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智选假日酒店1306房间,离家三个街区,洗过澡的米安多光着身子走出浴室,总算从里到外洗透了,从上到下重又是干净的自己。

路分明还没走绝,有家不回并不是多么高难的动作啊!

房间有暖风吹送,温度恒定在27摄氏度。两双从广州穿到云南,从云南穿到天津,又从天津穿回沈州的黑色与灰色的鞋丢在门口,几件脏衣服堆在鞋旁。

你要穿很久的高跟鞋,才会由衷赞美帆布代表的青春?米安多记不得在哪里见过这句话。

“说得真好!”她喃喃自语,对着穿衣镜打量裸着的自己。肩膀还算秀美,小腹也够平坦,如果胸脯丰满些就好了。哎!屁股也实在不丰厚了些,不及何茹一半。她耸肩,然后赤脚在暗紫花纹的地毯上走过来,走过来,再走过来……面无表情,心情不好不坏的。温度,环境,各个方面都适合裸体,那就裸着吧,裸给自己,舒展,自然,自由,不用一丝遮掩。

不再回家这个决定让她心情突然好转起来,一时间忘了天津,忘了魏永淳。

窗外渐暗,秋天日短,雾霾天尤甚。米安多拉紧窗帘,打开所有灯具。房间大亮,她在大亮的房间里裸着,来回走着,想象自己是头孤狼,独自在远古的森林里觅食。孤狼走了太久的路,肚子饿得咕咕叫,于是烧了一壶开水,从陈列柜里拿起一包方便面,开封后泡上开水。酒店的东西比超市贵很多,可眼下她不愿动,主要是不愿穿衣服,也不愿出去见人。一袋方便面,再贵还能贵出多少,不到要命就不算贵。一路上她对自己的脏衣服脏鞋也是这个态度,不到要命概可以忽视。吃过方便面,血管鼓胀起来,浑身有了些力气,她把脏衣服拿到洗手盆清洗,挂到淋浴间,待不再滴水,转挂到衣橱。地方不够,小件儿随便搭在椅背上。

一切弄妥,米安多坐到写字台前,习惯性打开笔记本电脑。这是她的忠实伙伴,无论家居还是出游,都不可或缺。

如果没有电影,人类将会怎样?她不敢想。电影是她用来养心的,是她目前唯一的快乐源泉,更是她与这个费解的世界的最重要的交流渠道。米安多对何茹说过,她可以离开李松柏,可以离开学校,米守成更不用说,但这辈子绝离不开电影。

何茹说:“缺心眼啊你!”

 

屏幕上阳光灿烂,花枝招展,歌声一片,有领唱的女声合唱。

如果不是一块块墓碑耸立无误,谁也不会想到这是西班牙乡村的一处墓地,没准会以为是前苏联或罗马尼亚的集体农庄,或是以色列的劳动妇女在欢快劳动,或某个莫名之地的莫名人们在布置会场预迎某个莫名其妙的大人物莅临,或某个时节莫名喜乐的人们在全力操办一场盛会。

但那些个容貌端庄喜气洋洋的妇女们当真不是打扫会场或庭院,不是擦洗餐桌准备餐具,不是这样那样如人们猜想。她们载歌载舞清理着蒙尘的墓碑,心情舒畅地清理着她们早死的父兄及丈夫的墓碑。她们自由自在,欢乐如鱼儿,快活似鸟儿,向阳坡上盛开的野花一般,春风吹开的一江冻水一般。总之墓地里全是笑容满面的妇女,统统盛装,彼此交流着明媚的眼神,扭动着茁壮的腰身,用歌声赞美生命,畅想未来。

男人们都深埋地下,再无机会。

米安多裸坐在沈洲智选假日酒店1306房间,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屁股底下垫着洁白的浴巾,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放送着西班牙影片《回归》13。换是过去,多高档酒店的多洁白通透的浴巾,她都不会碰。她有洁癖,出差旅游,卫生用具一概自带。

“你太特,为人处世挑剔已经要命,还洁癖。总有一天,不再是你离得开离不开你家李松柏的问题,而是李松柏受不了你,绝尘而去。人家不挑你胸脯扁平已经给足你面子。告诉你,再特下去,我都要受不了你了。”

何茹不止一次这样说。

四十五岁的米安多身材偏瘦了些,肚子没像其他同龄女人那样凸出,胸脯也不如同龄女人丰满,是那种小女孩的胸脯。

“谁像你那么富有,发面馒头样。我这儿,就是俩小小鸡蛋饼,吃不饱,但也饿不死。”她对何茹说起自己的遗憾时表情貌似不以为然,心里其实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胖一些,能用上B罩杯。

此时,米安多一条腿弯垂着,另一条弓起的腿支着手臂,手臂擎着下巴,动也不动地看着伟大的阿莫多瓦的《回归》。不久,这个随意的姿势让她下体的味道一阵阵漂浮上来,熟悉的,好闻的味道,营养丰富,饱含维生素a、b、c、d、e、f,对!六合维生素,药店没卖,自产自销。这个念头让她愉悦,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五官瞬间柔如清水,眼睛春光明媚。是的,她喜欢自己下体的味道。有人说,女人的体香是多年使用化妆品的结果,对才怪。据说全世界最好的香水都要在里面掺上一些难闻的、恶心的味道。那么反过来,逆定理该成立:通常人们以为恶心的东西、难闻的东西,一定自有一番甜美。

此时,魏永淳已经无影无踪,在米安多的生命里再未出现过。

 

一部几乎没有男人的电影,纯粹的惊悚片,纯粹的女性片,纯粹的喜剧,纯粹的文艺片,纯粹的凶杀片,纯粹的剧情片,纯粹的伦理片。对了,那狂风,那大火,没错,纯粹的灾难片,纯粹的纪录片,纯粹的励志片,纯粹的什么都是的综合大片。一个男人拍的顶级片,纯粹的多情多义多思多欲的阿莫多瓦的绝世好片。影片里出现的惟一男人就是伟大的阿莫多瓦,他的味道无时不在,他怪异的思绪、良厚的温情、无节制的宽容、不加掩饰的女性视角弥漫整个屏幕,弥漫观者。

如何才能把他的DNA传染给中国的编剧和导演们,或者把他的脑垂体摘下来,移植给中国的编剧或导演们。米安多感慨万千。

演员就不用了,中国不缺好演员。中国好演员太多了,男的女的都好,好演员满大街,比如姜文、段奕宏,比如章子怡、蒋雯丽、颜丙燕。

 

米安多喜欢佩内洛普·克鲁兹,感觉她的眼睛也有一点斜视,身材也跟自己一样过于扁平。但这个西班牙第一美女气质不俗,在影片里顶着泰山般的重量,带领一支超级西班牙女团,里面有她们的妈妈,她们的女儿,大家互相帮忙,齐力杀死她们的禽兽父亲,杀死禽兽不如的老公。女团全体成员笑着面对险恶的人生,艰难地活着,而片中男人都一闪而过,要么出走,再不回来;要么被杀,深埋地下。女人都独身,要么老公出走,再不回来;要么杀了老公,深埋地下;要么没加说明,观众可以自行理解为男人已经出走,或被杀,或女人一直独身,或无性,或甘当妓女乐活一天是一天。

影片里,自由唯大。

影片里,男人统统是没进化到位的山猫野兽。

影片里,男人都猥琐。

三代女人,命运轮回,延续着被抛弃、被损害的命运,背负着以凶杀换自由的重担。她们人前形色匆匆,躲避着公众,躲避着交流,躲避着曝光,听到敲门声永远心惊肉跳,一辈子佝偻踽踽。而彼此,包括全村女人,包括彼此损害过的,拆散了对方家庭的,包括所有屏幕里的女人们,又似乎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且彼此极力帮忙掩盖。

她们交头接耳。

她们互相暗示:“你孩子的眼睛真像你爸爸”,言外之意是,我什么都知道,你承认了吧,彻底交代吧。

对方极力躲闪:不!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可我就是不说。你看破了我也不说。

这方耸肩:好吧!好吧!你不说我就不点破,不解开,不报警。你都活成那个逼样了你还笑!你都活成老鼠一样了你还笑!

对方很气人:是的,我就是笑。只要不死我就笑着活下去。不!不对!就是死了我也要笑。难道我们不是为笑而生吗?那就笑吧。大家一起笑。大家一起对付男人好吗?一起面对这万恶的世界好吗?

这方释然:好吧!宽恕你了。放了你了。其实我一直爱你不是吗?我一直理解你,就像你一直理解我不是吗?我心里一直有你就像你心里一直有我难道不是吗?我们以后彼此照应吧。以后我到哪条街上接客,顺道带你去。

对方泪奔:你今天要埋谁?我帮你挖坑。

你帮我接生。

我为你送终。

你帮我砍人。

我帮你挖坑。


 回归1.jpg泪水再也止不住了。米安多点了暂停键,站起身来,调整呼吸,极力平复自己起伏不已的心绪。她走到窗边,从窗帘缝隙中望向窗外满街的灯光,感慨地球另一边的西班牙的阿莫多瓦的女人,她们才不会为自己的生而为人抱歉呢。伟大的阿莫多瓦,他把自己鲜灵灵的不凡气质耸立在自己辨识度超强的影片里。

刚刚完全沉浸在电影里,米安多忽视了已经冒烟的嗓子。此时,她开始暴咳。

鼻子已经堵得水泄不通,过敏终于在西班牙女人与命运拼搏时大爆发。米安多心说不好,穿上酒店睡衣,戴上口罩,出门去酒店对面的东北大药房买了两盒同仁堂的止咳橘红丸。

对于她这般资深的过敏患者而言,此药不过是心理安慰,像久旱时节的阴天。

她需要去医院就诊,需要顺尔宁,需要苏黄止咳丸,需要盐酸左西替利嗪片,需要内舒拿,需要信必可,不然,说不准什么时候,一口气上不来,她就挂了,跟邓丽君一样。

米安多知道这些,但今晚只能这样,明天再说。

其实,不吃药死不了人。该死的,吃了药也挡不住。

 

入秋,北方天黑得早,华灯下,身穿睡衣的米安多惹人注目,好在她习以为常。有人拿手机偷拍她,米安多不在意,心里想着电影,拿到药后旁若无人地走回酒店,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她意识到一个问题:

影片里出现三代女人,一代比一代有力量。之所以第三代女人比第二代有力量,是因为第二代女人比第一代清醒。佩内洛普·克鲁兹饰演的第二代女人一直把女儿护在胸前,时刻关注着女儿的动向、情绪,总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女儿的变化。她不像第一代那么粗心麻木,事实也证明她的确能保护女儿。当她知道女儿杀了丈夫后,第一时间叮嘱她:若有人知,就说是妈妈杀的。她没像第一代女人那样,杀人后鬼样躲在村里,白天绝不动作,绝不见人。她没有,她挣扎,她开饭店,她唱歌,她努力活着,她带着父亲与自己所生的女儿,带着刚刚爬出床底的母亲,带着丈夫不知死活的姐姐,带着得了癌症的老邻居,带着当了妓女的新朋友,大声笑着,活着,一路高歌,母女二重唱,撩人的拉丁风情,令人浑身颤抖的激情节奏。

回归2.jpg如果没有音乐,世界将会怎样?米安多眼睛湿润。

如果哪天生活翻转,熟悉的一切都不在了,就该知足地说:幸好还有音乐。

如果哪天好电影尽数消失,或不让看了,也该流着泪说:幸好还有音乐。

如果哪天自然毁尽,万物倒伏,也要流着泪说:幸好有音乐……无论怎样,心底都该有如此信念,这是一种永恒的美好不是吗?天空在,音乐就不死。而拉丁音乐,较比其他,更有着起死回生的效能。米安多的思绪穿过窗帘,飘过雾霾,飞至云南。在那里,在游走的路上,她看了一部《乐满哈瓦那》14,一部了不起的纪录片,吉他、诗琴、男声独唱、男声二重唱、男女声对唱,应有尽有,绝无仅有,一场超级豪华的拉丁乐盛宴,所有不如意,悲苦,穷困,伤害,潦倒,所有一切,都被伟大的音乐溶化了,生活就此不同以往。

人间到处盛开的伤害之花,都被音乐收容、化掉了。

被外人伤害,人们通常恼羞成怒,进而选择报复,采用各种明暗不一、深浅不等的方式,让对方付出代价,自己借此舒心顺气。然而被亲人伤害,人们大都无语凝噎,将就前行,个别心事重的,会选择永远逃离,不再回头。《回归》里的报复和逃离都是针对至亲,极端的实例,极端的人生,最后,报复的得宽恕,逃离的尽回归,故事结束,人生完满。

活了四十五年,米安多总算明白,人到底无法真正选择谁进入自己的世界,自己也无力真正选择进入谁的世界。过去,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前者,日复一日地无语,年复一年地将就,而今,她已踏上逃离之路,已逃离太多天,这是过去漫长岁月里梦寐以求的。她不再是妻子,不再是老师,甚至不再是妈妈,而是一个流浪者,身份已然完成转换,未来如何,逃到哪里,都不确定,只一点是肯定的:谁都别想让她回头。

就让人生重新开始吧,米安多叹息一声,继续观看《回归》。与影片人物不同的是,伤害她的人,无论是不是亲人,米安多都不想报复,也懒得报复,或者说,没那么严重,无需报复。不!不!非常严重,不然何苦逃离?

彻底的逃离,其实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回归,回到零点,回到初始,干干净净一个人,远离雾霾,正常呼吸。

 

《回归》结束后,米安多继续裸坐在铺着洁白浴巾的椅子上,体香弥漫。

一些时候,夜晚入睡前,她脑海里会自动浮现撩人的情景,欲望汩汩而来,纯粹的,不涉及任何男人,没有现实的谁的实体形象,虚空着,随便一位,虚线勾勒的五官,但,温柔、体贴是真切的,肌肤贴紧的温度与呼吸的声音都是真切的,转眼,身体有了感觉,一些味道,一些时候,她听从召唤。

此刻,她又一次自我迷醉,被牵引,召唤声声。体内血流加速,私处收缩急切,手指不自觉探寻过去,进入秘境,谷底寻幽。随即,神经脉络熊熊然,飘飘然……结婚多年,女儿已经长大成人,自己居然开始自力更生,居然寻到了敏感方向与运动频率,进而体验了从未体验过的深度沉浸与全身心的通透、舒展。

这番愉悦,到底是堕落,还是觉醒?

之后,米安多浑身酸软,不想动弹,表情似笑非笑,内心似喜非喜。难不成这就是不衣丝麻,不食五谷,男女同体,自给自足?这就是境界?生活如此简单,有水喝就饿不死,我有双手我怕谁?听说只要有水供应,人可以活到七天依然童面。真的吗?米安多伸长脖子看向一旁的镜子,里面的自己实在不“童”,一个月没染发,发根儿已经白出一个厘米,眉毛未经修理……其实原来形状就很好,这些年干嘛要修?黑眼球绝对不对称,鼻子也嫌细长,嘴唇不够厚,总之问题很多。这些天,瘦了不止三斤,不能再瘦了,要胖上十斤才能接近正常。年纪不算轻了,也许胖过十斤才好,不该瘦的地方要努力才好。

稍后,米安多烧开一壶水,来回走时照了几次镜子,看到自己露出青筋的脖子,看到自己轻薄的屁股。呵呵!瞧你混的,问题越来越多,还不停过敏不停咳,这样下去,还会有爱吗?快停经了吧,你?停经后还有需求吗?


注释:

13、《回归》—2006年西班牙电影,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主演:佩内洛普·克鲁兹、劳拉·杜纳丝

14:《乐满哈瓦那》—1999年德国电影,导演:维姆·文德斯,主演:胡安·德马库斯·冈萨雷斯、皮欧·雷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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