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沈州,米安多生命里的重量级男人孟宪启尚未出现。

她孤独地走下出租车,拽着紫色拉杆箱,神智恍惚,立在距家三个街区的热闹处,面无表情。命运之手只安排她走下出租车,暂时还没发出下一步指示。从她身边过往的人在命运调配下都活得比她舒坦,都有明确去处,脚步都不迟疑,奔着七荤八素的目的地。好奇心强的闲暇人等也许会瞄向这个五官奇特气质不俗一动不动的女人,猜她是什么人,有着怎样的故事,意欲何方。

但也许不会。

双旗镇刀客.jpg若换上星光灿烂没有雾霾的夜晚,米安多若微微抬起下颏,也许会被认定为单纯而浪漫的女生,正专心数着星星;若换上空旷的街头、低矮的土屋及配套的苍茫布景,没准她也会被认定为《双旗镇刀客》9的一员,心里笃定一件不可为而必须为的大事,再无杂念,举命而上。

但也许不会。

时值下午,重度雾霾,浓见度有限,秋日的赤焰大太阳向人间放射着迷蒙的光芒,让所有行人迷迷蒙蒙。远处如同未来,渴望而不见,近处细节尽失,生机黯然,地狱般的境界。

但没准是暗黑电影的布景也未可知。

米安多持续清理着嗓子。

她站立的位置是沈州市中心,国际金融大厦楼高256米,121层,被誉为东北最高楼。米安多站在这楼脚下,如一口巨大而沸腾的粥锅里的一粒米。

被巨大的勺子刮到锅沿儿的一粒米,未来不知。

具体点说,米安多站在一个热闹的十字路口,其中一条路通往火车站,东北三省的主干动车枢纽,她之前就从那里走出来;另一条路通向这个城市最出名的公园,因坐落着一位六百多年前的皇帝陵寝而闻名于世,位列世界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第三条路通往沈河,河面不算宽,无波无浪,三线河流,常年盈水不断,一路向西,直达海湾;第四条路则通往米安多的家。多天前她离开时,没想太多,没想太远,只想捋清自己乱麻样的思路,探寻隐藏在时空中的真切召唤。今天上午在天津海河悦榕庄退房时,米安多脑袋里依然乱麻一团,去单位报道的程序,闺蜜何茹的如潮艳遇,空旷的家和家中寂静的餐桌以及李松柏的酒后折腾,魏永淳奇怪的体味等等,没有头绪。

 

时值中秋,风向不定,日夜温差十几度,冷热瞬间转换,城里人衣服穿得敏感而混乱,毛衣,风衣,长衫,短裤,各穿各有理。雾霾下,景况朦胧,如同心思。米安多没戴口罩,一直清着嗓子。她已经与嗓子眼儿里的异物感相处两年多,彼此依然互不认可,互相排斥,像旧时一个屋檐下的婆媳,已经积怨成仇,却无法分开。今年立秋后鼻子还算给面子,没马上堵,直到今天早晨才终于起事儿,鼻涕不止,苗头不好。她为此看过医生,医生诊断说她过敏性咽炎的病根在鼻子上,是过敏性鼻炎。每次嗓子出问题,都从鼻子开始。米安多认可这个诊断。按照惯例,未来几天,鼻子将随时进入全封闭状态,到时候说话、呼吸、吃饭全靠一张嘴,嗓子里的异物感会越发强烈,咳嗽会借题发挥,攻势猛烈。米安多希望自己能靠着药物和毅力把咳嗽控制在五分钟一次的频率。她需要去近处药店买些药,西替利嗪片,顺尔宁,内舒拿,还有口腔吸食的信必可,都是两年来常用的。

心里想着,脚步却始终未动。以往的经验告诉她,不吃药也死不了。

暖气供应后许会好些。许不会。

初雪落下后许会缓解。许不会。

咳!咳!米安多站在街头,持续清理嗓子。秋天是用来愁楚的。一个中年女人,穿着一件丝质灰格衬衫,左手臂搭件卡其色半长风衣,右手拉着紫色拉杆箱,头上戴着黑色帆布钟型帽,肩上背着黑色帆布双肩包,脚上是一双灰色矮帮帆布鞋,望向天空的双眼略有迷茫,完全愁楚进行时的古代刀客模样。那天,一些走过米安多身边的人禁不住回望,端详她的模样,猜测她的身份。对于路人的端详与猜测,米安多已经习惯。长成这样,谁不纳闷?

她相貌与众不同,两眼间的距离比一般人略宽,当她看向一侧时,一只黑眼球会挤到眼角,另一只黑眼球却立在眼睛中间不肯移动,独特视觉令人疑惑,小觑不得。她的长圆脸隐隐透着棱角,挺括的鼻子略长了些,一切都不算完美,但总体协调,因此一些时候会被归到美人行列。当然,这些不算什么,值得称道的,是她的气质,即便站在这个人来人往从来不缺美女不少人气的市中心,她也如同桥头独立,或风中峭立,抑或鸡群鹤立,仿佛上苍派给她的唯一任务就是任何情况下都要夺目。

何茹说过:“你老大不小一中年妇女,长成这样,不算太丑,快谢主隆恩吧!别不知足”。

“欲望是生活的动力。我欲望全无,跟死没两样。”

这话何茹最熟悉,也最不爱听。她眉头微蹙,不失优雅地吸一口烟,说:“啥啥都看不上,谁谁你都烦,这是不知足,属于心理问题,不是生理问题。让你去卢旺达生活一个月,你毛病就全好了。”

“你的观点跟我妈差不多。她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多次:男人不家暴,挣钱全归你,长相其实比你强,你还要怎样?”

“就是。你现在过的日子,要房有房,要车有车,丈夫女儿都省心,多少人渴望而不得呢。”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我过的,就是别人眼里的日子,与我自己没有一毛钱关系。”

“你属于天生计较型选手,平白糟蹋了大好时光。”

“你呢?你又是什么型选手?”米安多白了她一眼,不无幽怨地说:“明知道人家呼吸有问题,偏要吸烟,我看你是缺心短肺型选手!”

何茹笑着说:“你过敏顶多是咳嗽,我不吸烟能死。你容我吸烟这叫救命,是积德。你是积德型选手。”

“积了德又怎样?再说德是什么?判官又是谁?”

“你吧,不是我说你,你就是爱计较,爱掰扯,不知足。现在大家的日子都平凡得要死,家家如此,但家家如此过。所有人都是这样过着过着就在平凡中老去了,死去了。”

“我不是所有人。我需要想想。”

“从我认识你那天,你就时刻在想,逮啥想啥。啥时候你能想明白呢?”

 

有些事情永远想不明白,比如接下来怎么办;有些事情已然明了,不回去了。只是若不回家,如何应对秋寒?拉杆箱里只几件单衣,且多日游走,料理不及时,所有衣物都脏乱不堪。要不要趁李松柏不在家的档口回去整理一番,收拾几件秋衣?不到午夜,他十有八九不在家,不会撞个满怀。

不!米安多即刻捏断这个念头。太可笑了,几件秋衣算什么,值得收拾吗?那么冬衣呢,还有明年夏天的衣帽鞋袜,要不要都收拾下?还有存单,还有车,还有几件金银饰品,要不要都带着?当然不,已经看过女儿,她喜乐平安着,那就再无不舍了。

不开车真好,一路走来走去,不考虑车位,不考虑加油,省心。

待到春风吟诵时,人在风中笑。

不回去了。那么,接下来去哪里?她借着这样那样的缘由漂泊多日,马不停蹄,看见了陌生的城市和城市里来来往往的陌生人,看见了城市外面的通衢,看见了电影里的水光山色,看见了莽莽苍苍的云海,独没看见自己的未来。

“你这个走投无路的家伙居然鬼使神差贱瑟瑟去了一趟天津!咋想的?”米安多暗自讪笑,拽着拉杆箱走进身后不远处的星巴克,买了一杯焦糖玛奇朵,捡一处靠窗座位坐下来。她摘下钟型帽,露出一头深棕色短发,发根处是将近一厘米的白色发根。该焗发了。

这家星巴克和这个座位是米安多熟悉的,过去一些心情茫然的日子里,她会带着笔记本电脑来这里独坐,大多时候会找部片子来看,都是她精心挑选,然后下载存储的。每次来都坐这里,同一个角度,同一个姿势,背对里间,面朝窗外,置身人群,却与周遭自主隔绝。一筐粉白的生鸡蛋夹着一枚绿茵茵熟透了的猕猴桃,怎么说都不是一类。

因为地处沈州市中心,这家星巴克客流大,服务生更换频繁,没人注意眼下这个女人跟一个月前甚至更久之前那个喜欢独坐的女人是不是同一个人,更没人注意这位气质优雅的女人所穿的卡其色风衣已经有了明显污渍。

 

星巴克.jpg离星巴克不远的地方有一家智选假日酒店,此时不是旅游旺季,大堂里有两三个人坐在沙发上翻看手机,以此把控自己的生活,或与世界接轨。总服务台站立一男一女两名接待员,一脸青春,十分茁壮。米安多进来时,女接待在接待一名老者,男接待正闲。米安多在广州,在云南,都住经济实惠的智选假日酒店,一路顺遂,只在天津智慧迷失,没有好好选择,才住进天津海河悦榕庄。想起自己在天津的“罗曼”之旅,米安多哑然一笑,脸色衰茫,移步服务台,递上身份证,要了标准间。

“大床,还是双床?”男接待面容温良。

一个小时前,一对中年男女拿着本市身份证前来登记住宿,都一脸正经到国标程度,貌似真有什么重要工作亟待两人到酒店开房处理。哼哼!怎么都可以,就是别挑战哥的智商。男接待心里嘀咕,想象着这对男女进得房间后饿虎扑食的沸腾场面。哼哼!身为酒店资深接待,他什么人没见过,都别装。曾经,他全酒店第一慧眼,看出酒店总经理与前任大堂经理的非一般男女关系,不仅如此,他还第一时间判断出前任大堂经理有了身孕。这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他第一时间理智分析出两人的结局:

“相好,仅仅是相好,没有任何其他可能。总经理不会离婚,他是全世界最看重成本的人,代价太大的事情他一概不会做。”结果也真如此,前任大堂经理突然离职,再没音信。总经理则无事人一般,每天打理酒店业务,专心而体面。

虽说阅人无数,智商无敌,米安多从旋转门一进大堂,男接待还是不由自主地投以特别关注,直觉此女与众不同,首先是腿长了些,这样的女人一般来说没有福气,另外她走路的姿势也不妥,有一种同时擎着丧与骄傲的架势。哼哼!貌似不可近前,床上指不定怎么凶悍呢。对!都别装!如今装正经的人太多,比装善良的人多,甚至比装有钱的人还多。哼哼!又是本市身份证,前来约会的面儿大,十有八九是女人先来登记,然后微信男人房间号,然后洗浴、更衣……哼哼!

“双床。”米安多不假思索。已然立志从此后雌雄同体的人,要大床何用?

男接待神情练达,见过世面,举手投足轻松稳妥,也许再干个三五年,能如愿当上大堂经理呢。米安多好奇心泛起,习惯推测着。她不知道这位男接待的原始理想根本不是酒店大堂经理,而是当一名作家,只是骨感的现实让他暂时驻足于此,心里计划的三部长篇尚无着落。他从中学开始,先后写过五个短篇,结尾都仓促了些,一是灵感不到位,二是忙于生计。不过他坚信,总有一天,当自己的时间与钞票都自由的时候,一定能写出旷世奇文,让这座大楼里的所有同事刮目相看,齐步体会那种“同行十二载,不知木兰是女郎”的感觉。

正因为怀有奇志伟愿,男接待习惯猜测客人的身世背景,并在此基础上编撰故事,推演情节。他把身份证还给米安多后,嘴角不易觉察地抽动一下,五六种酸爽猜测瞬间涌入心头:本市身份证未必都是男女开房约会,也可能是离婚了净身出户;或者远途归来,发现门锁已换,物是人非;又或者远途归来,发现丈夫在家与陌生女人约会,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他内心兴奋,再次强烈意识到自己拥有成为一名举世瞩目之作家之潜质,未来可期。他计划晚饭时把自己对于持有本市身份证之女客人的背景猜测讲给搭档听,让她选择哪种更靠谱。

“给您!1306房。电梯在右手。”

 

注释:

9、《双旗镇刀客》—1991年国产电影,导演:何平,主演:高伟、孙海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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