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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事态急转直下弄到这步天地,刘军长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打算收兵散会,向会场望了望,又霍然有动于衷:许多社员的怜悯之情形于颜色;几位专政大军的铁汉子也有些气馁、消沉。就此作罢,岂不对运动、对个人威信损失太大?如何向上面交待?让公社头头骂自己无能?
    想到此,刘军长抖擞起精神一声怪叫:“把小的拉出去,帮助帮助!”

于是,在另一间教室里,七、八根镐把冰雹般落在张和的腿、背、臂上……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划破夜空,在冰河上,在莽莽的山林间回荡……渐渐、渐渐,声音小了下去。

刘军长止住打手,揪着张和的头发:“一句话,你打还是不打?”

“……打……我打……”一个可怕的念头霍地在张和心中萌生了。

“告诉你!你的一家子都是反革命。不但你要打你爹,你家蛋儿长大了还要打你。一辈儿打一辈儿,划清界限。这就是阶级斗争的规律。拉回去!”

张和气息微弱,神智有些恍惚了。他两眼发直,耳际嗡嗡作响,被人推搡着一步一跤、一瘸一捌地向会场走去。走得这么急切,这么匆促。他滚得像个雪人,周身上下火烧火燎地剧痛,喉咙里好似被人插上一要拔火棍。

雪依旧在无声无息、无休无止地下去……

走着,走着,张和隐隐约约听见一声老猫的哀嚎。这凄厉、惨绝的叫声使他清醒过来。他甚至想望望那只猫,只是因转动脖颈太费力使他放弃了努力。

啊,村里家家户户的灯光透过窗纸在熠熠跃动,连大雪也不能将它们遮断。这温存、柔和的光呵,将再也不会属于他了。“我现在是向哪里去呢?干啥去呢?这么匆匆忙忙地……”

他产生了一个幻觉:老婆牵着蛋儿也跟在身边走,蛋儿光着脚丫,还穿着薄开裆裤。他为此有些心痛……怎没有爹呢?却有那只老猫……雪花滚落到他的脸上、脖子里,凉凉的,像只小猫爪子在轻轻挠人……他不由笑了笑。

他突然感到一阵阵深深的忏悔,那就是他对革命路线的感情总不如别人那么深。他深知这是因为他生于一个与人不同的家庭、他有一个右派的父亲,而他又总是在感情上划不清界限……于是,他不由又感到深深的自卑。他多想再一次向人们真诚地坦白、交待这些不忠的思想、感情,乞求人们的原谅、帮助……然而,现在似乎不必要了。

他想起尚大娘的小三儿总是把“猫”字的那草字头写成竹字头,因而对自己没有尽责感到由衷的内疚……不过,现在已没有补过的机会了。

唉,他的一生卑微得简直再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了。他唯一痛恨自己、并几年来日日夜夜为这揪心的是——婚后第三天就匆匆跟爹分了家……他将为此终生不能宽恕自己!啊,还有,他那年曾无端恶作剧,作贱死了那只猫的两个崽儿,那老猫三天没有回家……

除此之外,他尚藏有一个小小的祈愿——他祈愿将来的儿子们有不打父亲的权力……

他郑重地步入会场,平静地环顾着会场、环顾着尚不理解他,然而为他所深深敬畏的父老们。只是碰上刘军长的目光时,他的鼻孔才轻蔑地“哼”了声。

然后,他竭力使自己不显得太瘸,郑重地跨过那沉重地镐把,径直向父亲走去……

屋外,又传来那只老猫的哀嚎声。

他双膝跪地,正正规规磕了个头,摸了摸那老头儿的肉瘤,平静地说:“爹,前天蛋儿把那猫的崽儿都弄死了。咱家没了粮,老猫也没奶,留大的就留不起小的……”

“张和!你到底想干什么?”刘军长简直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

张和犹自喃喃地:“留大的就留不起小的……”

“把他们爷俩一块收拾了!”刘军长气极败坏地下了最后命令。

打手们一拥呼啸而上。忙乱中,不知谁碰翻了桌子。“哗啦”一声,煤油灯灭了……

会场喧嚣四起。漆黑的教室里,尖叫声、桌椅倒地声乱成一锅粥!一片杂乱声中,只听张和拼命喊道:“毛主席万岁!”接着“嘭”地一声闷响。继尔,一个沉重东西倒地声……

当油灯再度点亮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张和七窍出血倒于地上。他头顶有一个大洞,正向外喷涌着殷红的、热呼呼的、不凝的血浆。他——给了自己致命的一镐把!

那老头惨叫一声扑了过去,抱着儿子:“你怎么不打死爹呀……”便两眼发直傻笑起来。笑声冲出屋顶,震荡着广漠的雪夜的天空。他——疯了!

啊,人间的父与子们……

 

一年之后。

又是一个整整一夜大雪后的清晨,天地白茫茫的。雪花默默地掩埋了人世间一切的污秽、丑陋、不平,使人们感到世界仿佛从来就是这般素雅瑞丽,这般晶莹洁白。

村头,我们看到:一个疯疯癲癲的老头儿颤巍巍地向这边走来。他挎着个粪筐,两只迷离的老眼茫然地望着远方,嘴中絮絮叨叨、念念有词:“他当时并没有把我打痛,我怎就叫了呢?他当时并没有……”

突然,小松林中的一只老猫牵住了他的目光。这只讨厌的畜牲在雪地里兜着圈子,嗅着、扒着,嗅着、扒着……然后,向迷茫的空中发出了一声裂人肺腑的长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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