嗓子冒烟。

山村.jpg平坦的柏油马路一直向北。左边是山坡,右边是村落。山坡荒芜,村落寂寞,前后不见人影不见车。米安多左看右寻,企望发现书屋模样,或路牌。胃里开始泛酸。自己一定是疯了,轻佻得可以,就是从不着调的何茹也不会一个人跟着一个陌生男人跑到荒郊野外。

还有什么旗号可以打得再冠冕堂皇些?

现实版的荒腔走板。死到临头的兆头。

不行!快停车!我要吐了!

她刚要大喊,车速突然减缓,拐进左侧一个衰败的院落。

一座凋敝的院落。南北两排砖瓦房,红砖破糟,瓦盖老损,中间是个小型操场。米安多直觉这是个学校,空气中似有粉笔的味道。这个想法让她安下心来,加上开门下车后呼吸到新鲜空气,她的胃好受许多,不再犯呕。

一个男人在西墙半豁处干活,一身迷彩服。阳光下,他弯着腰,光头一闪一闪,直立时身量不矮。罗大可与米安多的车拐进来时,他回过身,默不作声。

一条黑色长毛狗从男人身后蹿出来,看见罗大可后,一路奔来,绕圈狂嗅罗大可裸露的脚踝,尾巴使劲摇晃,致敬老熟人。马上,黑狗凑近米安多,用鼻子打探一番。米安多十分紧张,故意望向远处,不与其对视。这是她从一本书里学来的应急方法,果然好使。黑狗盘旋片刻,感觉此女无聊,一路小跑,回到光头男人身旁,趴伏着,安静下来。

米安多猜得没错,这里曾经是所学校,桃花吐学校,中小学合二为一,邻村李家盖的孩子也在这里读书。学生最多时有100多人。近年学生越来越少,一来每家孩子本就不多,二来一些家庭移居城里,学校最少时只剩三名学生。这样的情况在各村各乡普遍存在,于是县里统一部署,撤销村级学校,孩子们一概合并到七星乡中心校。

桃花吐学校建在大西路西,最早是片茅草房,养着生产队的几十头牛。城里的学生们来此下乡插队后,这里改做青年点,住着二十几个男女青年。青年点撤销后,村民们重新盖起砖瓦房,成立了学校,把村里的学生们从邻近李家盖村学校领了回来,说要借城里学生们的光。这里背靠桃花坡,与村里隔着一条马路,学生们在的时候每天笑声喊声读书声一片接一片,不显什么。学生们走后,这里突然就荒凉了。村里有人修猪圈盖厕所需要材料,就来拆墙破地就近取材,教室里的桌椅也陆续被人拿家烧火做饭,尽了身为木板的最后义务,生前最后一刻算得上光辉灿烂。再后来有人惦记空下来的教室,来此栽培蘑菇、饲养猪羊,或做仓库。有户人家最仔细,直接在操场上刨了几分地,种了大葱。直到最近几年,农户们陆陆续续进城的进城,外出打工的打工,猪不养了,仓库不用了,蘑菇大葱也都不种了,旧学校才算安静下来,彻底闲置。

米安多站定,环顾。好一个墙摧瓦残草漫道啊!

四周一人多高的围墙有多处豁口。

墙身最初是黄泥勾缝的红砖,已被时光风蚀。光头男人修砌的豁口用的是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石块,用水泥与原来的红砖接茬,再用水泥填充原有的砖缝。石块多青色与白色,与经过岁月洗礼的红砖结合一处,意外有了一种古色古香的奇妙味道。

两排砖房,南北各五间。

北侧西数第一间是公用水房,紧靠水房一间屋门旁挂着一条不规则的木质牌匾:桃花吐书屋,黑色炭烤魏碑字体,烙铁烫字。

罗大可点着一根烟,大手一挥,说:“桃花吐书屋到了。”没等米安多反应,他又用手对着操场绕了一圈,郑重其事地说:

“看!这就是萨拉热窝。”

米安多一怔,难不成这位奇异大厨也是个电影迷?老电影迷?二战电影迷?罗大可及时接收到米安多疑惑的眼神,心里得意,一根眉毛动了一下,对自己突然而至的演绎很是满意,意犹未尽地跟了一句:

“感觉到没有,空气在颤抖……”

他看着米安多,希望她接起下句。

哼哼!幼稚!不过是一部八百年前的院线电影,不至于如此显摆!米安多知道对方期待自己对上暗号,对上《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29的暗号,也是这部电影的经典台词。

“天空没有火烧云。”她漫不经心地看向天边。

罗大可像被谁推了一把,心中生出几许兴致。有意思的女人,故意篡改了原来“仿佛天空在燃烧”的台词。他锁上车门,故意轻浮地抬起穿着工装靴的大脚,耀眼的格子短裤仿佛刚刚走出苏格兰荒地,抢先一步拉开房门,拿着舞台腔调对米安多说:“快请进!暴风雨来了。”


注释:

27、《兵临城下》—2001年美、德、英、爱电影,导演:让·雅克·阿诺,主演: 裘德·洛、艾德·哈里斯

28、《狗镇》—2003年丹麦等九国电影,导演:拉斯.冯.提尔,主演:妮可.基德曼、保罗.贝坦尼

29、《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1972年南斯拉夫电影,导演:哈·克尔瓦瓦茨,主演:韦利米尔·巴塔·日沃伊诺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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