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安多一夜裸睡,第二天上午十点醒来。这是她多天前离开沈州以来睡得最好的一夜,通体舒畅,神清气爽,一觉到底。米安多对此满意,感觉自己依然年轻,心脏功能不错,肾功能也不错,修长的小腿敢跟小鹿比弹跳呢。

只是,习惯性晨咳让她不爽,一个早晨就用了五张纸巾。想着一会就要上路,要坐长途车,米安多提醒自己要去对面药店买一打口罩。

“别惹人烦。”

起床后先到卫生间解手,一边仔细叠手纸,一边计算着出发时间。手纸要叠出三张,把屁股擦干净是一项能力。

时间够用,只要十一点半前赶到火车站即可。此处离那个龙钟老态的非动车火车站只有四站地,这个时间不会堵车。

米安多很开心,为昨夜的好睡,更为一个新的目标。据说夏天无法思考,秋季催发离婚。自己尚未想好离还是不离,却思考出一个去处。

上天果真没有遗弃自己。

 

昨晚临睡前,准确地讲,是关机前,她手指无意间点到360导航首页,手指在意识的短路与连接间无意触摸,点进了一个征集书刊的界面。后来证明这一切是上苍的安排,看似无意,实则命中注定。

这个界面汇集着十几家民间图书馆和书屋张贴的征书启事。

只一瞥,米安多的眼睛就锁定了桃花吐村书屋,心想这个“吐”字一定要读上声才好。她轻轻叹息,如此雅致的名字,很容易被人读走音,若读成去声可就太惨了。“去声分明哀远道”,起名人一定不希望这样。想来,那起名人若不是位古人,也该跟自己一样,是个语文教师吧。不管是谁,心里一定装着春天,言行浪漫。

米安多一路行走,身边带了几本书,其中有《剩下的都属于你》和《普罗旺斯的一年》。城市化的今天,许多乡村都人去村空了,桃花吐村却在征集书刊。居然还有个书屋。什么人这么闲?书屋办给谁看?米安多的神经像被电了一下,漾起一丝感动。自己也算个读书人,还曾经是个教书人,理应做些什么表达支持赞许之意。唏嘘间,她拿出笔,记下书屋地址:康谷县七星乡桃花吐村。她打算把包里的几本书快递过去。不过,书屋的投递地址并不是桃花吐村,而是康谷县集利镇南口街道14号罗记私房菜馆(转)。附加说明如下:快递公司业务只抵达县城。

睡觉前,米安多有了新主意:何苦快递,何不亲自送达?

念想膨胀,她有些兴奋,索性起身,打开笔记本电脑,查看前往康谷县集利镇的交通情况。去康谷县火车最直接,一天一趟,中午十二点二十发车,傍晚抵达。这个时间节点,分明需要在康谷县住上一晚。米安多通过携程网预定了集利镇7天连锁酒店。从天津海河悦榕庄,到沈洲智选假日酒店,再到集利镇7天酒店,眼见着一家比一家接地气呢。米安多哼了一声。那又怎样,自己到底有了下一步,一个小小未来,一个确切的前方在等着自己,说明生活可以继续。康谷县的位置在沈洲北,几个小时的慢车,途径著名的双鹤市,一个早些年因为产煤而闻名全国的城市。 

米安多感慨于生活的和谐,节奏的由重而缓。酒店一家比一家小,行程也越来越远离现代。去广州、云南,到天津,都是乘飞机,回沈州坐动车,去康谷县则换乘慢车,如果是个绿皮就完美了。在一个国度,十几天里,这样的经历,足可以写篇散文,题目就叫《放逐》。

 

退房时,米安多肚子咕咕叫起来。她起得晚,酒店早餐已停止供应,午餐还没开始。她决定到车站解决吃饭问题,顺便把晚餐买上带着。前往一个陌生地,什么都不熟,晚间最好不动。

米安多在药店买了口罩,打车前往火车站,买好车票后拉着拉杆箱走进一旁的肯德基。到处是人。仿佛全国人民都来沈洲了。沈洲人民都在火车站。

大家要去哪里?目的地明确吗?人群里有比自己还衰的吗?

人头攒动中,米安多依然醒目,独特的气质不俗的五官搅动着周遭的平凡。人们看向她,直眼看,侧身看,回头看,看过一眼琢磨下,再补看一眼,包括忙乱的服务生,至少都看过她一眼。

米安多见惯不怪。这辈子做不成隐秘特工的。

 

荒野生存.jpg老习惯,米安多先上洗手间净手。洗手间门口的座位上,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女人趴在桌上睡着,鼾声不小,旁边有人笑着看着,没有座位的人站在一旁很是无奈。有人与服务生交涉,希望赶走睡觉的女人,让出座位。米安多瞬间进入想象环节,自己将来能否与白发老女一般景况?心中不免悲凉。她买了两份鸡腿堡,一份午餐,一份晚餐。四周没有空座,看来要到候车室吃了。

服务生到底把白发老女叫醒,跟她说如果不用餐,就该离开,不能耽误别人。白发女人不说话,起身走开,与米安多走了个比肩。

一张黄绿而肿的脸,一张饿极了苦极了劳顿极了才会出现的老脸,在《特兰吉特集中营》22、《荒野生存》23,或《夹边沟》24里才会出现的脸。老女人比米安多高出半头,该有一米七,一身肥大的灰蒙蒙的衣裤明显不合体,看不出质地,污渍斑斑。

她都经历了什么?不堪的单位,还是无望的丈夫?无家可归,还是有家难回?

穷不帮穷谁照应?米安多下意识递过一份汉堡。

对方停住脚步,拿一双眼睛牢牢盯住米安多。杀过人的眼神。随即,她推门而出,没看眼前赠品。

米安多被她的眼神惊住了,来自北极的又硬又冷的眼神,至少在冰箱里冻过三天。印堂中一道深深的悬针痕尤为醒目,那是心绪日夜皱锁的结果。米安多跟了出去,见白发女人迟疑着朝广场的方向走去。天!她居然挎着一只黑色迪奥羊皮包,标志性的菱形格和与众不同的金属吊扣非常抢眼。何茹有款一模一样的,价钱不菲。

妈蛋世界!虚虚实实,真假难辨,就连流浪女都有一款迪奥。何茹拼命追求的名牌不过尔尔。

 

前往康谷县的火车居然卖站票。

米安多座靠过道,身前身后挤满人,乡镇模样居多。到底是慢车,票价便宜,人员所以拥挤,文明程度似乎也差着一些。所谓差,是与此前旅程经历比较。

其实未必。其实哪里都有不能忍受又无法与人言说的差。

从天津回沈州,她所在车厢有个七八人的团体,上车就打扑克,安静的车厢被他们吵成菜市场,一车人不用好眼睛扫他们。米安多替他们羞愧,又想自己教过的学生会不会有如此这般教养欠缺的,说不准,毕竟自己教课时没有太多时间跟学生交流课本以外的东西。刘国栋事件后,自己虽然有心调整教学目的与方式,但学校与家长再没给机会。

无力感上头。在哪里都一样。分明看到了不该,却只能听之任之。

眼下,四周狼藉,锤炼着米安多的神经,她无处躲藏。

 

对面座位上的两个男人从包里掏出一堆吃食,鸡爪猪蹄、五香花生、麻辣豆皮、蒜泥红肠,另有一瓶一斤装的牛栏山二锅头,两人夹说夹吃,话题滔滔,生活、工作、女人、老人、孩子,各自的喜悦与无奈,说得生动,吃得狂放。两个男人近十年的生活图展毫无掩饰地呈现在车厢里,有生气,有惊喜,有意外,有牛逼,男人女人老人娃娃总共涌现出十几个角色。

大嘴巴吧唧吧唧响彻车厢,蒜泥红肠的味道弥漫车厢,远处幼儿的哭闹如同配乐,让眼前的一切光电交错完全立体。米安多稳住自己。这就是未知路上的常态。这才刚刚开始。米安多像即将登台演唱的歌手一样调整呼吸,用鼻子慢慢吸气,再从齿间细细呼出,直到完全安静下来,身体随着车厢的节奏轻轻摆动。

你被独自撂在饭店,撂在一片狼藉的餐桌前,周围倒是安静,你能奈何?

你被独自放在街头,除了拐杖的声音,还有雨声,你能奈何?

你独自在产房挣扎,若不是医生坚持,你就此安静到永远,你能奈何?

你一直安静,处处安静,所以才渴望跳脱,才渴望活出声色,然,这方嘈杂,你却忍无可忍,你是何人?何以挑剔?

 

人的耐力有限。已过不惑之年的米安多知晓自己的性情,易感里隐藏着冲动,随意里隐藏着细腻,安然里隐藏着悔憾,之所以用“隐藏”二字,是因为她总是后知后觉,这也使得她屡屡在运气与意愿背道而驰的情况下总能安然度过最初时光,直到某个忍无可忍不能再忍的时刻,上天赋予的丰润灵感怦然蛰动,迷麻神经被唤醒,才得以看清横亘在眼前的理想与现实之间深不见底的鸿沟。

过道上站满人。一位年轻妇女挎着猪皮包倚着米安多的椅背。猪皮包很大,装得满满,基本撂在米安多肩上。米安多一动不动,擎出全部耐心,着力适应。

生活就是这样,你若内急,自然会走进距离最近的公厕,全然不顾气味的佳与不佳,而且,不需两分钟,鼻子就会适应。

人的耐力是无限的。

 

傍晚,天暗,车进集利镇,康谷县政府所在地,米安多从未到过的沈州之北,从未听说过的陌生地。迎接出站人群的是一堆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出租车。米安多选了一辆看着熟悉的捷达坐上去。曾几何时,沈州市的住租车就是以捷达为主,如今大半是中华。也许,自己将来可以当一名出租车司机。米安多暗自兴奋了一小下。

司机一路安静无话,与美国大片里的黑人话痨司机完全不同。7天酒店转眼就到,是个三层小楼,标准间不算太标准,两张单人床分头贴墙摆放,两床之间不足一米,好在卫生间很干净,米安多对此满意。她用电热水壶接了一壶凉水,插上电源。她需要就着开水把另一个汉堡吃掉,然后洗澡睡觉。她计划明天去捐书,亲自去那个邮寄点。这是一次严肃的个人公益之举,许能帮到别人,也让自己有个心安理得的目的。过去的捐赠经历都是在单位的组织下,捐过书刊、文具、衣被,也捐过三次钱,一次给汶川捐过500元,两次给贫困地区各捐200元。贫困地区在哪里,钱怎么用,没人清楚。

……米安多在陌生地踽踽独行,不辨东西,不知何往。小路无人,细雨绵绵,偶有丁香味道飘来,又有婴儿啼哭,氛围很聊斋。恍惚中听到男人的怒吼声,音色陌生,不是米守成。她心生不安,急急转弯,步入更小的径,泥泞不堪,全无路标,不知夜与昼,刚要张嘴呼唤“巴德”,迎面走来一老妇,怀抱婴儿,一女童跟随其后,老妇与之说话,粗声如男……

米安多缓缓醒来,心跳怦怦,几分钟后又沉沉睡去。

 

红枫.jpg早晨7点,米安多准时来到7天酒店餐厅。室内装潢简朴,饭食尤简,小米粥,豆浆,煮鸡蛋,咸菜,馒头,油条,传统人家的传统早餐。五六张小桌,七八个人吃饭,年轻人居多,各吃各的,都很安静。到底是年轻人啊,社会的文明与进步无论如何要靠他们的。

这一路米安多无力感傍身。此时她笃信上天仁慈,不会见死不救。

吃过饭,米安多回到房间,把几本书装进一个塑料购物袋,把购物袋及手机等随身物品装进双肩包,锁好门走了出来。八点半钟,时间尚早,罗氏私房菜馆应该不会开门。利用这段时间,米安多要去看看安邦河。昨晚她做了些功课,查到这条河是沈河的源水之一,或者这样说,安邦河在流向大海的途中经过沈河。

天气真好,谁能想到,离沈洲只有几百公里,全省最北的康谷县天空湛蓝,秋阳端好,景象完全不同。米安多赞叹,随即意识到,这个早晨,她嗓子干净如洗,没有晨咳。

她记得火车过来时,穿过几个隧洞,看来是大山阻隔了雾霾,隔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清纯世界。即便在广州,米安多也没见过这么蓝的天。这里的云可以跟云南一比了。一时间,米安多有了恋爱般甜丝丝的心绪。此番情景与昨夜梦境刚好相反,暖洋洋的,明晃晃的。

弗洛伊德先生,您怎么看?

 

米安多心境温稳,悠然漫步在陌生的安邦河畔。青石路很新,该是近几年铺就,河床不宽不窄,河水缓缓西流,岸边三三两两的行人散淡清悠,两侧树木黄绿相间,青红错落。一棵性急或早衰的枫树先一步红了叶子,惹七八个男女在树下指指点点,随机拍照,不在意所谓红叶不过是枫叶枯萎前最后的灿烂与狂欢,也全然忘记多个月前曾在早春时节为枯树生发新枝而誉美赞颂。

红了的枫叶像荆棘鸟死前放歌,以死亡换赞许。

这就是俗人,这就是大众。海子在《九月》里写过:“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活着的人谁去管野花或红叶与死亡的密切关联?谁去思考明天会不会来临?米安多没了好心绪,黯然神伤。

一只蜻蜓飞过。秋天的少见的孤独的蜻蜓,难说它不是从一个远方飞往另一个远方,飞离原有的家,完成着未知之旅,或单纯寻觅足以过冬的温暖……美丽的蜻蜓,你傻不傻?

米安多立足祈祷:别碰它!别害它!别以怜悯之名阻止它。无论如何,容它继续。


注释:

22、《特兰吉特集中营》—2008年俄、英电影,导演:汤姆·罗伯茨,主演:托马斯·克莱舒曼 、维拉·法米加

23、《荒野生存》—2007年美国电影,导演:西恩·潘,主演:埃米尔·赫斯基、玛西娅·盖伊·哈登

24、《夹边沟》—2010年大陆、法、香港、比电影,导演:王兵,主演:徐岑子、程正武、杨皓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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