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七岁刚过任牛倌

  1952年春,我父亲买了一头小耕牛,穷人家翻身得解放固然是至关紧要的原因,然而另一个原因还是他的大儿子7岁了,家里有了一个看牛的。他对我说:

  “四伢,我五岁就帮你爷爷做事了,你已经七岁了,也该懂点事了,从今以后必须像模像样做点事,不能成天贪玩。”

  “爸爸,妈妈,我没有贪玩,我做了事,我帮妈妈做事。我天天带弟弟妹妹,还要每天扫地。以后我还可以看牛。”

  同其它孩子一样,我很想干不脱离玩乐的牛倌活。

  望着个头不到黄牛抬头后半截高的孩子,母亲忧心忡忡,黄牛抬脚就能踩倒他,伢崽能制得住牛吗?万一出事怎么办……

  父亲将我叫到牛栏前,全身黄毛的耕牛见主人进来,似乎知道要带它出去寻食,便将头伸出栏外,张开大口“唛”了一声。父亲顺手取下挂在土墙上的一串绳索,那是用棕树须搓成的,耐腐耐磨又耐拉,绳索的前端是一个小环。本地人都叫“牛套”。

  父亲伸手抓住牛的鼻子,双手麻利地将绳索前端的小环套到“牛串”上。这牛串扎在牛的鼻子里。牛还在幼年的时候,主人就用“丅”型杂树老根残忍地穿破它的鼻梁,再将前端扭成圈,让牛永久带上“串”。从此,小牛被主人扣上了枷锁,成为名副其实的“耕牛”,失去了终身的自由,被主人们奴役一辈子,犁田耙地等农耕活不断,不时还要干其它杂活。

  父亲将两米多长的牛套绳递给我,吩咐道:

  “到了山上,可以放开牛套,但一定要将绳子扎到它的头上,不然就会被它踩断啊。”

  我牵着黄牛刚走出一步,父亲又提醒我:

  “伢崽,牛套绳一定要全部松开,才能直接牵着牛的鼻子,牛才会听话。如果绕到它的头上牵,那就危险了,就是我,也没法制服它呢。千万要记住,清楚了吗?”

  我应了一声,几年的放牛活就此开始了。

  俗话称“耕牛养得好,栏干露水草”。除冬天外,每天早晚放牧两次。清晨天刚亮,父亲那只粗糙的手就毫不留情地将我从睡梦中摇醒,大声吼道:“懒家伙,还不起来!”我吓得一骨碌爬起来,习惯地抬手揉着双眼,抹掉眼角处那乳白色且又粘糊糊的赃物。半睁半闭,半醒半睡,摇摇晃晃地朝牛栏走去。

  黄牛已经等得着急了,在大约八个平方米的牛栏内转来转去。见到小主人过来赶忙问候,“唛唛”大吼,这才彻底驱散了我的睡意。抓住牛鼻子上好套,一手拿着竹枝当鞭子,一手牵着牛套,大步赶往绿郁葱葱的山坡,那里有牛吃不完的露水青草。

  下午放牧最难受。山沟里的太阳落得早,阴沟里的蚊虫倾巢出动。我的双手,不时要抓摸疮疱奇痒的脑袋,不时又要拍打疤迹斑斑的双腿,同疯狂扑来的袭击者展开你死我活的博斗。黄牛的尾巴,也在不停地甩打它的后半身,用以威胁前仆后继的虫子与苍蝇。有时候它还会抬起头来,伸长颈子,“唛唛”大叫,好像要诉说其在世间经受的苦难。

  做了牛倌的孩子们,乐意聚在一起打打闹闹,牛儿也喜欢追逐戏斗的伙伴。来到山坡上,各人将牛套绳绕到牛角上,打好结后即松手,对牛下令:“不要跑远了,瞎跑老子打死你!”

  牛哪会理睬小主人,只为自己获得了短暂的自由而勃起反应,尾巴跷起,四蹄迈开,朝着伙伴奔过去。在对方臀部的尾根下方闻一闻,抬头张口,甚至叫一声,以示结识相好。倘若是公牛遇到母牛,后腹下准会立刻伸出一个“红萝卜”,还会呲牙露齿,酷似嬉笑,更会不失时机,投起前腿扑上去。母牛则往往不会领情,后腿猛力踢过去,给它妈的老流氓狠狠一巴掌。

  不时可见小牛站在母牛的腹下,用头猛力撞击母牛的乳房,撞一下,吸一口,不断重复,直到吸饱为止,觉得蛮有意思。那时完全不懂事,根本没有联想到子辈的健壮成长是以母辈的痛苦付出为代价的。

  有时候为了与异性相好,同性的牛通常不是角挑,就是蹄击,彼此拼个你死我活,默认强者相亲。做了牛倌的孩子们,完全不理解牲畜求偶的本性,吃醋的灵感。往往还会挖空心思,怂恿它们互相决斗。站在一旁摇鞭呐喊,鼓掌助威,歇斯底里地狂叫:“哗,哗,哗斗哗,斗赢了的戴红花,哗,哗,哗斗哗,斗赢了的有堂客……”

  哪一家的牛斗赢了,小主人也就随之牛气冲天。我养的那头黄牛,虽然已经进入成熟期,但体形小,很难为主人争光,多数场合只能令我垂头丧气。我会狠狠罚它几鞭子,还骂道:“你真是冒得屁用!”


  3.4 放牛出祸遭毒打

  从历代多数名家的画作上看来,看牛娃骑在牛背上,戴着斗笠,吹着笛子,优哉优哉,其乐无穷。其实这仅仅是画家们的一种浪漫之作而已。水牛能不能骑,我不知道。山里人养的都是黄牛,不仅我自己从来没骑过牛,也没有看到过别人骑牛。牛任性时,不仅难以制止它脱绳闯祸,而且还要严防它伤害自己。尤其是对于年幼的孩子们来说,看牛绝对是冒险的农活。

  狗通人性,无人不知。但不见得人人都知道牛也通人性,不过牛天性就有“牛脾气”,不像狗那样低三下四情愿当奴才,也可能是它嫉妒狗成天游游逛逛不干活,发点牢骚吧。一旦蛮牛发脾气,头部一顶,或者后腿一蹬,可让主人伤筋折骨,重者致残。

  每当路过水稻田埂时,黄牛忍不住流口水,总喜欢偷吃禾苗。有一次我狠狠地抽了它几鞭子,谁知黄牛也“火冒三丈”,朝着小主人“唛唛”大叫,好像在说:“论个头和力气,你得喊我牛哥,小子,让你尝尝牛哥的厉害!“它用牛角轻轻一挑,就将我挑到路旁的深水沟里。头部撞在石头上,听到一声闷响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幸好被路过的邻居发现……

  母亲正在手摇的纺纱车前织棉纱,听到有人急呼,赶紧停车出屋,从邻居手中接过儿子,紧紧搂着摇着,连连叫喊:

  “四伢,四伢,快醒醒,哪里痛?”

  好一阵子才听到我微弱的回应:

  “妈,脑壳痛。”

  母亲抚摸着我的脑袋,急叫父亲:

  “他爹,快将油壶拿过来。”

  母亲接过父亲递过来的油壶,倒了几滴菜子油到手心中,麻利地翻手180度,将油倒到我的头部伤痕处,接着略有节奏地用手掌搓揉。泪水和菜油互相渗透,将我蓬乱的头发沾结成一团,油亮发光,头皮却是红通通的,中央隆起一个峰……

  这种简易的润滑抚摸疗法,一直沿袭至今。

  险情的发生并没有让父亲解除儿子的牛倌,也没有动摇我尽职岗位的信心,顶着头上的隆疱,第二天又不得不牵牛上岗。

  有天雨后放牛,发现满山坡都是又大又肥的蘑菇,多数是可以食用的松菌,孩子们相争采摘,不知不觉地将看牛的事搁在一边。不到半个小时,每人都采了一大堆。然而我的那头牛却乘机溜跑了,直奔绿油油的庄稼地。野草无论怎样茂盛,也比不过农作物的鲜嫩。在山脚下的一块梯田里,黄牛大开胃口,将水稻青苗一扫而光,大部分稻株只留下光秃秃的蔸子,有的还被连根拔起,有的却被踩埋在稀泥里。好端端的稻田被糟蹋成一片烂泥,不堪入目。

  父亲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他承受不了如此惨痛的损失,完全失去了理智,一脚将我踢倒在水田里。眼下已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糟踏庄稼、断人口粮的凶犯,雨点一般的拳脚落在我的身上。我抱着头,在泥水里左右翻滚,痛得惨叫。

  母亲也痛惜禾苗,但更痛心儿子,扑上来拦住父亲:

  “禾没了,你怎么打他也没用了。你太狠,伢子还只有七岁呢!”

  父亲虽然停住了麻木的手脚,却止不住心酸的眼泪,他咆哮如雷:

  “你这小畜生,一整丘田的禾苗全完了,你还要不要吃饭,还想不想活!”

  我比父亲更难受,更恐惧,被母亲扶起来后又立即跪下来认罪,嚎哭着说:

  “爸爸,我……再也……不会了。”

  父亲一甩手,又痛苦地拍着头,踩脚嚷道:

  “还会?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丘田,还能长出什么!一家人都喝西北风,见阎王老子去!”接着捶胸顿足,最后蹲在地上呆呆地望着这块烂田淌眼泪。母亲扶起我,饱含泪水说道:

  “四伢,你太不听话,该打!该打。让你看牛就要用心看好,不能开小差。牛跑了,吃了别人的禾和菜,哪个赔得起?吃了自家的,全家都要饿肚子。”

  这是我心目中父亲最大最伤心的一次发脾气,也难怪,在那个粮食欠收吃不饱的年代里,转眼之间就毁掉了全家十分之一的稻田,没打残我已算是相当冷静的父亲了。

  这一顿毒打,让我此后再也不敢肆意贪玩,忘掉自己的责任。几十年后,每当我回到老家,都会看到这个失责挨揍的地方,如今已经被邻居的住房覆盖了。

  现在的绝大多数孩子们,得到父母与祖辈两代人的宠爱,娇生惯养。儿女们不会做事,不知劳苦,不懂挫折,不尝委屈,过得好幸福!但长大后能够经得起困苦的打磨吗?

  动不动就将孩子挨打遭骂上纲到家庭暴力,甚至上线到法律程序,我是执反对态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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