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四轮马车从北边奔驰过来,两匹马拉地飞快,走到庄台子底下,车夫响鞭一甩,四轮马车乎地冲上庄台子。霍元甲心想,还能是那个脚行的掌柜来了?他说过,霍老弟你要不来,我用八抬大轿抬你去。霍元甲赶紧追上去,可别让人家走漏了他跟李井首交手的事。晚了一步,冯掌柜先拜见老镖师,找到他爹家里去了。霍元甲过去给冯掌柜和他的随从宫庆见礼,立在一边忐忑不安地听他爹跟人家续话。老江湖冯世武不提别的,说他听说霍家老二打败了游侠,年纪轻轻的功夫不得了。霍镖师传艺有方,霍家迷踪拳威震武林,说的是一套客套话。霍元甲听出,他事先打听了他。冯世武临走时说,他喜好结交武艺人,请霍元甲去脚行帮他打理打理生意,自个年纪不小了,得有个得力的帮手。霍恩弟说,二小子也就能干个下力气的活,没嘛别的能耐。

  街上,四轮马车被人围了一圈,像看西洋景一样。小南河村还是头一回来了这么个洋气又贵气的稀罕物。霍恩弟、霍元甲送冯世武出来,霍元甲才注意到马车车厢前头插着三个牌子,“静海县正堂”居中,两边是“回避”“肃静”俩牌子。那时候与官府靠近的人,办事为了撑门面、耍威风,都兴到衙门借这三副牌子。西口脚行的生意本就是半公半私,冯大掌柜来小南河前,让宫庆上县衙扛来静海县正堂三副牌子插马车上了。这三副牌子表代着静海县衙门,一个县的最高行政机关。认字的人一看,三副牌子比这辆四轮洋马车尊贵多了,不认字的人看着这三个牌子跟县衙门前的牌子一模一样,也是了不得。以这样的派头来请一个庄稼人,不但是县级的最高规格,还代表政府的旨意。

  霍恩弟看了一惊。

  冯世武插这三副牌子,就是让霍镖师看的,他年前与霍元甲那次照面,看出霍元甲年轻行事不知深浅。你有一身武艺不假,那个穷酸样儿,不还是个卖柴火的人,我绐你银子不要,让你跟我混,又推三推四,说回去问爹。好!我插上静海县正堂的牌子,让走过镖的人看看。

  冯世武走后,霍恩弟觉得西口脚行的大掌柜那阵势上门请老二,事儿蹊跷,他问霍元甲咋回事儿,霍元甲说不认得这人。霍恩弟半信半疑,给他讲武林的凶险,有两下子算不了个嘛,人家堵不死你的路,你就绕着走。闲事万万不能插手,世道上找不着没有坑凹的路,自个躲着都怕踏坑里,会武的人末后了,能得个善终,那是烧高香了。他让霍元甲先到脚行看看,那里鱼龙混杂,自个千万别干缺德事,行就留下,不行就回来。

  冯世武走时,霍王氏在远处瞧着他,穿的不知道是嘛畜生身上扒下来的皮做成的长袍,毛从领口袖口翻出来,头戴礼帽,脚蹬皮靴,让土气贫穷的乡下映得光鲜贵气亮眼,可咋看他也不像个善人。霍王氏不让霍元甲跟这样的人去混,还能学了好?霍元甲说不去就散,我又没嘛本事,你可别再说我光知道拾粪了。霍王氏不吭声了,她又转想,出去多少能混两个,总比耗在家里强,等到断顿了就抓瞎了。

  霍恩弟打心里想让儿子出去,霍家从祖上延续下来的武艺,在他眼前见不到点动静,脸上也是无光,日子饥寒交迫,会会哩困着你,谁都盼着有个出头之日。他送冯世武走时,当着一街筒子人,脸上没流露出不高兴,习武世家到底与一般人家不同,从他的神色里倒是能流露出来。

  霍家的妇人们没有不排斥习武的,也常被男人斥为妇道之见。其实,她们更实际,天天围着锅台转,谁都没有她们知道无米下炊的难处,武艺带来生活上的宽裕,可不像做官的人那样,成了人上人,吃喝不愁,还有下人给端到桌上。习武换来的那点好处,远不如平平和和过苦日子,一圈都是穷人,人家能过,自家咋不能过?咋得不比死了男人强。男人当镖师,从他迈出门那一步,女人的心就吊起来了。“押镖还不是扛着羊肉从狼窝里走?”这是霍元甲他娘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天天烧香求老天爷保佑,可别一去不回了,直到男人踏进门,女人的心才能落下。霍恩弟心里矛盾,不像女人的心一边倒。他自个习武,让儿子们习武,明知道习武会遭遇不测,图嘛?他想罢手,心里一时也清静了。可要是迷踪拳真断在他这里,又万万不能。习武,还时时忘不了出人头地,为嘛?一想,一团无头续的东西涌来。

  习武,自家的女人看不上眼,只是说自家的女人;人家的女人不这样看,倒是对习武大加赞赏。呼啸的雄姿、威武的神气,让人家可能会有不该有的想法。别大惊小怪,还不和男人看人家的女人跳舞一样的心理。你要真死了,和人家又没有丝毫干系。霍家的女人往往劝阻男人习武,被男人斥责一句头发长见识短,可事儿就是被见识短的女人能言中。霍元甲在霍家兄弟爷们中武艺最出色,他死的最早,四十二岁死了,别说自家人,外人都接受不了。害得老婆守寡五十多年,当初被说成头发长见识短的霍王氏,寿命可长,活了九十多岁。这是事实。

  霍元甲平生笫一次走出小南河村,进天津城,到西口脚行谋生。

  冯世武见霍元甲来了,喜地拍巴掌一跳老高。

  “唉呀呀!霍老弟来了!我知道你得来。来人!”

  陶进应声:

  “大掌柜分咐!”

  “去把那些‘把店’的人都给我叫过来。”

  陶进与几个混混儿应声四散传话去了。

  那时候天津还没有电话,下通知得靠人跑腿。打这一年之后,过了十个年头,邮电大臣盛宣怀才恩准在天津筹建电话局。

  一顿饭功夫,西口脚行的前院里挤满了人。冯世武拉着霍元甲的手喜恣恣地从屋里踱了出来,一院子人不知道这是咋回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掌柜这是从哪里弄来个土老赶子,要做嘛?

  霍元甲穿着肥大的粗布棉祆棉裤,一身庄稼人打扮,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他棉祆棉裤上有几块补丁,格外扎眼,在厨屋栅门上挂破的那块补丁最大。

  冯世武发话了:

  "唉唉!都给我听个当真!这是我请来的本屋代管掌柜,霍掌柜!"

  大家一听是本屋掌柜,轰地笑了。

  “陶大粪的掌柜吧?”

  “哈哈哈哈!”

  “让他领大伙下田里去?"

  人群里嘀咕开了。

  几个“把店”的大头儿和“抱把”都瞪起了眼。大掌柜这是作甚?弄个庄稼汉搁在我们头上。

  有人的地方就有等级,维持行业运转就得有分工有名称。“把店”是西口大脚行麾下的小脚行;“抱把”是从把店拿活的承包人;“本屋”是西口脚行的称呼,为总店,其他三口脚行的称呼皆同。本屋的大掌柜是总头儿,西口脚行里就是冯世武;把店的掌柜称为大头儿。霍元甲做西口脚行的代理掌柜,等于经营掌柜,职位在总头儿之下,把店的大头儿之上,冯大掌柜给霍元甲封的“官”不算小。

  现在的网络文稿中有这样的记载:“四口脚行的把头是赵瑞典、陈天左、霍元甲、李师亭等人。”看来明显有误,霍元甲是个打工的,受雇于冯世武,也许是霍元甲的名气太大,震主了,把四口脚行之一的把头算上了他一个。

  这一院子人,里头还有“小把”“ 车把”“ 先生”“ 站街”“跑街”等职位的人。 跑街上头的那些名号都是管事的大小头目,跑街故名思义,就是满街市转悠着收地皮钱、落地钱、各种各样份钱的混混儿,这类混混儿虽不算脚行的头目,因替官府兼收各种名目的税费,顶着个硬棒棒的半公人身份。他们在脚行的主要职责是打手,打打杀杀全指望他们,大掌柜最器重的人就是这种人,别的大小头目不要可以,没他们不行。

  冯世武知道大家在想嘛。

  “哼哼!小瞧人?谁能干过直背刀了?我问你们……霍掌柜空手就能拨拉掉直背刀李井首的刀!”

  冯世武懂武艺,他没大夸过谁的功夫,这让一院子人重新打量起霍元甲,看他那个庄稼汉样子,这些人还是没法拿他当回事儿。人就是这样,听说咋着也不如亲眼看到。

  “从今儿起,本屋的事儿由霍掌柜打理了,谁不捧场,霍掌柜指头一碰,你的脑壳碎了,到时候别来找我。"

  一院子人又看看霍元甲,他眼里似有股硬气的光,与他那个庄稼汉模样确实不匹配。

  冯世武又说:

  "咱和北口、南口脚行的地盘咬合着,还有让人家占去的那些,到时候都得拿回来,我能只望你们谁?还不得靠霍掌柜!咱的地盘大了,兄弟们能没福享?”

  人群一阵骚动。

  冯世武摆摆手:

  "都散了吧。"

  西口脚行让霍元甲开眼界了,他估摸着小南河东西两个村子的那些土坯房子加在一起都抵不上这个几进的大院子。天津卫的人哪来那么多钱?上次卖柴到这里把柴火放下就走了,没留意。这是个五进的大四合院子,屋墙从地基到窗台都是整齐的大石块砌起来的,为的是防潮,怕日久地面湿气上渗,损坏砖墙。窗台以上青一色的青砖到房顶,这样的房子住吧,一百年二百年也没得坏。大院子座北朝南,东墙外挎个大花园。花园里紧靠四合院的东墙,南北一溜房子座西朝东,有一二十间,这是脚行的混混儿、帐房先生、厨子、车夫的住所,愿意回家的回家,不回家、家远的就住下。花园北墙也是一溜房子,这里是脚行的马厮、马车屋。四合院一进院的房屋拆掉了,用这个宽敞地方盖了个大厅堂,厅堂前门就是脚行大门,厅堂后墙开门,成了进里院的门,厅堂内东面用木隔扇隔出了两间套间作账房。混混儿们和冯世武大掌柜就在这个前大厅里上班,也是霍元甲霍掌柜将要上班的地方。从大厅北墙开的门穿过去,是敞亮的前院。前院北屋正房是冯大掌柜的会客厅,客厅是三大间,客厅的西面是两间西耳房,客厅东面有一间耳房,耳房东就是通往后面二进院內宅的通道。前院的三间西厢房,是丫环老妈子的住处。对过的三间东厢房是刚为霍元甲腾出的住处。几进后院内宅的格局也都是这样。前院西耳房两间是六姨太的住处,六姨太住在了前院。冯掌柜把霍元甲安排在前院住,与六姨太一个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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