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学前童活

  3.1 父挑子吊运粪桶

  那个年代,农民都视粪便为宝,小便更为宝中之宝,加水稀化后是菜地里的头等肥料。施加这种有机氮肥的茎叶类蔬菜,长得又快又肥嫩。因而在每家每户的卧室里,无论白天与黑夜,墙角处都会放一个专门用于收集小便的大粪桶。这种木桶口径大,又没有顶盖,使得卧室里整日24小时内充满了刺鼻的氨臭气,不过成年累月浸泡在这种空气里,也就习以为常了。

1646950804138097.jpg  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隐情,天长日久后,放桶的墙角地面准会变质咸化,有人会上门收集这小块咸土。每逢闹“盐荒”的时节,盐商就可以炼出贵似黄金的宝贝。不过那是新中国建立之前的亊了。

  我的父亲是个只上过6个月私塾的半文盲,他讲不出什么培养与教育后一代的大道理,只知道受尽磨难的孩子长大后才能经得起摔打,才有本事成家立业,站如松,坐如钟,不受别人欺负。依据所谓“苦尽甜来”的传统观念,他打造了不少乡野古朴的、笨拙可笑的办法来磨练幼小的子女。

  每当粪桶聚满了,父亲“懒”得将一桶分解为两个半桶,却迫不及待地使唤我:

  “四伢,快过来帮帮忙!”

  学龄前的我,个子远不到粪桶提框高,我应声跑过去。父亲斜放扁担,高的一端勾着粪桶的竹篾提框,低的一端伸向我,我举起双手,抓住扁担。父亲随即吩咐我:

  “四伢,使劲抓紧啊,我要起身了。”

  他弯下腰,一只手抓着粪桶提框,肩扛扁担,起身后我就悬空了。他一头挑着满载人尿而臭气熏鼻的粪桶,一头挑着我,看上去洋洋自得,一边还哼着小调。

  是的,他的大儿子快长大了,能帮他“抬”粪桶了,怎不叫他高兴!他不时吩咐我:

  “伢崽,千万不能松手啊!”

  通往菜地的小路两旁都是水稻田,稻苗轻轻拂着我悬在空中的双脚,痒痒的,似有飘飘然浮在田间之快感。然而一旦松手,不仅自己会掉进水田中,粪桶还会倾倒,父子俩都会全身浇粪糊泥,臭不可闻,脏不忍睹。

  “爸爸,我抓得住!不会放手的!”

  菜地离家有一百多米,我每次都要使尽浑身力气,等到父亲挑到菜地,我总是气喘吁吁,双手都麻木了。

  父子俩第一次合作时,我中途实在坚持不住,松手掉了下来,弄得俩人满身泥巴与粪水,狼狈不堪。最终还是苦了母亲,不得不花费数小时,除了给我洗澡外,还要清洗脏兮兮的臭粪衣服,父子俩里里外外好几件。

  气鼓鼓的母亲将父亲臭批了一顿:

  “这么小的孩子,你就让他干这种无聊的事,你疯了。你将儿子当粪挑,还什么望子成龙呢。狗屁,你安的什么心?”

  父亲保持沉默,任其唠叨,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

  过几天粪桶又装满了,父亲背着母亲,又偷偷呼唤我同他合作抬桶,轻声鼓励我说:

  “男子汉,大丈夫,不要怕,万一不行了,你喊一声,我们停下来歇一歇。可不要告诉你娘呀!”

  我觉得同吊树一样过瘾,还不要爬上去,欣然同意了。

  这一次在半路上休息了一下,最终成功了,我虽然头上冒汗,但欣喜若狂,拍着早已发麻的小手掌又跳又叫: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父亲也会心地笑了。从此以后,父子俩合作默契,我能咬紧牙关一吊到底,途中也不需要停顿休息。而且逐渐适应了,不仅不会放手,还能将它当作吊杠,做点收手臂弯腿脚之类的小动作。这是我同父亲在一块时唯一有点“乐”感的家务杂活,母亲也不再干涉我们了。

  有次被20多岁的邻居罗家六哥碰见,他故意大声同父亲打招呼:

  “七叔,挑粪呢!”

  父亲很尴尬,小声嗯一下后默不作声。我却大声回应:

  “六哥,不是挑粪,是抬粪。”

  六哥向我使了一个鬼脸,嘻嘻一笑走开了。父亲有了心事,闷闷不乐地说:

  “以后我们晚上出来,免得别人看见。”

  “爸,没关系,随便他们说吧,我不怕。“

  小小年纪的我,哪里懂得安慰与鼓励父亲,只是感觉蛮好玩而已。

  等我的两个弟弟逐渐长大后,父亲又先后将他们当作粪桶平衡器,我就被他老人家辞退下岗了。

  父亲对儿女的爱往往是严慈庄重的,深深埋藏在心底,不像母亲那样开门见山,那样慈祥如蜜。


  3.2 扫地带娃打猪草

  山乡的孩子命最苦,尤其是当老大的,通常从3岁开始就要挑起带弟弟妹妹的重任。随着年岁的增长,伴之而来的扫地、洗碗、打猪草、杀牛草、看牛、挑水等家务活逐年增加。在父母的心目中,老大必须带好头。只要是孩子有可能吃得消的都要于,不仅能给他们打个帮手,更能培养孩子勤快不偷懒的良好习惯。他们教育子女的理念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最轻松的活应该是扫地。农家卫生条件太差,泥土地面,凹凸不平,鸡鸭等家畜还要成天拉撒,粪便随处可见,一天到晚扫不完,每天都让我上岗。

  最讨厌的莫过于鸡粪,无时不拉,无处不有,动脚即沾。我一边扫地,一边骂:

  “这些瘟种,拉得到处都是,打死你们!”手中的扫帚朝旁边的母鸡拂过去,母鸡双翅一拍,双脚一跳,换个位置。满不服气的模样,小嘴在地上一抹,抬头“咯咯”几声。好像在说:“小主人,你莫狠,你吃的盐,即将上学的石板石笔,还要我来贡献呢。”其实,我哪会不知道它们的功劳,哪会捨得去揍它。

  打扫后的垃圾倒是很容易“分类”,粪便为主的倒到茅坑里泡烂;草木为主的倒进火坑里化灰。无论哪种方式,最终都逃不脱当农肥的下场。

  杀牛草可弥补耕牛吃不饱,打猪食能补充猪食之不足。打猪草时,孩子们一手提着小竹筐,一手拿着一把特制的猪草小刀铲,在溪边、田间与山坡上来回搜索。只要是对牲猪无毒无害的,诸如青草、野菜和嫩枝一类,要么用小铲连根挖出,要么折茎断枝,统统都塞进筐子里。

  打草的孩子们也经常聚集到一块,一边采草一边打打闹闹,彼此无忧无虑,倒也痛快。不时还玩一玩“赌草”的游戏,各人贡献一小把,堆在地上既当目标,又作赌品。轮流用打草的小铲投掷,投中者即为该堆的主人。

  首次参与赌草,我就赢了一把,兴奋不已。年长的哥哥姐姐们一个个挤眉弄眼,竖指夸奖。

  第二天又赌,玩法不变,距离却拉远了,我一发未中,大孩子们却几乎百发百中,他们冲着我说:

  “你只会放空炮。认输吧,不比了,不然你会输得精光。”

  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拿走了自己辛辛苦苦采集的猪草,我既不服气,更不情愿,还有些心慌,一心想着要赢回来,便闭目叫喊:

  “我不怕,再来,再来。”

  这一轮偶然打中了,我高兴得在地里打滚,勇气倍增,赌劲倍长,但最终的结局不言而喻。篮子几近空了,我灰溜溜地走进自家的小院,不敢进门。我母亲有时候脾气很暴躁,望见儿子提着半空的篮子,胸有成竹,脑瓜子血气上冲,大声地吼道:

  “四伢,怎么?傻了?不知道进门了?猪草呢?”

  我如同见到老虎,有些发抖,缓缓走到母亲面前,低头不语。母亲又厉声斥道:

  “玩疯了吧,还回来干什么,继续赌啊,赢回来么!”

  我还能说什么呢,依然一声不哼。母亲怒气不消, 便对准我的屁股猛力一脚,恶狠狠地说:

  “打死你这个狗东西!昨天就对你说了,不要去赌。你不听,以为今天会赢得更多,人家比你大些,心眼多些,先让你赢一小把,是放长线钓大鱼,你这头蠢猪,上当了吧。”

  我摸着后面痛得发麻的部位,乞求着:

  “妈,这一回我知道是上别人的当了,以后再也不赌了。”

  父亲在挑水,他放下翻转在水缸上方的水桶后给妻子帮腔:

  “打得好!打得好!四伢,你怎么这样不听话,这样顽皮,真叫人伤心!”

  父亲手里的扁担敲着水桶,也大声嚷着:

  “赌博是万恶之源,以前不少人赌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现在解放了,政府禁止赌博,骨牌、麻将、纸牌等等全都没收了,谁再赌谁坐牢。你们虽然是闹着玩,但也要玩正经的,不要去动那些邪心眼。好了,今晚这餐饭你就不要吃了。”

  一家人围坐小饭桌,开始进餐,我只能站在旁边,努着嘴眼巴巴地望着,更要承受来自腹腔里发出的警告与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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