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2.jpg

深夜。

莽莽荡荡的山林。

   一千九百六十九年的头一场大雪正在无声无息、无休无止的飘洒着……

   这座苦寒、孤寂、被人世遗忘了的山村,悄无人声,只有一只老猫匆匆在雪地上留下它的小小爪印。偶尔,冻脆了的柳条挂着一团团积雪“咔吧、咔吧”折落到地下。家家户户仿佛骤然变矮了的茅草房的纸窗周围,浮动着一圈圈暗淡的光晕,晶亮晶亮的雪花在光晕中慌乱地跳跃、飘舞……

   此时此刻,在村口冰河畔学校的教室里突然爆发出一片激昂、杂乱的吆喝、口号声,打破了雪夜的一片死寂!这里,正开演着一出惊心动魄的,现代父与子的“人间喜剧”:

   瘦小的父亲张云趴在地下,绽露着黑棉花的裤子到腿弯;儿子张和手执一柄坚硬的棰木镐把向父亲走去……

教室黑沉沉的像个铁铸的箱子,房梁上的蛛丝在人声中战栗、摇曳,墙皮斑驳脱落的土壁上赫然贴着“掀起清理阶级队伍的十二级风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大字标语,每条标语都如同一张吱着熏黑了牙齿的大嘴,威摄着胆敢小觑它的一切!义愤填膺的红卫兵、社员们挤挤哄哄转成一圈,挥着手臂,正对南门的北墙跟下摆着一张桌子,桌上一盏煤油灯下,“专政大军”们簇拥着威严的军长、校筹委会主任刘亚林。

“是站在贫下中农一边,还是为你的右派、盗窃犯父亲殉葬,今天就看你了!”

刘军长嗓音粗得像个雷公,刚和老婆吵了一架,使他眼下履行对敌斗争的职责更添了几分火气。他知道,要打掉敌人的威风,不光要使他们皮肉不堪,重要的是首先打碎他们的自尊心,使他们精神溃崩,在心灵上感到自己是个丑类,然后才能脱胎换骨。他缓缓点燃支大前门,黝暗的灯光使他脸部变了形,眼睛像两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闪露着赏心悦目的快意。他用简直是商量的口吻:“怎么样?使点劲儿?”

“使劲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屋里呼声顿起。许多人都为这刺激性的场面兴奋得变了音带,情绪达白热化。“嗬,打呀!”“不要客气嘛。”

油灯仿佛在暴风雨中飘摇不定……

张和震惊了,停下步,两只小眼慌乱地左顾右盼,好似一只惊悸、踌躇的兔子。那条因小儿麻痹症变得又细又短的腿在抽搐,另一条费力地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躯。他忐忑不安地环视着四周的阴影,又瞅瞅安安静静的趴在地上的父亲,咬咬牙,无望地在驱除着最后的犹豫。

张云干瘪、松懈的屁股上的坐骨像黑色的犁尖一样高突着,落满老年斑的萎黄的刀条脸上线条紧崩,准备承受儿子的“爱抚”。他眯缝着黄浊的眼珠,七下八上沾满了尘埃的胡须微微颤抖。他将脸朝儿子这边转了转,那意思像是说:喂!下手吧,我等着那,你打呗!

“你打呗!”昨晚装腔作势的音调又响在张和的耳畔。昨天,当他乘着薄暮偷偷踏进父亲东倒西歪的小草房时,父亲简直如贵客临门受宠若惊。儿子委实来得太少了。他给儿子卷根粗长的旱烟,用袖子抹了抹炕沿,而后端着一碗苞米糊糊坐在地下的小板凳上,边吃边爱抚地打量着儿子。当他发现儿子胆怯地瞟着满墙“打倒”“砸烂”的标语时,这老头儿竟仰着个干巴巴的脸强挤出个满不在乎的笑容来。他怕儿子担忧,他想安抚儿子。

张和沉闷了半晌,才嗫嚅着将老婆听来的,刘军长决定“让他们唱段打仗的二人转”,父亲几根黄须挑着面糊糊,活像只匆匆偷了嘴的老猫。

儿子打父亲?匠心独运!何等有趣!尽管对任何道德观念都有个阶级分析法,但小子打老子毕竟是个太搓揉人类感情的游戏……

静,心跳都听得见。寒风破窗而入,撩起火盆中的余烬残灰。

“那,你打呗。”老头儿眨巴着红丝密布的老眼,苦涩地笑道。他似乎感到闷热,把头顶的大狗皮帽摘了下来。

“我……那叫人!?”张和颓丧地抱着脑袋,呐呐地:“可刘军长说我要不打,就把我这个拿工分的代课老师清除,下大田去干活……”

“你这腿……”老头儿嘎然止住沙哑的嗓音,使劲咽了半天口水,“下地能挣几个分?孩儿老婆要咋整?”

“咋整!咋整!我知道咋整?!……”张和赌气地嘟嘟囔囔。

又静了下来。破窗纸沙沙的作响……

多年来,张和就对父亲抱怨、责怪,甚至……恨他。这老头儿为什么偏是他的父亲!就为这老头儿,他从懂事起就没开心地笑过。恶言、冷眼使他从上学就变得慎言、怯懦,生怕得罪一个人。上学校代课后才找了个神志不健全、斜眼的老婆。生了个小子叫蛋儿,三岁都没棉裤穿。他在学校叫学生打了也不敢发怒——怕人说“阶级报复”。一年到头呕心教书,工分却比人少二百……他抑郁、凄惶、愤懑而无处可诉。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父亲遗留给自己应得的苦果。只有一个夜晚,他突发奇想:假如父亲五七年以前就死掉……当他猛然明白了自己想的是什么,竟吓了一跳!这简直是罪过!为此责骂自己到通宵。他拼命想保全住自己这整年不见油腥的家,他常向冥冥中祈愿,不要再有什么风浪、什么波折,他但求能保住心灵上的安宁……然而,鬼使神差,明天他竟要去打他的父亲!这实在为他的天良所不允!不,实在不能……

“你打呗!”老头儿紧张地注视着儿子为难的神情,抹把嘴巴霍地站起身。他下意识地把指关节捏得“咔咔”直响,却歪个头像天真烂漫的孩童样笑道,“你打呗,打屁股,当心我腰有病。我身子骨硬实,十下八下,我就不信还死了他不成!”

张和抬起头,发现父亲那萎黄、凹陷的双颊泛出一片因激动引起的细晕。他终于狠了狠心,踉踉跄跄迈了两步给父亲跪下,“爹……我……对不起你了……”

“唉!这干啥!起来……”老头儿喑哑着,急速转身端个碗走了出去。

洗涮碗碟的“当当”声足足响了一袋烟的功夫老头儿才回来。他面容僵滞,眼圈潮红,板着脸冷漠地说:“跪啥?少见!我从在学校戴上右派帽子到队里干活起,这些年没少拖累你们。我……也该。十下八下,死不了它。”

说着,他转身从破柜掏索出件旧棉袄:“把它给蛋儿改个棉裤。大雪天还露个腚……”

“爹,我实在下不得手……”张和呻吟着。

“别啰嗦了好不好!”老头子暴怒啦。他压抑着,像是斥骂,又像是哀求,“别扯这事儿了好不?我不爱听……当心腰……”

张和猛地将静卧在炕里的一只老猫拨拉到地下,无力地仰倒在油腻的铺盖上,泪水缓缓落下。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