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他面容肃穆地看完了“美洲杂志”的最后一本,而只听他的妻子在那里叹了口气,把手上的织补活儿放到一边,拿起一本女性杂志来艳羡地看着里面登载的一些女性内衣的款式。整个房间里面安静极了。

  这个房间即便是以“花地高原”这里的标准来看也是质量上乘的。整个灰色调的四面墙壁都划分成艺术风格的嵌板形式,边缝上镶嵌的是白色珐琅质的松木板条。从巴比特先前的住屋那里搬过来两只雕花的摇椅,但是别的椅子都是重新置办的,宽大深厚、异常舒适,椅背上都蒙着天蓝色带金色条纹的天鹅绒布面。还有一张蓝色天鹅绒的长沙发面对着壁炉放在那里,在它的背后是一张樱桃木的桌面以及一架带着金色丝绸灯罩的高高的钢琴立灯。(在“花地高原”这里每三套房屋之中就有两套的壁炉前面会有这么一只长沙发,以及一张真正的或者模仿的桃花心木桌面,还有一架带黄色或者玫瑰色灯罩的钢琴立灯或者一只阅读灯。)

  桌面上铺着中国式金色丝织桌布,上面放有四册杂志,一只盛有烟丝的银色盒子,以及三本一套的“礼品书籍”——大开张的,豪华版本的各种童话故事集,由英国著名艺术家们做插图,但是除了婷卡以外巴比特一家人再也没有一个阅读过这套精美的故事集。

  在前面窗户的一角是一架大橱柜式维克多牌手摇唱机。(花地高原这里九个人家里面就会有八个家庭拥有这样大型的橱柜式唱机。)

  在那些图画之中,在每一块灰色墙板的正中央,是一幅红色或者黑色的模仿英国式狩猎场面挂画的印刷品,还有一幅孱弱无力的闺房画品的仿制品,上面还印有似是而非的法语解说词,其道德意义上的暧昧意味经常引得巴比特对此疑心重重,这里还有一张“手工着色”的殖民地风格的一个房间的绘画——碎呢地毯,纺纱的少女,白色壁炉前一只媚态十足的大猫。(花地高原这里二十座家屋之中就有十九个不但拥有一幅狩猎场面的挂画,而且还会有一幅少女梳妆打扮的画品,以及一幅着色的新英格兰家庭的画作,或者一幅落基山脉的艺术照片作品,甚或这四幅作品都有。)

  这个房间在舒适程度上与巴比特童年时期的那个所谓“起居室”来言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正如他现在的小轿车与他父亲的那辆汽车不可同日而语一样。尽管说在这个房间之中没有什么东西真正称得上令人感兴趣,可是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令人看上去感到扎眼的。这里不但是整洁的,同样也令人索然无味,正如一大块人造冰一样。这里的壁炉没有因为软乎乎的炉灰而温馨起来、没有因为熏黑的炉砖而人间味十足;这里的所有铜质炉具都是光亮无痕的;这里的掷弹兵式柴架就像摆在店铺里的样品,孤零零的,毫无用地,一些没有生命力的商品而已。

  面对墙壁那里摆放着一架钢琴,另有一架钢琴灯在那里,可除了婷卡以外没有人弹过它。这架音色饱满的手摇唱机给他们带来了不少的快乐;所储备的大量爵士音乐唱片让他们感到一种富有而又有文化品位的精神享受;而所有在操作音乐方面他们的全部知识就是能够很好地调整那根竹唱针而已。放在桌面上的那几本书籍完好得没有一点瑕疵的沾染,齐齐整整地平行码放在那里;房间里的地毯没有一个角上有任何一点不平整的痕迹存在;而到处也找不见一根曲棍球球棍、一本扯去了画页的书本、一顶老帽子、或者一条到处滋事不听话的狗的迹象。


  Ⅱ


  在家中,巴比特从来都不能全神贯注地阅读。他在办公室里的时候精神是足够集中的,但是在这里他翘着二郎腿的那副神情看上去就令人烦躁。当他读到一些有趣的故事时,他就挑选出那些最好的来,也就是那些最最逗乐的,逐段读给他的妻子听;当他读不出什么味儿来的时候,他就一个劲儿不停地咳嗽,拿手指头搔他的脚踝、抓挠他的右耳朵,把他的左大拇指插进他的背心兜子里,叮叮当当敲他的银盒子,把裁雪茄刀拿在手里打旋儿,把玩拴在他的表链一头的那些钥匙,不停地打哈欠,搓鼻子,到处找点闲事儿献点殷勤什么的。他走到楼上去找到他的一双拖鞋穿上——这是一双棕色海豹皮的高档拖鞋,其款式就像一双优雅的中世纪鞋子一样。他到墙脚那里立着的箱形橱柜旁边的一只木桶里去拿出来一个苹果。

  “每天一个苹果,能把大夫气走,”他开导巴比特夫人道,这还是在这整整十四个小时里的第一次。

  “话是这么说的。”

  “每天一个苹果是最好的自然调节器。”

  “是的,这个是——”

  “对于女人来说最大的麻烦是,她们从来就没有足够的意识来养成有节律的习惯。”

  “好了,我——”

  “总是在嘴里不停地嚼着什么,在两顿饭之间吃些杂东西。”

  “乔治!”她从正在阅读的书本上抬起头来。“那么你今天是不是吃了一顿轻便午餐,就像你打算这么做的那样?我可是这么吃的!”

  这种足够恶意而无缘无故的攻击方式让他冷不防大吃了一惊。

  “好了,或许这顿午餐也并不是就那么轻便——我是跟保罗一起去吃的,这样也就没有多大的机会节食了。哦,你不必那样像只逗乐的猫咧着嘴傻笑了!要不是我上心照管着我们一家人的饮食的话——我是这一家人里面唯一一个认识到燕麦粥做早餐的价值的人。我——”

  她又俯下身去读她的书了,而他则在那儿装模作样地把那只苹果切成薄片,然后接连不断地一片一片吞了下去,发话道:

  “有一件事情我已经做了:起码我烟抽得少了。

  “在办公室里跟格拉夫的关系也有进一步的改善了。他已经非常有所自新了。我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是在这其间我还是可以保持自己的权威地位的,而且我会突然向他发威。‘斯坦,’我说道——好了,我会恰切地告诉他什么地方已经有所改善了。

  “今天可真是不错了。让你感到有些烦躁不安了。”

  “好好好好了,啊——”这是一串睡意朦胧懒洋洋的声音,满世界里都是这没完没了的哈欠声。巴比特夫人随之也打起了哈欠,看着他讲话的时候脸上一阵感怀之情,“赶紧上床睡觉吧,嗯?不要想着罗恩和泰德过几个小时就会回来。是的,今天可真是不错了;并不是有多么暖和,但是——天哪,我非常喜欢——哪一天我要坐车出去长途旅行。”

  “是的,我们会感到非常享受的,”她哈欠连天地说道。

  他把眼光从她的身上移开,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想让她跟着他一起去。当他把所有的门窗都关闭好锁上以后,把温度控制器设置好以便暖气开关在清晨的时候自动打开,这时只听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心里一阵沉重而孤独的感觉,这让他有些疑惑不解而吃惊害怕起来。就这么心神恍惚以至于他都忘记了自己已经检查过了哪扇窗户上的插销,熄灯之后屋子里一片黑暗,他摸索着避开那些不可见的椅子,又蹑手蹑脚地走回去把那些窗户挨个检查了个遍。当他再次爬回到楼上的时候他的脚步声是沉重的,在这潜在危险疑云重重而又崇高伟大的一天的最后时刻里。


  Ⅲ


  在早餐之前他总是回归到童年时期荒凉的北部村庄那段时光,而畏避现在这繁杂恼人的各种城市需求,诸如刮脸,洗澡,以及决定最近穿着的这件衬衫是否依然净洁可以再穿一天。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晚上呆在家里的话都是早早就去睡觉,清晨起来能简略就简略这些恼人的程序。他最大的习惯享受就是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澡盆热水里面刮着胡子。今天他所呈现出来的或许是一个肥胖的、光滑的、浅红色的、秃顶的、矮敦敦的、和善的好男人形象,被剥夺了大场面之下不可或缺的那份威严的重要身份,而是蹲坐在齐胸深的热水中,用一把状似小型剪草机的安全剃刀刮着涂满肥皂泡的脸颊,满脸忧郁而不失庄重地伸手在热水中一阵摸索,寻找那只滑溜溜到处乱窜的肥皂块儿。

  他在这温暖怡人的热度爱抚之中舒适得昏昏欲睡。屋内的灯光落在浴盆内部的表面上呈现出来一种极其精美而又曲曲折折的线条,随着清亮的水面不停的摇动透射在弧形的白瓷盆底好像绿色的火花一般摇曳不住。巴比特懒洋洋地在那儿观看着这变幻莫测的情景;注意到自己两腿的曲线光滑地映照在闪烁不止的盆底上,有些气泡的影子粘连在两腿的毫毛上面,奇怪而斑斓得好似丛林之中毛茸茸深厚的苔藓丛一般。他用一只手拍了拍水面,一时间映照盆底的灯光凌乱倾斜一阵刀光剑影相似。他感到舒心畅快仿佛回到了童年时光。他不禁像一个孩子一样玩耍了起来。他用剃刀在自己一条肥胖的大腿肚子上剃了下来一丛纤毛。

  排水管道在嘀嗒作响,多么动听悦耳的一曲子:嘀嗒嘀嘀嗒,嘀嗒嘀嘀嗒。他心醉神迷起来。他看着这纯白瓷实的浴盆,漂亮的镍质水龙头,房间里四面墙壁的瓷砖,顿感拥有这么华贵的享受是一件无比崇高的事情。

  他感到自己一阵心神爽快,粗着嗓门对这些浴器大声说道。“听着!你们已经作弄得我够呛了!”他指责了一番那块滑溜溜的肥皂,怒视着那个毛茸茸的指甲刷子道“哦,你竟敢,竟敢!”他把自己全身打满了肥皂泡,然后又冲了个一干二净,左搓搓右洗洗一阵忙活;他在那条土耳其式毛巾上发现了一个小洞,不自觉中就把一根手指伸了进去,之后就大踏步走回了卧室之中,完全是一个面容严肃不屈不挠的市民形象。

  有好一会儿他的心情极其愉悦而放松,就好像他在驾车行进之时一路浏览风景时那样,他把一件干净的衬衫拿出来仔细察看了一下,发现前面竟然有一些松弛的痕迹,嘴里不禁发出竟竟竟竟竟的一连串很响的音节、一把把它给扯碎了。

  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准备好他的卧榻以及睡廊中的一切。

  不知道他是否对这一切很感舒心满意,因为睡廊之中那清新怡人的空气,或者因为拥有一间睡廊是一件很时尚的事情。

  仅仅是因为他是一个艾尔克成员,一个热心拥护者,一个商务委员会的委员之一,仅仅是由于基督教长老会的牧师决定了他宗教信仰的一切细枝末节,以及诸位控制着共和党的参议员们在华盛顿那些烟雾缭绕的房间内决定着他思虑中的有关裁军、关税,决定着德国的命运方面的事情,这些国家级规格的大推销员们才能有暇顾及自己生活层面上的一切,才能有审视自己认为是体现自己个性的各方面的余暇时间。这些用以广告目的的推销品——牙膏,长筒袜,轮胎,相机,即时性热水器——都是作为他本人的象征性的优越感而存在的;最起码是它们的表象,其次是它们的构成,作为由欣悦而继之以喜爱、更加体现智慧的诸方面所在。

  但是这些象征性的用作广告目的的表面上经济以及社会地位的代表之物,其中没有哪一样的重要性可与一间下面有阳台的睡廊相比拟。

  准备睡榻的这个例行仪式是经过精心构划而恒久不变的。毯子必须要在简易床的床脚折起来一些。(同时,女仆为什么没有把毯子折起来一些这其中的缘由必须要跟巴比特夫人加以讨论。)地毯也要加以适当调整,这样在他清晨起来的时候赤足踏上去之时不会落空踏到地表面上。闹钟也上足了发条。热水壶里都灌满了水,准确地安放在离着简易床的床脚两英尺开外之处。

  这些宏伟的操作都要遵循他的最终决定而加以实行:逐项地宣布给巴比特夫人,必须要毫无违拗地加以实施才行。最终他的眉头才会舒展开,这时随着他一声气概十足震耳欲聋的“晚安!”一切终了。但是这一切当中还是需要他具有富足的勇气来维持。当他最后沉沉睡去之时,正处于最初的极度放松时刻,只听杜皮尔布朗的小车开回家来了。他一惊醒了过来,躺在那里痛彻心腑地哀叹道,“为什么有些人就是这么可恶地不在合适的时间里上床睡觉呢?”他已经熟惯了那每一步的停车程序就像自己的小车一样,恰如一位刽子手不幸遭到了自己熟惯了的那些肢解刑具的严苛惩罚。

  侧耳听去那辆小车在车道上恼人地欢叫着。车门砰地一声打开了接着又闭合了,接下来车库的门吱扭扭一声被拉开了,接着又是小车的门开合的刺耳声音。发动机嗡嗡作响爬进车库里去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爆破式的轰鸣声,最终才听到熄火的声音。最后听到车门又打开了,接着砰地一声闷响关闭上。接下来一阵沉寂,一阵难耐的等待中的可怕沉寂,直到那位悠然自得的杜皮尔布朗先生整个检查了一遍他的汽车轮胎状况之后,这才最后听到他把车库的门关上了。瞬间,对我们的巴比特来说,一阵宽心的舒适感淹没了一切。


  Ⅳ


  就在摩天楼所在城中的这一刻,霍拉斯.优普迪克跟露西尔. 默克尔维正在做爱,就在她那间淡紫色的位于“皇家山脉”的客厅之中,此时他们两个刚刚从一位著名的英语小说家的报告会上回来。优普迪克是摩天楼这里的专业学士;一个腰身修长的四十六岁男子,一个说话声音女声女气、非常喜欢鲜花的男人,他的趣味大多都在印花厚棉布、时髦招摇的少女等诸如此类的方面。默克尔维夫人是一位红头发、皮肤白皙,心情抑郁、非常精致,傲慢而又诚实的女子。优普迪克首先试着采取的自己的惯技就是——抚摸她那敏感纤弱的腰身。

  “不要那么傻呼呼的!”

  “难道你很在意吗?”

  “是的!这就是我在意的!”

  他又转换了手法开始攀谈起来。他的攀谈技巧可谓是声名远著。他顺其自然地谈起来精神分析法,长岛马球,以及他在温哥华新淘换来的明代大浅盘。她曾经应允过到多佛尔去与他相会,在即将来临的这个夏季里,“尽管说,”她感叹道,“令人越来越寡淡无味了;除了这些美国太太们就是那些邋邋遢遢的英国男爵夫人们。”

  而就在摩天楼的这一刻之中,一位可卡因贩卖者正跟一个妓女在前大街的海莱.汉森沙龙里面一起喝鸡尾酒。由于现在全国性的禁毒打击浪潮风声正紧,而且由于摩天楼这里声名狼藉的守法传统,他们不得不采取以茶盏饮用纯鸡尾酒的方式来消遣。这位女士把她的茶杯扔在了这个可卡因贩子的头顶上。他从自己的一只袖筒里的口袋中掏出来一把左轮手枪,也不知怎么自然而然地就把她给谋杀了。

  就在摩天楼的这一刻里,有两位男子正坐在一间实验室之中。到现在已经有整整三十七个小时的时间他们持续地写一份报告,有关他们在对人造橡胶的调查研究方面的。

  就在摩天楼的这一刻中,有四位联盟组织的领导者正在商谈有关这座城市方圆所属一百英里以内的一万两千名煤矿工人是否应该举行罢工。在这四个男子之中有一位很像是某个性情急躁而且非常富有的杂货商,而另一位是北方佬模样的木匠,还有一个是卖苏打水的雇员,最后一位是俄罗斯籍的犹太人演员。这位俄罗斯犹太人引用出了考斯基,根尼.戴布斯,还有亚伯拉罕.林肯的言论。

  就在这个时刻一位老军团士兵正在死去。他从南北战争的战场上直接返回了他的农场上去,这里尽管说表面上说还是隶属于摩天楼城的管辖范围之内,可实际上还是处于未开发的丛林原始状态之中。他从来就没有坐过任何一辆小汽车,从来就没有见过什么是浴盆,除了圣经、以及默克葛菲读物和一些宗教小册子以外根本就没读过任何书;他依然相信这个世界的表面是平的,而英国人是那十个消踪匿迹了的以色列部落之一,还有美利坚合众国是一个民主自由的国家。

  就在这个时刻,就在组成普尔莫拖拉机公司主体的那些钢铁与水泥的厂房镇落之中一阵忙碌的骚动,正在轮值接班以完成需要装载交付于“波兰军团”的一长列运货拖拉机。这个场地嗡嘤作响犹如千百万的蜜蜂等聚集在那里,透过那些宽大亮敞的玻璃窗投射出来犹如火山爆发岩浆四溅一般耀眼的光亮。沿着铁丝网围栏一线,数架探照灯的光芒在炉渣铺设的庭院、数条岔轨的痕迹、以及全副武装的巡逻哨兵们的身上扫来扫去。

  就在这个时刻麦克.蒙迪正在结束一场会晤。蒙迪先生,这位著名的福音传道者,这位广有声誉的美国基督教大司祭,曾经是一个职业拳击手。但是魔鬼撒旦却并没有送与他公正的命运。作为一位职业拳击家他除了一只被揍歪了的鼻子、令人赞叹不已的演讲词汇、以及丰富的出场感觉经验以外一无所获。对上帝的追随与服务获得了丰厚的报偿。他已经打算要携带巨额财富退休回家了。这些都是他合理合法的收获,用他最后这场报告里的原话,“牧师蒙迪先生,一位强有力的预言家,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已经表明他是一个最好的救赎推销员,而且经由有效的强力组织行为,用做精神再生所需的各项经费已经缩减到前所未有的岩石般牢不可破的基础范围之内。他已经促使超过二十万以上茫然无知毫无价值的灵魂皈依到教派里来,其中用作每一个人头上的平均花销要低于十美元的代价。”

  作为这块土地上最大的那些城市之一,只有摩天楼这座城依然还在犹豫着不肯把它的罪业全面交付于麦克.蒙迪及他的那些专业拯救军团成员之手。而这座城市更具进取精神的各个组织部门已经投票议决把他邀请到这里来——乔治.F.巴比特先生曾经于发表在布斯特俱乐部的一次演讲之中极口赞扬过他。但是却在某些圣公会及公众牧师成员们那里受到了阻拦,这些叛教者们蒙迪先生如此精妙地称其为“一小撮以福音为赚骗手段的人,他们只提供杯水车薪而不肯降下倾盆大雨,这是一伙只会尖声嚎叫的家伙,他们只配在裤脚上沾上更多的泥土、在他们那瘦骨嶙峋的胸脯上生更多的毛。”目前这种阻拦趋势的行为已经被彻底挫败了,因为一位商务办公室的秘书长已经给生产者委员会呈递了一份报告,据报告里的内容所称,无论他出现在哪座城市里,蒙迪先生的回天之力都能促使当地的工人们把自己的全副精力从有关工资薪水以及工作时间诸方面转向更高的追求上来,由此也就转而避免了罢工等倾向。因此他也就立即得到了邀请。

  一项四万美金的花销基金已经募到了捐助者;就在“乡村市场广场”上一座麦克.蒙迪礼拜堂已经矗立起来,以安纳一万五千之多前来参拜的民众。就在这座礼拜堂中此时此刻这位预言家正在做他的最后结束词:

  “在这座城镇之中就有那么一些投机取巧的学院教授们以及那些嗜酒如命的下流胚子们到处散播说,我是一个哗众取宠到处惹闲事儿的混混,一个没有任何历史知识的骗子。哦,就有那么一伙生着羊毛卷儿一般腮须的书虫子们自以为他们比万能的上帝还要懂得多,宁愿去研究那些德国佬捏造出来的所谓科学、迎合那些下流的所谓德国文学艺术,而不是倾心于直言不讳、直截了当的上帝的至理名言。哦,就有那么一帮一伙的廉价福特汽车团伙少年们、柠檬吸食者们、饼子脸的无宗教信仰者们、以及挺着啤酒肚的三流小文人们,这些人们喜欢张开他们那脏秽不堪的臭嘴一个劲儿大放厥词,狺狺吠叫说麦克.蒙迪是一个粗俗无知、伤时恨俗的人。就是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傻蛋们此时正在指责我借福音作秀、像一头猪落在泔水缸里足吃足喝一阵瞎折腾,说我此中的全部目的就是为了赚取那几个钢崩儿。好了,你们听着,乡亲们!我现在要给那些傻鸟们一个机会!他们现在就可以站到这里来,就在我的面前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一个笨蛋、一个骗子、一个土头土脑的傻家伙!我倒要看看他们这么做试试——他们这么做试试!——你们不要因为震惊而发蒙,当某些楞头楞脑的傻蛋骗子手们从麦克这里得到快如闪电的迅猛一击时,因为这一击之中有着上帝那迅雷不及掩耳的正义的力量!好了,继续,乡亲们!这是什么人说的?什么人说麦克.蒙迪是一个虚张声势的糊涂蛋、吹牛手?啊哈?我怎么看不到有人站出来呢?好了,我知道你们就在那里!我猜现在这座城镇里的乡亲们再也不会去倾听所有这些躲在围栏后面的家伙们狺狺乱叫了;我猜你们再也不会去听那些家伙们的埋怨责备、牢骚指斥、痛苦哀嚎了,不去听他们胡唚出来的肮脏无神论了;而所有你们都到这里来了,满怀着你们所拥有的一点一滴的活力与崇敬,在一起齐声颂扬我们的耶稣基督以及他那永恒的怜悯与慈爱之心!”


  Ⅴ


  就在这个时刻塞尼迦.多俄尼,这位激进思想的律师,以及柯尔特.亚维奇博士,这个组织学家(他的有关上皮组织细胞在镭的照射下坏死的报告,已经让摩天楼这座城的名声远播到了慕尼黑、布拉格、还有罗马),此时他们两个正在多俄尼的藏书室里谈话。

  “摩天楼这座城是拥有巨大力量的城市——巨大的建筑物,巨大的机械设备,巨大的交通运输能力,”多俄尼沉吟道。“我痛恨你们这座城市。它已经把生活之中一切的美都统一模式化了。它是一个大的火车站——所有的人们都在拿着一张自己的火车票剪票进入一座最大最好的公墓里去,”亚维奇博士平静温和地说道。

  多俄尼起而反驳道。“要是如此的话我就该被吊死了!你这么说让我很难受,科尔特,你总是这么旗帜鲜明地反对‘统一模式化,’难道你不觉得别的一些国家也是在‘统一模式化’吗?难道还有比英格兰更统一模式化的国家吗?每一个家庭只要条件允许都会在同一个喝茶的时间里吃同样的小松饼,每一位退休的将军都会在相同的时间里前往同一座灰石头方尖塔的教堂里去做同样的晚祷,每一位穿粗花呢打高尔夫的道学先生都会对另一个同样富有的蠢蛋说‘就是你了!’?可是我依然热爱英格兰。至于说统一模式化嘛——只要你去看一看那些法国的路边咖啡馆以及意大利的做爱方式你就会知道了!

  “统一模式化的确非常美好,从本质上来说。当我买到一只因格苏尔手表或者一辆福特汽车之时,我是花掉最少的金钱而得到最好的工具,而且我非常明白我所得到的是什么,这样就可以允许我能有更多的时间及精力保持自己入时的个性。而且——我记得曾经有一次在伦敦看到一幅美国城郊的图画,在一张‘星期六晚间邮报’背面的牙膏广告上面——那上面就是这里榆树成荫的一条街道两旁的一些房屋,其中一些是乔治亚风格的,或者是一些屋顶坡度很低的——就是你在摩天楼这座城里所能看到的这些街道形式,比如说‘花地高原’这里。开阔敞亮。树木成行。绿草茵茵。这时我就犯了思乡病了!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别的一个国家拥有这样一些舒适美观的房屋了。我一点都不在意它们是否是统一模式化的。它们的确是非常统一模式化的!

  “不,我在摩天楼这里所看到的是思想观念上的统一模式化,而且当然了,还有竞争机制上的传统模式。那些为祸不浅的是那些衣着整洁、优良而勤勉的所谓家庭型男人们,他们懂得所有的聪明伎俩以及残暴手段来来为他们自己的家小搜刮尽可能多的钱财。在这些人的身上最能体现他们的恶行的是,他们都是如此的优秀,尽其可能地少做工作,聪明伶俐无出其右。你根本就不可能真正做到痛恨他们,但是他们的统一模式化的思维方式就是真正的敌对力量。

  “再说这种夸大其词之论——我的内心里也觉得居住在摩天楼这里的确要好过居住在曼彻斯特、格拉斯哥、或者里昂、柏林、以及都灵——”

  “并非如此,我对很多这样的一些地方还是很偏爱的,”亚维奇博士嘟哝道。

  “好了,至于说到偏爱。个人来说,我宁愿选择一座并不拥有对将来的确定性的城市,这样会让我充分激发自己的幻想力。但是我特别所需要的是——”

  “至于说你,”亚维奇博士说道,“你是一个半路出家的自由党主义者,你根本就不知道你自己需要的究竟是什么。而我,作为一个革命主义者,完全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而现在我所需要的就是喝上一杯。”


  Ⅵ


  就在摩天楼的这一时刻里,杰克.奥法特,这位政治家,以及亨利.T.汤姆普森正在进行一场会晤。奥法特提议说,“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劝说你那位傻乎乎的女婿,巴比特,把这件事情接受下来。他是那种有爱国心的人。当他为整个团队掌握着一笔财产的时候,他能够让事情看起来我们真的为了那棵珍贵的菩提树爱得要死要活似的,况且我也非常喜欢花去一定的代价而赢取尊敬——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说不准我们究竟可以把这件事情保守多久,汉克?只要这些像巴比特一样善良的小男孩们以及那些好心而可敬的劳工领导人们依然还认为我们是非常爱国的,那么一切也就都是无虞的。在这里作为一个诚实的政治家是有很多好处可赚的,汉克;整个一座城市都在辛勤劳作为我们提供雪茄、炸鸡、还有干马丁尼酒,而且义愤填膺地聚合在我们的旗帜之下,哦,这种熊熊的义愤之火,无论什么时候像塞尼迦.多俄尼这样的告密者前来试试!诚心说来,汉克,作为像我这样一个男人,不能为像他们这样一群奶牛挤奶、而眼见着他们到处哀哀梦寐以求之时,实在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但是牵引力团队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犯下这么骇人听闻的盗窃行径而得不到任何追究了。我把不准到什么时候——汉克,我希望我们能够决定下来以什么一种方式把塞尼迦.多俄尼这个混蛋驱逐出这座城去。不是他就是我们!”

  就在摩天楼的这个时刻之中,有三十四到三十五万的的平头百姓们正在入眠,夜晚笼罩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就在铁道那一边的贫民窟当中,一位六个月来一直在寻找就业机会的年轻人,转动煤气的阀门把自己连同他的妻子一起杀死了。

  就在这个时刻洛伊德.马拉姆,一位诗人,哈菲兹书店的拥有者,正在完成一篇十三行的回旋诗章,表现的是中世纪动荡不安的佛罗伦萨生活是多么的丰富多彩,而生活在像摩天楼这么鲜明的一个地方又是多么的沉闷无聊。

  *  *  *

  而就在这个时刻乔治.F.巴比特那庞大的身躯沉重地在床上翻了个身——这是他最后一次翻身,表明他已经彻底完成了入眠这一项令他煎熬不已的事项,最终如愿以偿沉入了梦乡。

  立刻他就进入了魔幻的梦境之中。他身处某个地方,周围一些不认识的人都在朝着他笑。他只好偷偷地溜掉了,沿着一个午夜的花园一路奔跑而去,而在花园的门口一个漂亮的小孩正在等待着他。她伸出一只可爱而滑腻的小手轻抚着他的脸颊。他不但表现得勇敢智慧而且满怀着爱意;她温香软玉一般的手臂好似象牙一样圆润;黑暗的旷野那边雄壮的大海正在粼粼闪动着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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