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记私房菜馆是个小二楼，面积不足三百平方米，二楼住人，一楼营业。两天前，省影视中心宋晓导演打来电话，说今天人到集利镇，中午来吃秘制肥肠，于是上午九点一过，菜馆老板罗大力、穆红两口子就忙乎开来。罗大力负责买菜、备料，穆红负责打扫厅堂卫生。临近十一点，穆红上到二楼，敲了敲西北角卧室的门，喊了一句“菜备齐了”，不等里面答应，就踢踢踏踏下了楼。
卧室里躺着个中年男人，是罗大力的弟弟罗大可，也是本店特约大厨。他还有两个身份，云样飘在康谷县半空，四季不散：
康谷县图书馆前任馆长，省影视中心导演宋晓的至交。
有这样一种人，无论长相如何，身份怎样，总天生一副遮掩不住的不羁而浑，完全不懂谦虚，从来不会收敛。这种人受上天宠幸，降生之日起就自由任性，无人能搞定，因此大家索性马马虎虎稀里糊涂予以认可。罗大可就是这样一种人。他毕业于双鹤市工程大学文学院，四线小城三本大学的八流专业，离校后没像其他同学那样削尖脑袋在市里求职，或去省城乃至京城寻找发展机会，也没按照老师希望的那样为留校去考研，而是回到家乡康谷县图书馆，当了一名编采，登记编辑书目，定期定额到县新华书店采买书籍。
话说两年前，已经担任图书馆馆长的罗大可因为图书馆的拆迁问题与时任副县长于树林闹翻，愤然辞职。妻子不满他的任性之举，带着女儿回了娘家，不久后提出离婚。罗大可也不勉强，留下积蓄与房产，净身出户，拎着自己的几件换洗衣服搬到哥哥家楼上，一直住到今天。妻子一不做二不休，没多久辞了公职，卖了房子，带着女儿远走韩国，不久即传来另嫁的消息。
如今的罗大可，要家小没家小，要房产没房产，要工作没工作，仍然一副所有人都熟悉的牛哄哄样，驴倒架不倒。他从小学到大学到单位到如今客居哥哥家，始终霸凌德行，集利镇街头巷尾再牛的混混面对他不肯在意绝不躲闪的眼神，也会骤然心虚。
听到嫂子穆红叫门，罗大可慢悠悠起身下地，趿着鞋去卫生间简单清理一番，然后，穿着这个季节不常见的墨绿格子短裤，套着一件咖色纯棉T恤，叼着一根8元一包的长白山，晃晃荡荡走下二楼，长长的头发在脑后随便束成马尾，看上去像极在立交桥下演唱的流浪歌手，或一幅画也没卖出的画家。楼梯扶手有一处用老榆木拼接着，每每走到这里，他都习惯性驻足端详，抚摸一下。
他轻易不会急着赶路，总一副“赶趟，才四点六十呀”的模样。但如果你以为他真的对一切都漫不经心，那就大错而特错。他随时会收起貌似散淡的眼神，深秋般笼罩你，仿佛在说：小心些！别蒙我！
他有些显个儿，看着像一米八，其实没到，差了几公分，虽然不像哥哥罗大力那么胖，但肚腩微鼓，脸上肉也不少，怎么说都不算瘦人，加上一脸黑青的胡茬，坐胎不是清秀的种。
楼梯不算窄，罗大可横着膀子走，空间被填满。
穆红一脸狐疑：“洗脸没有？”
罗大可：“洗了。你看。”
穆红一脸嗔怪：“鞋也不换，一会宋导就来了。”
罗大可：“一会换。他来吃肥肠，又不是看我。”
穆红：“一会烧菜时最好别抽烟，小心烟灰掉进大勺里。”
罗大可开心一笑：“没事儿！宋导又不是没吃过。没准他就好这一口。”
说着话，他进了厨房，把罗大力备好的食材查看一番，吸了两口烟往外就走。
没得到好评，罗大力有些失望：“大肠绝对新鲜，一早杀的猪。”
“嗯！大肠是好大肠，只是洗得太净，把味道洗没了。”
话没说完，大堂收银台电话铃响。罗大可趿着鞋，不紧不慢走过去，也不看显示的号码，直接拿起听筒。收银台背景墙横挂着一幅颜色浑浊斑驳古旧的风景画，罩在玻璃框里。画中是一座山头，干枯的树枝上趴着两只鸟。风格与房间不很协调。集利镇极少数人类听过这画的传说，是个很长的故事，比安邦河畔新近铺就的青石人行道还长。
“喂！”罗大可看着挂画吸着烟，漫不经心。
“是罗记私房菜馆吗？”陌生女人的声音。
“嗯！”
“我要给桃花吐书屋捐书，是送到你那里吗？”
标准的普通话，没有本地特有的拉长升调。罗大可换了个姿势，脸朝窗外，仿佛要辨认窗外行人中哪个是来电者。
“没错！你是寄来，还是送来？”
“送来。对了，能送到桃花吐书屋吗？桃花吐离你那里多远？坐什么车方便？”说者像是临时起意。
“有公交车。不过捐赠者通常都把书送到我们这里，由我们转交。”
“哦！我还是要把书送到菜馆对吧？”
“应该。”
“您贵姓？”
“罗。”
“罗先生！怎么去您那里？”
“你现在哪里？”
“7天酒店。”
难怪，果然是外地人。罗大可挥动着夹烟的大手指示一番，到什么路，坐什么车。放下电话，罗大可给开出租车的侄子打了电话，让他中午别再接活，也许有个不错的长途，跑一趟桃花吐。
“我是说也许。万一人家要坐公交，你就免费送人到公交站。犹豫啥？还没有捐书人亲自上门呢，孟校长准高兴。”
穆红在厨房忙着，心里嗔怪小叔子还不接手做菜：“听见没有，凡是跟桃花吐有关的事，大可就都上心。”
罗大力说：“他跟那个村有缘。”
穆红撇嘴道：“是不是那里有女人勾他的魂？听罗然说，那里有个女的叫什么程丽，长的挺漂亮。”
“哪有的事儿！我夏天去取苞米时见过程丽，跟大可差不少岁呢。”
“你还不知你弟？他是个疯子，还管岁数大小!”
“叫你这么一说我弟还完了呢！”
两人说话间，收银台电话铃再次响起，正要上楼的罗大可回身接听电话。
“喂！”
“大可！”对方是县文化局副局长孙凤君，罗大可中学同学。
“凤君！”
“宋导中午要过来吃饭是吧？”
“说是！大肠都准备好了。”
“提醒你一下，于树林十有八九也来。”
“他来干嘛？”
“不详。说话背着我，有些鬼祟。”
“他好意思？”
“好意思。”
“操！”
放下电话，罗大可回到二楼卧室。自从他搬来，侄子罗然就让出自己的卧室，主动搬到隔壁小客房。叔侄关系好，一切自然而然。罗大可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回味着刚才孙凤君电话所说，想着于树林那张腊肉脸，不禁面露狰狞：
“看老子如何把你踢出门外！”
他认真刮了胡子，仔细洗过脸，换上一条牛仔裤，穿上棕色工装靴，最主要的是，他换上了裁缝姐姐罗大平亲手缝制的一件灰色麻布衣，系上姐姐亲手做的一款工作围裙，围裙正中绣的“罗”字是他的字体。想了想，他又尽数脱去，依旧早晨下楼那身墨绿格子短裤和咖色T恤。
“你 不 配！”他对着镜子冷冷地说。
不过，工装靴还是穿上了，这是他当初与宋晓一起买的。莫逆之交，就是用来撞靴的。
大堂门开。女声。熟悉的高跟鞋声。这个时间点儿，一定是由敏和徐勤勤。
由敏，35岁的大姑娘，淘宝微商，现阶段罗大可的两位公开追求者之一。每次来，她都给罗大可带上两袋凤爪豆干一类小食品，罗大客也不拒绝，递过来就吃，但对于两人的关系，他给出的信号十分明确：不行。
另一个公开追求者是徐勤勤，医院护士，只要倒班休息，就过来当义工。虽然她离过婚，带着个孩子，但她自认条件比由敏好，更具胜算，一来她刚满30；二来，她从小认识罗大可，两家住得近，长辈彼此熟悉，说话办事儿处处带着亲近与随意。两个人一般无二地用力追求已然独身的罗大可，她们有限的世界里最具魅力的男人。
罗大可的态度体面而坚决：来干活可以，喝酒也中，但一不给钱，二不给承诺。两人无视各种阻拦，我行无素，比着献殷勤，且都向对方表明自己跟罗大可睡过。
穆红对此十分不解，分头跟俩女子说：“他要啥没啥，老婆都离开了，你俩这是何苦！”
俩女子的态度惊人一致：“他老婆是个俗人，不懂他的珍贵他的好。罗馆长是咱们县最有文化也最豪气的男人，最有勇气，最有品味，最有味道，最是厚道，也最帅。我跟他啥都不要，我就要他，我养他，我包他一辈子。”
两位女子使出浑身解数追求罗大可，每天绞尽脑汁，随时擦枪走火，但对待其他女人，不管是不是追求罗大可，两人都会瞬间结成统一战线，一致对外，比如今天。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店，一位进厨房帮助罗大力、穆红干活，一位整理大堂，扫地擦桌子。
正当此时，米安多推门进来。她穿着一件丝质灰格衬衫，左手臂搭了件卡其色半长风衣，右肩随便挎着黑色帆布双肩包，头上戴着黑色帆布钟型帽，脚上是一双黑色休闲鞋。
不是本地人啊！由敏与徐勤勤心生警惕，同时放下手中活计，迎了过来。
“吃饭吗？没到点儿呢！”由敏先开口，声音生冷。
“不吃饭。我是来捐书的。”米安多淡淡地说。
徐勤勤迎了上去，“给我吧。放这里。”她态度尖硬，言外之意明了，让米安多放书走人。
米安多心里纠结。依她习惯，无论上街买东西还是吃饭，遇到不客气的人她都不喜纠缠，不多停留。可是，刚才接电话的男人说有公交车可以去桃花吐，哪里乘坐？总该打听到去桃花吐的路途。自己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又莫名在陌生地住了一晚，不能这么轻易被打发。再说，接电话男人的声音很是特别，简单用磁性、穿透力一类的词描绘不出来。
“我刚才打过电话，有位罗先生接的。帮我找到罗先生好吗，我有事要问。”说完，米安多就近坐到一把椅子上。
俩女子对看一眼，一个把凳子搬得山响，另一个没好气地说：“罗先生有事正忙，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们说。”
“你们忙吧，我等。”说完，米安多不再理会俩女子，开始端详大堂。
米安多在沈洲住了四十几年，从未吃过所谓私房菜。何茹曾饶有兴致地跟她提过两次，她当是显摆，并未入心。
啧啧！感情这就是私房菜馆啊！
让米安多咋舌的是大堂里桌椅的模样，都是不规则的线条边角，一切将就着原材料，工艺粗糙，明显手工。这样的境况米安多头回见到。她座椅前是台小几，歪头歪脑的模样，不是规格定制，该不会有第二台。南侧靠窗处摆放着一张八人长条桌，另有两张四人桌，仅此。
西墙有侧门，里面应该是个包房，以后的事实证明了米安多的精准观察。
在由敏与徐勤勤不怀好意的注视下，米安多欠了欠身，换了个角度，大大方方地对大堂做了一番整体巡视。她好奇地注意到，收银台也是手工打制，一个奇怪的弧形，与其说是不规矩，不如说顽劣，像足哪个淘气孩子的随便一捏。在这个密度板畅行、无缝拼接广谱的时代，还有如此手工，不能不说出奇。她想起刚刚进门前在门口看到的木本色横额，也是一块不很规矩的长方形，也许说多边形更准确，黑色炭烤魏碑字体写着一个大大的“私”字，底边是一行小字：罗记私房菜馆。
后来的一天，米安多知道，屋内所有桌椅台几，都是罗大可亲手制做，据说断断续续做了一年多。门前挂的横额也出自他手，先刨木料，后写字，再用烧红了的烙铁烫出字型，最后亲手张挂。
一个小小县，不仅有桃花吐这般名字雅致的书屋，还有这等奇怪的私房菜馆，米安多不禁暗叹“来着了”。通常，人们的兴奋感与饥饿感总是相伴相随。米安多突然想吃点什么，再次望向收银台，想找服务生点餐。
收银台背景墙上挂着的横幅玻璃镜框吸引了米安多。她起身上前去看，站得直直的，一只手掌托着另一只臂肘，一根食指在下巴上轻轻滑动，这是她神情专注时的特有姿态。玻璃镜框罩着一幅颜色浑浊斑驳古旧的风景画，画面模糊，是几枝挂着枯叶的树杈，杈上两只寒鸦，远处朦胧，有起伏的山峰。米安多凑近辨别着画的颜色，深米色，或浅咖色，几处污渍。她没认出材料究竟是纸张，还是画布。
楼梯响。罗大可一顿一顿地走下来。
由敏正没来由地拖地。徐勤勤则在挪动桌椅，发出不祥的噪音。嫂子穆红听见楼梯声，从厨房里探出头瞄他。罗大可刚想说话，眼睛余光忽地扫到收银台前站着的陌生女人。她身体微微前倾，端详着挂画，脖颈微微仰起，往前凑着，窗外阳光映衬出一个头部线条优美、身材轻盈匀称的侧影。
罗大可脑海里浮现出一弯新月，脚步略有迟疑，记起刚才电话里不见升调的普通话。他吸口烟，慢吞吞来到收银台前，待看见转过脸来的米安多，心中不觉一愣，身子不由自觉微微后倾。
如此动作，房间里三个女人都感受到了。明显的意外之举。
米安多转过身来。
罗大可的确意外。此前，他还从未见过这般女子，清净无尘，眼睛有些怪，眼距也宽了些，过于专注地看着自己，偏瘦的身材透着不容侵犯的气质。罗大可用吸烟掩饰着自己的不淡定，心想这等乌七八俗的俗世，竟有这等人物。
随即，罗大可明白了由敏和徐勤勤的用意和无处不在的响动，心中暗笑：
“去！你俩去厨房帮忙穆红师傅！嗯！你，是刚刚打过电话的女士吧？我姓罗。”
米安多疑惑地看着眼前三人，微微点头，没说什么。
她把罗大可归类为丑男！
这样一身装扮，这样一副面孔，唉！白瞎了中国好声音。目空一切的眼睛明明没有从自己身上移开，却又像凝神思考着什么。米安多感觉在哪里见过这种神态，习惯性搜索看过的电影。没错，疑似罗素·克劳，就是那个既能在动作片《美国黑帮》25饰演勇敢无畏的警察，又能在文艺片《美丽心灵》26饰演精神分裂科学家的家伙，也是一张多肉的脸，蔑视一切的野生气质。野生荒长，难以驯服。
米安多注意到他一根眉毛轻轻挑起，又迅速放下。在以后的日子里，米安多认定罗大可是自己认识的所有人中眉毛最为生动的一个：怒了，眉头会瞬间聚拢，然后从中间挤压耸起,仿佛地壳升降运动中，板块猛然撞击，撞出个珠穆朗玛峰；不满时，两条眉毛不自觉地拧着，一高一低，像马虎少女恰逢失恋，穿错了鞋，一只有跟儿，一直没有跟儿；搞怪时，就不单是眉毛运动了，还有眼睛的配合。那是一双没有杂质的眼睛，永远不会混淆喜怒。
罗大力对他说过：“单凭你一双不服管教的眼睛，就永远搞不了政治。”
几天后，当米安多端坐桃花吐书屋，打开笔记本电脑，书写散文体自传《放逐》时，首篇没写让她驻足的桃花吐村，没写让她心仪敬重的孟宪启，也没写包括李松柏、刘国栋、何茹、王进等一干过往人众，写的居然是罗大可：
“这男人面相一般，脸上肉多，比孟宪启多出一斤半，说话时眉毛喜挑动，夹着烟卷的大手喜挥舞，拥有街头混子的多项标签特质，靠给哥哥经营的私家菜馆做秘制大肠为生。奇怪的是，周围人对他很客气，甚至叫他馆长。他居然应承。看得出，秘制大肠给了他莫名荣誉，让他自觉在江湖上地位特殊并因此任性。总之，奇葩一朵，不很确定。”
如果罗大可知道米安多的心思，一定会赞叹其精准描述，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让人纠结的人。年少时同学们闲来无事评选班级最帅男生与最丑男生，结果都是他，可见他在人们心里的位置多么闪烁不定，模糊不清。
同样，在罗大可眼里，米安多也同样不很确定。他第一时间感觉对方太好看了些，全县没有第二个；第二时间又感觉对方眉眼其实很普通，眉毛清淡，眼距略宽，没甚出奇，扔在人堆里即刻消失；第三分钟重又觉得对方是个美人，脸庞精致，五官奇妙，若不是胸脯略平，臀部稍扁以外，堪称完美。随即，他又认定眼前这个女人应该很神经质，可能还有妄想症，因为她的不动声色明显属于硬撑着，放松不下来。总之，一朵奇葩，不很确定。
有些不太确定的事情让罗大可兴奋。今天不很平凡。他喜欢刚才电话里那个平静的、抑扬顿挫的女声，当时刚好瞥到窗外有各色秋云在空中行走。眼前这个女人，虽然不能跟刚才电话里的声音完全镶嵌一处，却也着实不俗。他感觉身体里血液的涌动明显加快。好久没有的感觉。
一时间他忘记，于树林要来了。
注释：
25、《美国黑帮》—2007年美国电影，导演：雷德利.斯科特，主演：罗素·克劳、丹泽尔·华盛顿
26、《美丽心灵》—2001年美国电影，导演：朗·霍华德，主演：罗素·克劳、詹尼佛·康纳利、保罗·贝坦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