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罗大可轻松状，指着门口处的茶几座对米安多说。
穆红一直在厨房门口瞭望热闹，回身后挤眉弄眼对罗大力说：“感觉像唱戏一样。大可哪里是工程大学毕业，分明是中戏的。”
由敏和徐勤勤进了厨房，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嘟着嘴找活干，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外面的陌生女人会给单纯仁厚的罗馆长下什么蛊。
大堂里气氛祥和。
“那什么，书你都带来了吧？我看看都是些什么。”
米安多从包里拿出书递给罗大可，心里嘀咕，不过是个饭店兼中转站，看的哪门子书。
“听说过朴喜多女士吗？”罗大可翻着书问。
“没有。”
”韩国学者。她说过一句话：‘书，眼睛的食物；泡菜，嘴巴的食物’。”
“嗯！”
“你的书不错，看的人有眼福了。”
“谢谢！”
“听口音，你不像本地人。”
“沈州。”
“嗯！”
“您是——罗老板？”
“不是老板，是大厨。我耳音还行，是不？”
“嗯！”
“专程来捐书？”
“嗯！”
“了不起！”
“这里离桃花吐多远？”
“不远，四十公里吧，一脚油。想去吗？”
“嗯！”
“我就猜着了。我给你叫了个司机，一会他来带你过去。你可以吃完午饭再走。抽完这根烟，我给你做一碗肥肠面。”
“肥肠面？”米安多吸气，想起自家附近的菜市场，卖大肠的角落她从不敢光顾。
“没错。肥肠面。要知道，趋炎附势者不一定都肥胖，伟人也不一定都是大高个儿。”
米安多不知所云。
罗大可没收到预期效果，很不甘心：
“肥肠的名字不够档次，生长的位置也不够体面，可这是它的错吗？即便这样，人家也毫无怨言，始终迎着众人的白眼，努力着，一直努力着，于是，到底在中国美食大家族里占据了不可或缺的位置。直说了吧，好的人生，需要一碗肥肠面。”
“一碗面多少钱？”米安多憋不住笑，饥饿感强烈起来。她熟悉这种胡扯，刚刚积攒些名人名句的中学生都这样。
“看孟校长的面子，不要钱。”
“孟校长？”
“桃花吐书屋屋主孟宪启。既然你给他捐书，我当然要请你吃饭。没办法，处到这儿了。”
罗大可貌似随意嘚吧嘚。
他想跟这个陌生女人多聊一会，全不顾厨房里传出来的各种有意无意的叮当。米安多目光转回墙上的挂画，若不是周遭有饭店的味道，若不是厨房方向有专属交响，说这里是座个性画廊也不是不可以。米安多注意到罗大可拿烟的手，大号手掌，手指结实而灵活，是个动手能力强的人。他东一句西一句地扯着，间或吸烟。茶几上的烟灰缸很特别，铝合金一类材质，工艺粗糙，应该也是手工制作。
米安多脑海转动着，思考着肥肠与面的结合。菜市场一角的味道渐浓。
罗大可的烟蒂刚刚放入烟灰缸，菜馆对开门就被拉开，一伙人昂首走进。头里走的一位，身材魁梧，穿着中式对襟棉麻长袖衫，留着山羊小胡，他就是声名鹊起的省影视中心导演宋晓。宋晓身边走着的正是县长于树林，一身笔挺西装，精致的无框眼镜，一招一式显贵得体。
罗大力两口子从厨房迎出来，招呼大家到西屋包房就坐，说都准备好了，就等贵客来呢。
来人一一过来跟罗大可握手，罗大可嘴里叼烟，面无表情，明显应付，没留意宋晓同于树林进屋时先后扫向收银台背景墙上挂画的眼神。
“你们坐，我烧菜去。”罗大可眼皮不抬，嘟囔一句，待要进厨房，对开门又被拉开，一个身材高大、模样俊朗的青年走进来。
“我侄子罗然！一会他送你去桃花吐。”
罗大可只介绍罗然给米安多，又说一句：“你俩坐，我给你们做肥肠面。”人就进了厨房。
刚刚一群，分明熟客，罗大厨对他们却不如对自己热情，哪里不对？
莫非，这就是史上流传已久的远交近攻？米安多想着，东一头西一头。
罗然一旁坐下，朝米安多点头，一脸笑意，很是客气。去桃花吐，堪称喜从天降，他可以借机去见程丽，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为此，他刚刚路上为小星星买了一个玩具熊。看吧，叔叔就是他的吉星，他的贵人，随时验证。
罗然，小时是罗大可的跟屁虫，长大后成为罗大可校友，一年前也毕业于双鹤市工程大学，不过不是文学院，而是新闻影视学院。
“如果说大学扩招计划有谁受益的话，就是你。”罗大可曾经这样说。
“不然呢？”
“不然？就你的学业你的成绩，只能去康谷县鸿雁技校。”
叔叔这样说话，罗然从不恼怒，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叔叔理解他。当初他想当电影演员，报考影视专业时，父母齐声反对，只有叔叔支持。毕业后，他一时没有工作，想当自营司机，也亏得叔叔一番唇枪舌剑，碾压了父母要他继承祖业学当厨师的计划。
“他的生活，他的未来，让他自己选择。”罗大可这样说。
天底下，叔叔最大。
于树林于县长来了。
罗大可一直克制着。
放着专程前来的客人不管，放着老友宋晓不管，他颠儿颠儿给米安多、罗然一人做了一碗肥肠面，惹得穆红拉长了本就不短的老脸。但家人知道罗大可的脾气，没人敢说话。家人也都知道内情，也知道宋晓知道内情。所有人都知道罗大可与宋晓的情谊不会轻易折损，知道如果来人中没有于树林，罗大可定是另外的态度，可燃的。
谁让于树林是罗大可的天敌，永世不可调和那种，仇恨的基因会遗传那种。
两人的旷世仇恨是流传在康谷县大街小巷的经典故事，是许多人茶余饭后的永久谈资。
有一句话用在罗大可身上十分恰当，那就是：人生在世，波涛难定。几年前，罗大可还是县图书馆馆长时，双鹤市鹤翔地产公司一位主管市场开发的副总来到康谷县考察，看中了县城集利镇安邦河畔的一块地。那里地势平坦，与双鹤市不到一小时车程。他雄心骤起，计划在那里建造高级住宅小区，内有多层、洋房与别墅，既可以让县城的人住进高档社区，又可以让双鹤市民来此购买洋房、别墅，水岸景致不用费力打造，一切维持原状。
赶巧不巧的是，计划用地坐落着康谷县图书馆，一座老旧的二层小楼。
这座二层小楼位于集利镇东，安邦河西，几十年前由日本占领军建造，最初的用途是日本驻军司令部。设计它的日本人喜欢研究风水，跟当时驻军司令说明河水在东的多重吉祥意义。日本投降后直至国共交战、新中国成立，这座二层小楼几经辗转，换过多个主人，从未寂寞过。文革期间，小二楼幸运地成为县人武部办公楼，躲过了红卫兵的围剿。改革开放后，这座历史不很体面的建筑又成为县图书馆。
到罗大可担任馆长时，小二楼虽然外墙斑驳，楼体破旧，可是形状独特，格局可人，内饰细节尤其突出，已然在全县各类真假老旧建筑中独领风骚，成为别具一格的地标建筑。彼时的罗大可，对县里的图书事业有着宏伟的发展计划，他四处化缘，在小楼后面朝着安邦河畔扩展出一爿建筑，主体三层楼，有效扩大了图书馆的面积，无论是藏书室，还是阅览室，抑或二十几名工作人员的办公环境都得以改善，藏书内容、数量、年均阅览人数在双鹤市管辖的四个县中位列第一。
时任副县长的于树林主抓经济。鹤翔地产公司托人转来的开发计划书瞬间征服了他：建造一座高级住宅小区，不仅能提供可观的就业岗位，提升集利镇的城市形象，还能吸引双鹤市民来康谷县居住、投资，此乃一举多得之美事。
在于树林的性格里，有看轻周遭、看轻他人的特质，这一点正随着他地位的提升而迅速膨胀。罗大可的问题是超级任性。两个人皆由上苍锁定安排，此生必须死磕。谁也救不了谁。很快，经过鹤翔地产公司董事会的几番完美描述与激励，于树林拆迁图书馆的提案得到县常委成员一致赞同。
于树林的现场演讲深入人心：“我们需要想象力，然后，靠想象力指引我们的行动力。历史会记住我们，因为我们是历史的缔造者……”
消息传来，罗大可寝食难安。他筹款之路艰难，改建工程时断时续费时三年，所为不过是想给全县喜欢看书的人打造一间养眼养心的现代化书房。不管什么时候，书籍都是生活之不可或缺。
罗大可的理论身边人皆知：生活可心的人，需要阅读扩大眼界；生活艰辛的人，需要阅读平衡内心。说穿了，书籍乃人生另一种粮食与水，漫漫人生路，泥沙俱下，天雷滚滚，读书可以启发人们放下什么，追求什么，可以让人类在雾霾天呼吸到新鲜空气在混沌世界看到光亮。就这样，罗大可秉持着自己对阅读的见解及对图书馆的热爱，费劲周折，先后找到双鹤市文管部门和省文化保护部门，陈述康谷县图书馆馆址的历史沿革以及保存此建筑的现实意义、文化意义和历史意义。
在陈述此前几年自己与同事为了契合时代发展及读者需求而四处筹资扩建图书馆的经历时，罗大可一度哽咽。
然，无果。
于树林得到信息后找来罗大可，严厉斥责：
“你放着全县人民的未来福祉于不顾，刻意保护日本侵略者的建筑，这是严肃的政治问题。”
罗大可穿着短裤套头衫，吸着长白山，吐着云雾说：“我管不了过去，也顾不上未来，只能为现在尽心。县里需要图书馆，孩子们，还有喜欢阅读的人需要个像样的图书馆。得！这不仅是现实，也是历史，更是你口中的未来。”
“县里不是不要图书馆。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们只是暂时搬迁，暂时放假，回头县里会寻个更好的地方建个更大的图书馆。”
“我们的图书馆刚刚改建完，你就要毁了它，这是不是浪费？身为县领导，父母官，你是不是太能糟害了些？将来呢，保不准你又要动什么念头，再建，再毁，是不？”
“县里要大发展，要大视野，这不是你的角度能够认识到理解到的。我们需要统筹，必要时候，你局部就要服从整体。”
“呵呵！说得好听，你若毁了所有局部，哪还有什么整体可言。”
“说你也不明白。你的身份眼界限制了你的格局。”
“别拿格局蒙事儿！真正有格局的人，口中根本就没这俩字。”
“你也别不知轻重。跟你说句到家的话吧，单凭这建筑是日本侵略者建的，就该拆除一万次。你挡不住的。”
“哈哈哈哈！我要笑掉小舌头了。照你的说法，秦始皇那么罪大恶极的老东西，统一六国，他杀了多少人？他的兵马俑坑是不是应该炸平才能对得起死去的黎民百姓、兵士匠人？”
“他杀的都是中国人。”
“中国人就可以杀中国人，对吗？”
“没错！”
罗大可张着嘴，一时哽住，没接上话。
对方回答这个问题时如此干脆爽快，出乎他意料。
按说县图书馆属于历史建筑，拆迁需要层层请示获批，可是当发展提升到首要位置的时候，大家无需多虑，瞬间达成共识。
没人多管闲事。
很快，爆炸旧建筑的日期定了下来。罗大可夜不能寐，再次请求，多给自己一个月的时间，把室内装饰类软件拆走，得到的回答却是工期紧张，只争朝夕。
原定搬家时间不变。一周时间，所有书籍暂存临时地点。
罗大可一周内瘦了十斤。他领着图书馆员们搬完书籍后，在图书馆新旧建筑即将被一同炸掉的前夜，带着哥哥罗大力、侄子罗然，还有挚交孟宪启的亲戚蒋立宝、蒋冬晨父子，一起潜入图书馆，把一幅已然嵌入墙体的老旧挂画起运出来，又随手卸下一节老榆木楼梯栏杆。
第二天，随着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康谷县图书馆夷为平地。
第三天，罗大可递上自己的辞职信。
任凭文化局领导和主管文化的县委副书记如何说服，他执迷不悟。
“你没有公职，将来养老都成问题。”
“怎么都能活。没准我会去农村当个羊倌儿你们信不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