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打吧？打？可……儿子打老子，哪朝发生过这等怪事？谁见过小猫咬老猫？他有千错万错也是你的生身之父……母亲死后，他一口口将你喂大。才四十多岁就满头斑白、一脸老纹。他常说老来有靠，万不成想今天要尝尝你的镐把……他多疼蛋儿，但众人面前他从不抱蛋儿。只是偷偷地塞给他些山里红、软枣……蛋儿的眉眼多像他，一脉相承的骨血呀！你还算个知书断字的人！这一镐把下去，一世让人笑骂……
想到这儿，张和扔掉镐把，好像扔掉了一条蛇。
刹时间，屋里轰响起一片吆喝声、哧笑扭、责骂声。惨淡的油灯在跳荡、抖栗……
“啪！”一只手掌重重击在桌面。
“张和！你给我过来！”刘军长一声断喝。空气紧张得顷刻就要爆炸！
“什么藤结什么瓜呀。”刘军长叨起支烟，脸上似笑非笑，两眼闪烁不定，“一句话，你打是不打？”
张和嗓眼里好像塞满了粉笔面，他不敢正视刘军长震慑人心的目光，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
“本来打个三、两棍子也就罢了，”刘军长把前衣襟敞开，手指像铜钎一样指着张和的脑门，“这回你一气给我打二十下！”
说着，他从抽屉里掏出一叠纸晃了晃：“这是你六五年编的学生语法讲义吧？这就是你妄图变天的罪证！第八页第一行的例句：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第九页同一行：爷爷心里乐开了花。前呼后应，反动透顶！今天你打，算你偶然失误；不打，新、老账一起算！明天下地送粪，不记工分，晚上接受批判！”
“他打，他打！”趴在当地的老头儿急忙扭过头，结结巴巴地，“他能打。”
“我……”张和如同遭到五雷轰顶一样，“我……渴……”
刘军长嘴角抿出一丝冷笑：“给他碗水。”
张和过去抖抖地端过水，他有些清醒了，他意识到：这两个毫无关系的例句强联在一起，完全可置他于死地而永世不得翻身，天呀，他怎么早没发现！他吓得心都凉了……
黑黑的屋子在旋转……一个巨大的黑色的旋涡在旋转。鱼龙在一边冷冷窥视……他在黑暗中，手脚动弹不得，下沉、下沉……
爹，人执不过命，你全当没养我这么个儿子吧。像咱这样的人真多余来世上走一遭，也多余有什么父子感情。真滑稽呀！大难临头各自飞吧。
张和操起镐把，异样沉着地、恶狠狠地重重向父亲走去……
那是爹的削瘦的屁股。那次，他考试不及格，爹曾打过他的屁股。爹说：“我完了，你还不为自己的将来……”。过后，爹给他赶的面条，他自己却咽着糠饼子，“大人嗓子粗，不怕糠皮子扎……”
肉瘤。爹耳后面的小肉瘤。爹常笑眼眯缝着跟人讲，儿子小时不摸肉瘤睡不着觉，哭。都上了学还要摸……
那镐把刚在空中划了半个弧形，张和身子一歪扭瘫在地上。
会场喧哗起来，有人跺脚，有人敲过桌子……刘军长眼球都要暴了出来。
“你在这儿耍什么猴儿呢？”“别他妈净逗人啦！”“本性难移……”人们吵吵嚷嚷。
张和恍恍惚惚听见屋外有只老猫在嚎……
十三岁那年？他作贱死两只猫崽儿，母猫三天没回家。爹说：“它想崽儿哩，它在找哩。”爹摸了几条泥鳅，给儿子一半猫一半儿，自己却用指头蘸着滴在桌上的鱼汤吮着。晚上，他摸着爹的肉瘤，爹摸着他的头，说：“等你长大了嫌我挡道，我就去找个歪脖树上吊。”“那你死了，我摸不着肉瘤，睡不着咋整？”他问。爹像傻了一样不吱声……
“你他妈找死！”刘军长像豹子样窜过来，把张和拎起又摔下，“快打！”
口号像炸雷、拳头乱挥舞……一个巨大的绳索在勒紧！张和慌乱地摸着镐把。他又听到不远处的猫嚎……
前天，他回家看见蛋儿玩着三只死猫崽，他动怒打了蛋儿。老婆说“家里没粮，老猫没奶，留大的就留不起小的。我让蛋儿弄死的！”他把小猫崽就埋在这村头小松林里。老猫在找崽哩……雪这么大，它不冷吗……它想崽哩……
终于，连张和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镐把落到了父亲的屁股上。很轻，很轻，然而确确实实是落在了父亲的屁股上。
“哎呦……”那老头儿杀猪一样使劲儿嚎了起来！他嗤牙咧嘴地把屁股扭来扭去，显然想以夸张的表演来证明儿子打得很重、很重；儿子的界限得很清、很清。
张和却被吓住了。他的眼瞪得大大的，喉头在一紧一紧地痉挛。他狂哮一声，扑在刘军长的桌前：“刘主任，你行行好……我实在下不得手啦……”
他捣蒜一样磕着头，哭着，叫着：“你开开恩，让爹打我吧……”
会场骚动了，许多人悄悄踏了出去。
“他大概是需要帮助了？”刘军长瞥着两侧，大有深意地笑着。
几个专政大军应声而起，骂骂咧咧冲上去，把张和臂膀扭到背后就向外拖。
“你们放手，他能打，我保证……”老头儿“腾”地爬起来，不顾裤子褪到了脚踝跟，趔趔趄趄跑到儿子跟前，“和儿，我不是反党吗？我不是罪有应得吗？我该打！你方才不是都打了吗？……”
张和跪在地下，双目紧闭摇了摇头。
老头儿一把揪住儿子的衣领，脸对着脸用出乎意科冷静的声音说：“和儿，我告诉你，不瞒你，你打吧……你不是我养的！我根本不是你亲爹……”
“爹，你别像个小孩一样了……”
老头儿终于撑不住劲儿了。他紧紧拽着儿子的头，擂着儿子的后背抽泣起来：“我的苦命的和儿呀……你怎就不打呀……爹不喊痛啦……不叫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