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身边人不懂爱情。

米安多心里的第二条土狼是丈夫李松柏的薄情。

“离开他以后,我才知道人世间还有不苦的日子。”

这话说给米安妥,她也许会信,但米安多自己不信。

女人结婚前,对男人的期望基本相同:德才兼备性格好,事业有成身体棒。结婚后,现实日益骨感,女人们的生活之路会出现深浅不等、形状各异的下水井。大多数女人会拿耐力和着叹息打造下水井盖,小心慢行,躲避有朝一日的翻落,然后,缺什么就渴望什么,眼睛半睁半闭,在四季轮回中老去。现实些的女人,渴望男人努力工作多挣钱,大人孩子吃穿不愁;爱做梦的,希望男人挣钱多如牛毛,尽数上交;贪婪的则希望男人不仅挣钱多如牛毛且尽数上交,还精神抖擞,下地能劳动,上床有力气,一年365天只跟老婆一人嘿咻,看见任何叠音名字的女明星,皆下体不举,至死不渝……

米安多青春勃发时,对未来丈夫的期望无比单一:脾气要好,别像米守成。这个理想她实现了,但也仅此而已。两人结婚以后几乎不吵架,当然,聊天也不多。李松柏性情随便,全部生活尽在家外。他与两个朋友合股开着一家贸易公司,常年做对俄贸易,整日忙不停。米安多在学校教授毕业班语文,高考压力大,无暇其他,结婚一年后有了女儿,更是忙上加忙,没有空余时光,因此没有多余念想。

那时的米安多,生活里没有电影,没有爱情,也没有梦。她的日常两点一线,单位和女儿,白水样简单无杂。

 

直到女儿入学,时空有了间隙,米安多才渐渐发觉,自己遭遇了“无趣而糙”的下水井,满腔柔情无处安置,一腔热血洒错了地方。 

李松柏从未走进过米安多的精神世界。他白天基本不见踪影,午夜才归。米安多不解自己过去多年是如何安于现状的。偶尔丈夫在家的日子,比如周末,她如寻常主妇那样精心烧了几道菜,营造出一种气氛,要与丈夫一起共餐。可是,当她端上第二个菜时,发现李松柏已经上桌吃将起来,第一道菜已然见底儿。

男人都如此这般,还是只有她抽到这一签?

又偶尔,两人约好到饭店吃饭,凡李松柏先到,必先点菜,菜上即吃,一些时候还要先离开,即便不先离开,也一准转身朝向大厅寻热闹观看,留她独餐。

天长日久,没有例外。

米安多对此无可奈何。她劝自己不要在意,日子总要过下去。

一次过端午节,一家三口说好到外面吃午饭。李松柏先场,点了自己爱吃的醉虾,本来意欲浅尝,结果一个没留神,吃了个豪气冲天一只不剩。那次也赶巧,米安多领着李子夕赶到时,李松柏的醉虾刚刚吃光,剩下的几样青菜也狼藉着,李松柏一边咀嚼,一边接听电话,见老婆女儿来了,示意她们坐下,自己继续接听电话。米安多眼神迷茫,心中冰凉,第一次想把积蓄一车的话及无限失望与感慨说给李松柏,不料李松柏接完电话,急匆匆说了声公司有事儿,大模大样就走了,留下母女俩面对一桌残羹败屑。

也许就在那次,米安多心生去意。

后来,米安多越来越真切地意识到,自己遭遇的下水井不止“无趣而糙”,还无情无爱。人到中年,她突然发现,激情与爱情,她竟从未感知过。

雨中.jpg两年前,米安多被家长联名举报,随即被学校调离值守了二十几年的讲台。这是她从未料想过的结局,所以,当天她被校长约去谈话后,迷迷糊糊,神志不清。作为多次获奖的省级优秀教师,除了讲台似乎再无去处。

她在学校转了几圈后提前回家。

米安多家距离学校直线六公里,平时开车需要二十几分钟。她没理会停放在校园里的mini,徒步回家,神志恍惚中在离家两个街区的地方被马路牙子绊倒,脚踝骨折。接下来的休息治疗顺理成章。米安多病休期间,李松柏请了一位小时工护理米安多,自己一天假没休,一顿应酬没落。米安多了解李松柏,这是个把家看得比黄豆还小的人,也知道改变不了,所以由着李松柏以公司为家,以朋友为大。米安多养伤一个月后去医院复查,李松柏难得地陪同前往。复查完毕两人回家途中,天开始下雨。就在此时,开着车的李松柏接到一个电话,要他速去公司接待俄国客商。时间紧迫,李松柏送米安多回家已是不可能,拉着米安多一起去公司又不妥当。这个脑沟不深的男人当机立断,停下车来,把车里雨伞拿给米安多,让米安多下来,打车回家。

“这雨不大,没事儿!”

米安多缓缓下车,一手拄拐,一手撑伞,在雨中移步到人行道上。

李松柏的车转眼不见踪影。

不大不小的雨安静地下着。米安多的心也越来越安静,安静到可以听到沸腾的血液在周身游走。

血液从心底流进眼睛,化成泪水后从眼里流出,跟雨水合到一处。

事实反复证明,她米安多实在不算什么。

米安多能想象出李松柏全力以赴去公司的样子,跟他以往全力以赴去某个他在意的客户家参加生日宴会一样,心无旁骛。

米安多等了十几分钟打不到车,不得不给米安妥打电话求助。她没说李松柏放下自己独自开车走人的事情。她习惯不跟任何人说任何事,她知道没人真的在意他人的辛苦遭逢。另外说,托米守成的福,米安多从小养成了独自吞噬苦果的习惯。这是一种生存能力。

人活一世注定要受伤的,有的是外伤,有的是内伤。外伤能看出来,太多的内伤,本人不说,外人不知。所有内伤都会在岁月沁润下化合,或生出钢丝铸合筋骨,或生出毒液透蚀血浆,慢慢的,就有了平静的貌相。

 

但如果谁以为在李松柏心里,公司第一,老婆第二,那就大错特错了。

去年李子夕如愿考上中山大学,全家兴高采烈,去爷爷奶奶家一起庆祝。本就好酒的李松柏这天又喝高了,狂吐真言,声音洪亮地对李子夕说:

“你爸我早就看出我女儿不一般,早就看出我女儿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当初你妈生你的时候难产,大人孩子有可能要丢一个,医生问我怎么办。我当即决定要孩子。闺女!爸爸没有丝毫犹豫。你奶跟我意见一致,也说要孩子。你奶也跟爸爸一样,早就看出我们的子夕有出息。是不是?妈?”

李松柏已经喝透,眼睛张得很大,眼白全红。他喘着粗气,对着一桌人演讲,对着全世界演讲,讲他的果断与选择,讲他对女儿不顾一切的爱。李松柏的妈妈坐在米安多对面,看到米安多眼距拉宽,眼神涣散,忙给儿子使眼色。李子夕也听出爸爸的话里有另外的情节,赶紧找话把爸爸的神侃岔开,同时拿眼睛瞟妈妈。

米安多听到了,一字不落。她闪回到当年产房里自己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意识到若不是医生坚持,若不是上天有情女儿有义,自己可能真就落选了。过去,她只记得她与女儿双双被推出产房时全家人的欢天喜地,却不知还有另外一幕。感谢李松柏好酒,真相遇酒浮出。公司第一,女儿第二。老婆如衣服。

“我其实很晚熟的,”米安多后来跟何茹这样说,“生活早就锈迹斑斑了,我早该注意到,也许一直有意无意地掩盖,也许早些时候太忙,也许早些时候太年轻。”

“别扯,”何茹一边给自己的脸蛋补妆一边说:“全中国有多少女人渴望着你的生活,丈夫不家暴,挣钱任你花。”

米安多反问:“有钱花,不家暴,这就是女人的幸福?”

何茹瞪起眼睛:“你还要咋样?”

“世间所有的丑像雨水一样洗涤着我。”

米安多叹气,心想自己与何茹虽是闺蜜,悲欢却不相通。她暗自苦笑,貌似活得幸福美满,原来却是现实版被嫌弃的松子,学校学校不如意,被误解,被学生与家长联手泼污,之后被贬责,被推离讲台……娘家倒是没有轻视,不,是从未重视过。米守成重视过谁?他是目中无人一族,是目中无人族的酋长,他眼里只有自己,世界荒芜,只生长着他自己。

以往,米安多与婆婆是有话聊的,一起聊李松柏,聊李子夕,聊市场,聊物价,聊各自单位的乐子。婆婆曾经在一个处级单位做过人事科长,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没想到,关键时刻,自己被联名弃选,人家母子俩四目一对,无需多说,就决定了生死存亡。唉!无论在哪里,自己都逃不掉可有可无的命运。

饭桌上,米安多听清了李松柏的每一句话,一字不落。左三番右五次地荒疏、无视与薄情,到此终于合而为石,沉入米安多凉透的心海。“当即决定”“没有丝毫犹豫”,呵呵!但凡李松柏有一丝犹豫,米安多很可能会像以往那样犹豫,那样无法决定。

酒是麻醉剂,但也是酒鬼泼向人间的清醒剂。人家如今已没半点遮掩,你何苦自欺自人?米安多翻涌的内心最终翻涌出八个字,是《被遗弃的松子的一生》12的著名台词: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松子.jpg可怜的松子,一个随时都在寻找方向的人,看见一丝亮光,就以为看见了东方,看见了启明星,其实万般皆空,希望百寻不见。不过,松子的学生龙洋一能够费尽心思找到旧日老师,带着愧疚之心,还是值得欣慰的。自己的学生刘国栋不会找来,他已经废掉,被自己亲手废掉。没准哪一天,自己有了胆量,会去找刘国栋,带着愧疚之心,帮他重新站立起来,站在学校的操场上,阳光灿烂地站在所有人们面前。

意识到这一点,米安多感觉自己还真跟松子一样,是个无时不充满幻想的傻女子,心里永远有憧憬,永远有童话般的幻象。难说哪个女子没有过梦想与幻象,只是有的运气好,梦幻成真,成为白雪公主;有的悲催,美梦幻灭,质本渣来还渣去。

米安多端坐餐桌旁,随便夹菜咀嚼,不知其味,面无表情。她渴望去沈河岸边寻一棵安静的老树,靠上去哭一会,不担心哭肿眼睛,不怕哭得河水泛滥。

一条灰蒙蒙的小路在眼前若隐若现。

她开始幻想。

巴德随即出现,身材高大,模样模糊,穿一身模糊的衣服,一副陪她去天涯海角的架势。而她刚刚依靠过的树下,有绝望的虫在爬。


注释:

12、《被遗弃的松子的一生》—2006年日本电影,导演:中岛哲也,演员:中谷美纪、瑛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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