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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你看,你拿它出的哪门子气?小牲畜通人性着呢。”老头儿慌忙把猫抱起,用下巴亲昵地触着猫胡子,“不在家喂崽,老往我这儿跑干啥?”

这是养在张和家的猫,他想告诉父亲那猫崽已经……可又无心讲这些杂事儿,只长叹着粗气。

夜半时分,父亲将他送出门槛便缩了回去,因怕人听见一声没吱。张和走了两步猛一转身,只见恍恍惚惚的油灯光中,父亲佝偻着身子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十岁,眼边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目光中充斥着惶惑、呆滞、忧伤……

“不打!管它怎的!人能做这缺德事?”……

然而,今天当他被专政大军押进庄严、萧杀的会场,恐惧就即刻将他制服了。绿莹莹的灯光中,四下晃动着人头好像一张张青面獠牙的鬼脸,刘军长黑板一样严峻的表情尤其令他发蒙,他知道,刘军长今天安排这场戏,除了捍卫无产阶级专政,还有个目的是针对他。

因为他曾对刘在课堂上信口雌黄、胡说八道、少有直言,今天要“对一切后果自负”了,他瘸了的右腿开始发抖,两肩不自禁地耸起来,后背汗津津的。于是,他开始机械地背诵: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果真起到了一种镇静的作用。于是,他在心底真诚地批判开自己的资产阶级人性论。是嘛,必须在阶级斗争的前沿改造自己,否则还有什么资格教育贫下中农子弟?出身不能,道路却是可以选择的。青年人要紧跟时代,用老婆的话讲“要走社会”。于是,他突然觉得:打一下阶级敌人——既或是自己的父亲,也是情不通而理通的……

他拎着镐把向父亲走去。三步,仅仅三步他就停了下来,两腿像灌了铅,这比他第一次上讲台要艰难的多了。他踟蹰再三,心绪紊乱,屈辱、悲戚、痛楚像老鼠般啃食着心。他觉得这镐把的分量实在不轻,它的大头比父亲青筋暴绽的大腿还要粗些。他努力向前又迈了一步。

全场肃然,风裹着雪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飒飒而入,油灯忽明忽暗像星鬼火,黑漆漆的屋棚像恶梦压在他头顶。快意的目光、鄙视的目光、木然的目光……一把把尖刀刺着他的手、脸……他干瘪的前胸在剧烈的起伏。他一遍遍催促自己:打吧,打吧。叫他见了干部多陪笑脸他偏不;叫他多写检讨他偏不……他罪有应得!他反党!他要让贫下中农受二遍苦……他盗窃集体财产……

不!不!你在骗人!你在唬弄自己!那年,他只是对领导横加干涉教务不满,才撤了教导主任,戴上右派帽子;六零年遇到荒年,为你留条小命才偷了八棒苞米……

只剩下七、八步了。就要打父亲,打这个右派了!打呀……他停下来。那是哪一年……

“爹!他们说我是小右派羔子……嗯嗯嗯……把我的书包扔到河里,”他在地下坐着,任性地踹跶着小脚,“嗯嗯嗯……都怪你这个臭右派……反党……”

“混蛋!”父亲把铁锹猛甩在门上,大叫一声。眼瞪得像铜铃,满面黑气。

他吓呆了,止住哭。

半夜,他睁开眼。爹眼巴巴忏悔地瞅着他。褥子有一片湿漉漉的……

还有几步?五步?六步?外面的雪越来越大,快把村子埋起来了吧?……

那年冬,也是好大的雪啊。为儿子结婚,爹陪上了全部的房子、家财和力气。打娘死后,他一直没续弦——先是怕儿子受屈,后则是因为成了右派。那次,是娘死后他头次喝了这么多酒,然后一声不响地搬到那间破茅草屋里。二天后他才出门,看见爹肩上落了一层雪花,眼圈发黑地立在当院,说:“咱分家吧。你好容易熬去代课了,划清了界限对后辈儿也好……”

两三步!只有两三步了!外面有猫叫。镐把好沉哟!他像只小猫拖着一只巨大的耗子。他又站住了……

那天,他偷偷给爹送去五个鸡蛋,放在门槛的猫道里。第二天,爹被罚替学校砍大柴时,他见爹的饭包里并没有鸡蛋。

“我想慢慢吃,一天一个。”爹压低了喉咙瞳仁中闪射着兴奋、羞涩的光。他不敢正面瞅儿子,好像他不配领受儿子这深情大恩……

“昨天批判会,打你了吗?”

“没有。”爹说。

“我听说打了。”他左顾右盼地。

“鸡毛掸子一样,也叫打?”

霍地,爹看见雪中有只死雀,眼睛一亮,“给咱的老猫。”他兴高采烈,像个小学生……

咱的老猫……咱的老猫……这只老猫不怕阶级界限不清,两家来回窜。人却不能……

终于到了!张和的脚尖触到父亲的腿上。他的心尖一抖……

打吧,打吧……邹二憨、李大锅秋里不是都打过他爹吗?过后爹俩不是还一样近面吗?为了蛋儿,爹不会怨我。我的心也痛得针刺一样。爹,你知道吧?你为啥把脸扭到我这边?你在哭吗。你别瞅我,别瞅……家里还有蛋儿的解热止痛片,事后我给你赶成面儿敷上……

“亲不亲,线上分!”刘军长早不耐烦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嘛……”他的脸在黑暗中,只有鼻尖、下巴在发亮。门牙强健得能咬断一排肋骨。

于是,张和缓缓举起了沉重的镐把。

面对这滑稽、动人一幕的开场,无论是恶意还是善意,人们的心跳都骤然加剧了。这毕竟是少见的一场骨肉的残杀!镐把在顽强地升起;四下里敛声屏气。黑暗,无边的黑暗……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如果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在梦中,只要翻下身睁开眼,一切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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