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酒席上，张洪武没有参加，他是吃过早上的酒席后，就骑着他的二八大杠去镇上了。这么多年，张洪武在这条去镇上的路上来来往往，他闭着眼都知道哪里有坑哪里有坎，特别是小营村后面的那段上坡路，以前他能一口气飕飕地骑过去，这两年他觉得上这个坡有点吃力。他用力蹬车上坡，骑到了半坡上，他已经累得噗噗地喘粗气了。突然，“嘣”的一声响，自行车链条被他蹬断了。他懊恼地把自行车摔倒在路边，找个树桩坐在上面生闷气。河湾里，像张洪武、刘明思、邮河山这样一辈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爱好，那就是烟。大集体的时候，大家不会看谁家自留地里的菜长得水灵，而是看谁的烟叶长得好，就是在穷得没饭吃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放弃抽烟。还有一些人，家里种的烟实在不够抽，就去收集一些地姜叶晒干代替烟叶来过瘾。张洪武是个例外，他只抽烟不种烟，也从来没有缺过烟。张洪武喘匀了气，掏出大女婿给他买的“渡江”抽出一支点燃。看着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二八大杠，被自己摔在地上，他又恨又爱。还是农业学大寨的时候，他和盛畈都是大队书记，都是学大寨先进典型，那年，公社老书记退休，公社书记的人选在他和盛畈之间选择。盛畈找到他谈心，说如果张洪武不跟自己抢公社书记，以后张洪武有需要他盛畈帮忙的时候，保证不折不扣地帮，于是，张洪武得了县里奖励的二八大杠，盛畈当了公社书记。这件事是张洪武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事。虽然每次找盛畈帮忙，盛畈都许诺帮忙，可“土特产”不到位的情况下，盛畈总迟迟不动。这些年，张洪武弄钱也有一套办法，什么退耕还林款，什么集资提留款，还有计划生育罚款，就是五保户的钱他都敢去搞，反正他不怕，就是有闹事的闹到公社，区里，现在的镇里，都有盛畈给他你顶着。大不了事后多送点“土特产”或者让老伴～盛畈嘴里的嫂夫人出面请盛畈吃饭。每次的事件解决之后，张洪武都懊恼、后悔。想到这，张洪武对着二八大杠生起气来。要是当年自己不贪恋这二八大杠，他也不会去卖着老脸求盛畈，也许是盛畈反过来求自己。张洪武现在除了剩下一座四合院，其他的都被不争气的儿子败光了。唉！人在人眼下不得不求人，生气归生气，这该求人的时候还得求，不求又能怎么办，不求，让诗旺当了村长，自己那些烂账没有人接不说，说不定还有更多的麻烦。这个小诗旺，俺怎么就没看透他你，这才几个月，就乌鸦变凤凰了。看样子还是多读书的好，就像当年，就因为盛畈是初中生，自己小学都没读完，才把公社书记让给盛畈的。他抽完一支烟，猛地站起来，丢下自行车步入路中间，头也不回地往镇上赶……
镇政府新的办公大楼刚刚交付使用，四周还有没来得及清理的建筑垃圾。张洪武到了镇政府院墙外边，抬头看看新办公楼，俺的个孩来，这办公大楼这么漂亮，居然有四层高。楼是新建的，看门的老头却没换，张洪武给门卫老头递颗烟，门卫老头不用张洪武问，就告诉他，盛书记在二楼左拐最后头一间办公室。张洪武找到了盛畈的办公室，盛畈吃了一惊，老伙计，你今天怎么想起俺了，盛畈说，这一两个月，你连开会都不参加，你弄啥去了。张洪武坐到靠墙的沙发说，俺不是为竹心那事忙得抽不开身吗。盛畈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张洪武说，那你今天怎么又有时间来了。今天不来不行呀，张洪武说。今天为啥事来，盛畈问。张洪武接过开水说，刘明思走了，村里的工作还是要有个人来做，俺来请示下一步的工作安排。那就，现在再选一个村长。选不选的不还是你拍板，张洪武说，你说让谁干不就让谁干。盛畈已经坐回到办公桌里，说，现在跟以前可不一样了，都是民主选举，俺们镇里只是把把关，不干涉选举。俺想让竹心参加选举，张洪武说着就起身转到办公桌后面，把他带来的“土特产”往盛畈口袋里塞，盛畈捂住口袋坚决不要。洪武兄，盛畈说，这些年你给俺送“土特产”，俺都没有收，对吧！那是……当然没有收。俺们两个不是上下级关系，俺们是兄弟，你要理解俺，盛畈说，俺马上就要调县里了，再干两三年，俺就可以平安退休了，你不能让俺晚节不保。可竹心这孩子参选的事还需要麻烦你，镇里还有其他领导，不都得你去做工作。灵灵这孩子不错，是俺看着长大的，俺就喜欢他嘴甜，见面就喊俺干爷，他的事，俺肯定帮，你把这些“土特产”拿回去，请下面的人吃顿饭，让大家改变一下对他的看法，俺这里不要任何代价，俺也会做通工作。张洪武感激涕零地说，兄弟，哪天，你有时间，去俺们村视察一下，俺让你嫂子亲手给你做你最爱吃的啤酒鸭。啤酒鸭就免了，吃了这么多年了，俺也吃腻了，盛畈说，眼下你还要高姿态一下，把村支书先辞掉……你要开除俺？张洪武语无伦次了，俺……俺可没犯什么错。你怎么就糊涂呀，盛畈说，这高皇集又不是你自己家的，你看过哪个村，老子是支书，儿子是村长的，你不卸任，让灵灵怎么能上来。看到张洪武还是有点不情愿，盛畈又说，你放心，你辞掉支书，让邮河山上来干，他也只比你小两三岁，这两三年以后的事情，恐怕不需要俺来运作了吧！那是，那是，张洪武终于明白了盛畈的苦心安排。
盛畈每次都是把来访的张洪武送出镇政府大门外，这次也没例外。张洪武出来镇政府，心情美丽得像捡了个金元宝，他走在大街上，无论认不认识的，见人他就发烟。出了镇子，他的一条烟所剩无几了。镇外，天上的暖阳特别温馨，不冷不热地照在他身上，来时沉重的双腿现在也轻松多了，他边走边哼着泗州戏，大路上来了俺陈士铎，赶会赶了三天多，想起来东庄上唱的那台戏哟，有一个唱得还真不错……
又到了那段坡路，张洪武看到他的二八大杠还睡在那里，他又心疼起来，他把它扶起，唉，老伙计，咱们都老了，你还是跟俺回家养老吧！
诗旺坚决不让肖颖为他而去找盛畈，肖颖说，你今天看见你舅没有，你舅可能已经去找过盛畈，俺们现在不找盛畈就干不上村长。张宏山也说，现在干什么都要拉关系，没有关系什么都干不成。干不成就不干呗，诗旺说。张凯也劝诗旺，你不干，那河湾以后还有什么希望？最后，诗旺还是拗不过大家，同意肖颖替他去找盛畈。酒席刚散，肖颖就骑着张凯给她找来的自行车，匆匆赶去镇上了。
肖颖刚刚出村就碰到推着自行车的张洪武。肖颖下了自行车跟张洪武打招呼，张书记……没等肖颖话说完，张洪武就打断她，你这孩子，喊俺什么书记，是不是要俺喊你肖主任。不是，不是，俺是……不是，不是就喊俺大爷。俺大爷，肖颖改口了。这就对了，张洪武谄笑，你这是弄啥去。俺去镇上有事。事不急吧！不急。不急，那好，你当主任几个月了，俺爷俩一直没好好聊聊，今天趁这个空，俺们聊聊？肖颖急着摆脱张洪武，俺大爷，俺……俺知道你去镇上干啥，俺刚刚从盛书记那里回来，俺每次见盛书记，都在盛书记他面前夸你，盛书记今天跟俺说了，要把你调镇计生办上班。谢谢俺大爷。看你这孩子，跟俺还客气啥，俺们都是亲戚，俺跟你爷也是亲家，这点小忙俺能不帮吗！谢谢俺大爷。又外气了，别谢俺。好好，不谢俺大爷。不谢就对了，俺要跟你说说，俺跟你爷他们兄弟几个，像一家人一样，你们家大事小事俺都没落下，你哥跟竹心那也是生死之交，就说这次南京出事吧，虽然你哥去受罪了，可这几万块钱俺没让你们家出一分，你要分清楚谁远谁近，帮帮你竹心哥。肖颖毕竟年龄还小，那经得张洪武这番忽悠，愣怔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张洪武的话。张洪武才不管肖颖的表情继续忽悠，你竹心哥经常在家夸你的好，他在工地上护着你，照顾你，你也经常给他做好吃的，你们兄妹关系也不错呀，你可不要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别人对付你竹心哥。呸，肖颖想对张洪武吐口水，考你娘，把俺送按摩院也叫照顾俺，要不是诗旺，老娘现在真的成按摩女了。肖颖怒气于心又不敢发作，只能违心地笑，俺大爷，你放心，俺知道青红皂白的，你老就瞧好吧！那就好，张洪武说，到了盛书记那里，替你竹心哥美言几句，俺不耽误你去办事了，俺回家去找你爷喝酒去。张洪武走远，肖颖对着他的背景连吐几口吐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