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游侠推出的那一式,没法把气收住,还有盲乱,霍元甲听说过,真是高手使多大的力,刹那就能停住。霍元甲自知武艺还不行,他留意武行里人说的只言片语,都记在心里。

  年后霍元甲去岳父家走亲戚时,碰上了一位霍王氏叫他五哥的人,此人诨号甚雅,人家称他“斯文骨肉”,他为嘛有此雅号,看看他言谈举止就知道了。这人就是王秀才,王仓的堂哥,王秀才迈着方步度到霍元甲跟前说:

  “哟!大侠来了。你嘛时候进宫绐皇帝当保镖去?到时候我考进士,托你给光绪说说,点我个状元不?”

  “五哥真会笑话人,我就是个庄稼汉,有嘛本事。”

  “知道自个的斤两就行,别有了能耐拿着我本家妹妹不当回事了,啊?你要敢那样,我斯文骨肉也饶不了你……啊!哈哈哈!”

  人家不叫他诨号,他自个也得说。

  女婿跟着媳妇回娘家,平辈人低辈人见了都兴打打闹闹,王秀才是文化人,说说笑话还真算斯文的。

  不知道王秀才是生长在武术之乡的缘故,还是他文化人对武学情有独钟,在处处都是习武打拳的“莽汉”中,唯他对武学有深究。后来王秀才成了霍元甲的好友,一文一武两人多有交往,真有趣,像是小说里那样有意安排的。

  “你打游侠也没嘛稀罕哩,中国的拳术早就没真传了,会武的人也就是打打架吧。”

  霍王氏一听打架又来气了:

  “他可不觉得自个没能耐,净在外头惹事生非。”

  王秀才颇有风度地向霍王氏挥挥手:

  “回家吧!回家吧你!”

  他把俩手背在身后,派头十足地对霍元甲说;

  “我看过一则论武道的文字,大意是说侠客在西汉以后就断了,拳经拳术从那时候就失传了,到了唐代又繁盛起来,也不过是史书上的记载,拳学武道都没有专门记述。到了明清两朝的接点上,出现了张三丰、王征南几个高人,他们的武艺横贯中国南北武林,也是没有留下供后人习练的拳理拳法。到了这会儿,中国的拳学早就衰败了,上那里找高人去?说书人调人口味的段子就是习武的人不怕千难万险,寻找拳法秘书秘本。让我看倒不是胡诌。”

  “噢——噢——,秀才五哥知道哩真多,让我长见识了!”

  王秀才说起武来,在霍元甲面前居高临下。也难怪,那时候文盲在中国占绝大多数,秀才虽够不上朝廷供皇粮的待遇,但见官可以不跪,说话出口成章,算是个学问家了。还有地位。

  “斯文骨肉讲武真是找对人了。”

  过来一个人推了霍元甲一把。

  “走走走!快去拜见你仗人去吧。”

  那人拽着霍元甲就走。斯文骨肉王秀才站在那里,摇了摇头。

  打那以后,王秀才的话入了霍元甲的耳。他习武全靠自个闷、自个悟,遇到过不了的坎,王秀才的话在他脑子里回旋。

  打游侠之后,霍元甲习武不用避人了,随时都能拉趟子打拳,就是孩子他娘瞧着不顺眼,只要她看见霍元甲打拳,总是想法支使他干这干那,反正嘛活嘛事都比习武要紧,霍元甲不听,她吵吵地就让霍元甲练不成拳。

  对拳理拳学霍元甲求之若渴,他有一次借去岳父家的机会,专门找王秀才听他讲武,秀才不打拳,看的书多,懂历史知天闻,俗话说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秀才讲武论道能让习武的人大开眼界。王秀才见霍元甲找上门来,斯文劲十足地沏茶倒水,招待后开讲:

  “少林武术你知道咋取得武林正宗地位的吗?”

  霍元甲摇摇头。

  “听我慢慢道来……五代时期,少林寺有个叫福居的高僧,他邀约了十八派武林高手到少林寺献艺,一弄就是三年。福居搏采各派之长,融入少林拳法,汇总成了一本《少林拳谱》”

  霍元甲眼神一掠,拳术都讲门派,捂着自个的那点东西跟人家互不掺和,成不了大器。少林寺那个高僧请十八家武派切磋,不正中了俗话说的“井淘三遍水好喝,人从多师武艺高嘛。” 他霍元甲没拜在谁的门下,迷踪拳知道的多,听到的少林拳啦、形意拳啦、鹰爪拳和八卦掌啦等等不少,掺和起来也弄出了名堂。王秀才一开讲就抓住了霍元甲。

  “这本拳谱让少林寺的僧侣受益非浅,后来越出寺院,在武林中影响很大,到了清代,中原习武的人越来越多,朝廷害怕聚众造反,雍正五年前后,下令严禁百姓习武,违者格杀勿论。少林寺的和尚由明处转到暗处,偷偷地习武没有间断,少林武系一直没断流。少林寺坐落在嵩山,汇集了江北拳术的精华,捡了南派一些好东西,揉吧贯通,形成了盖天下的少林门系。这还不值得称道。少林武艺的精湛深邃,出自庙里的独一无二,禅意是其要旨,讲究禅拳合一,那里是佛教禅宗的祖庭。禅意要的是明心见性,顿悟成佛。佛家把参禅看成正经门道,打拳踢腿是莽夫弄的事,在庙里习武那是捎带着干的,僧人打拳是为了敛性,让吃饱了一帮生龙活虎的和尚清心寡欲,做到屏虚入定。他们不把习武奉为上,用禅意定功夫,消除争强好斗之念,挡住尘世浸扰,让僧人在净空中习武练功。和尚又不用想着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在小南河练拳能比得了他们?不是庄稼淹了,就是地里旱得张嘴裂缝了,还得除草上粪。谁能清静下来?”

  霍元甲脑子里闪了一下枣林、乱坟堆。那里也算是个僻静处。

  “这样看,少林寺和尚走的是参禅习拳、得道进入武境的路子。他们起步就和你们这些打拳的人不在一个档上。从历史上看,没有哪路高人能踢得了少林寺的场子。也没谁都动了少林寺的霸王地位。你是识字人,懂得也不少。打拳的人一天到晚光下死功夫也不中用,还得找出门道儿才行,说不准能打出好拳来。”

  枣林里荒草丛生,风过草低头,坟头闪露,林中间一片秃平地面,霍元甲习武踩出的,齐腰高的荒草围出了一个场子,蹲下歇息,人头与坟头齐,一个清静的天地。王秀才的话语带出霍元甲脑海中不时跳出的画面。

  这回王秀才除了居高临下给霍元甲讲武,没再拿他耍笑,人家一副请教的样子,王秀才也是一本正经,还有他那斯文劲愈是带劲。

  边打拳边揣摩着奥妙,天亮起来了,霍元甲停下,找到粪筐,扛上粪筐出门了。要不孩子他娘又嘟噜了。

  早饭时,霍元甲回来了,进大门他把粪筐放在院子里墙根处,霍王氏看他没往粪坑里倒粪,知道白转了一早上。

  孩子们蹲在灶户窝里柴草上,端着冒热气的碗吃饭,霍元甲走进厨屋,忽地带进一股寒气,他端起碗靠着孩子在灶户窝里坐下,霍王氏放下碗:

  “他爹,这春上青黄不接哩,多难熬,你还能光拾粪?”

  霍元甲吸溜喝一口稀粥,冲下嘴里嚼地干粮,说道:

  “不拾粪干嘛?地里冻得梆梆硬,嘛活不能干,不拾粪还能拾银子?”

  霍王氏挖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慢慢地又端起碗。

  “啊——啊——”

  东章做呕吐状。

  “别再说粪了!”

  “你这个小狗东西穷毛病还不少哩。‘没有大粪臭,哪有米粮香。’这是老话。吃饭的东西哪一样不上粪能长出来?你也快成半大孩子了,往后出门也得背上粪筐,庄稼人怕粪臭就得饿死!”

  不懂事的小东茹听了娘的话,端着碗看里头的饭。

  “这里头有粪啊?”

  日头转到南天,村里不少人挤在庄台子底下朝南的地方晒太阳。老人腿脚不便下不了庄台子,出家门就近找个向阳的南墙跟蹲下,让孩子挤到身边挡挡风,这是一天最暖和的时候。阳光洒下,脸上生热,棉祆棉裤里暖融融的。北风抽抽地吹,避风朝阳的地方不受干扰。霍元甲蹲在庄台子下头,听着庄台上头的树梢上挂风的声响,那么高远。和大伙挤在一起,这里比庄台子上头蹲在南墙跟下避风多了,寒冷像是离的远了些。

  粪筐三三两两撂在庄台子底下,麦田伸向远处,稀稀拉拉的麦苗还没返青,被盐碱土壤腌地灰黄。

  年轻人你扛我,我顶你挤着取暖,嘻嘻呵呵。岁数大的人躲在一边,盯着麦田眼发直,一会扛起粪筐走了,裹裹棉祆衿,缩缩脖子,弓弓腰,那是离开避风处的样子。

  睹景思事儿,霍元甲觉得够不到的武功如树梢上头的抽抽声,蹲在庄台子底下,仰望一眼,那么高远,冷得心更凉。霍元甲扛起粪筐走了,寒风向棉祆棉裤里钻,他裹裹祆衿,缩着脖子,弓腰扛着粪筐,贴着庄台子根,向西走,走到大坑旁,风忽地大了,这里是东西两个庄台子中间,地势凹下去,成了风口。坑里的水不到夏天的一半,玻璃一样,一块大冰盖在坑里。鹅鸭也像人一样,躲在坑下,面南的地方,避风晒太阳。坑里不时飘出鸭子呱呱呱短促的叫声,啊——啊——啊——鹅拉着长音的伴奏,一长一短的叫声,让人想到脖子一长一短的两种禽类。

  拐到庄台子西头,看见了枣树林,蓝天灰土间稀稀落落一片黑影,霍元甲走进去,举手扑拉扑拉树枝,风在头上响,没有那么高远。习內功时,意守枣林景致,一木一枝已长在了他气经血脉里。一进林子,环目览及,內功不自觉地涌动。

  林内一株像人弯腰一样的老枣树,探出去一段长长粗粗的树身,往时练拳,霍元甲好在上头坐坐,躺躺。他过去一靠,身轻如羽越在了另一侧,回势,不觉身子靠了回来,粪筐没离肩。站在树旁一仰,身子如树形,仰躺在空中,如躺在弓背探身的枣树上。一袋烟功夫,身未走形,气脉推扶着,如躺在床上,没有丝毫疲意。霍元甲陡增信心,觉得期及的功夫没那么难了。看看树干,看看树冠,看看坟头,记忆中有的树干变粗了,有的老树干枯死了,整个林子比以前扩出去不少,藏在里头的坟头比以前矮了。站在林子中,旋身一圈,身子欲飘起,霍元甲想內功就是神,怪不得都说內家拳比外家拳厉害。早先不知道咋会在这里头打拳?就是舞叉舞叉、玩玩,后来上瘾了,身上有了功夫,越是离不开这里了,一年一年过去,没事就在里头打拳。霍元甲扛着粪筐走走看看,一年一年挨过来,不知道磨了多少难,鬼使神差地就想钻进树下打拳。熬了那么多年,碰上游侠来了,出手给他一过招,不知道嘛叫功夫成了,把游侠打在地上,他爹又说游侠死在他手里了。一提到功夫,他就知道那是枣林里的使腾。

  霍元甲裹裹棉祆衿,走出枣林,他想向远处转悠转悠,别像早上空着粪筐回家。走到庄北边,没遮没挡,觉得风大了不少。到哪里能碰上一滩粪,此时,眼前一滩粪,倒成了霍元甲最大的期望。天寒,动物也不大出来乱窜了,夜游动物在外头也不会多停留,排泄物少了。

  一到冬天,乡下人有事没事肩上扛着粪筐,像是心理安慰。霍元甲在野地里冻得要命,要不就找个避静处拉趟子拳,暖和暖和。走到自家的麦地里,看到麦子那个黄把劲,能收成多少?到时候收下麦子,卖了还得多换粗粮吃,能撑几天?收成好时,新麦子收割下来,通常都是蒸上一锅馍馍,全家人吃一回,也算过麦了。为了给喷香的白馍馍匹配,有时凉拌个黄爪,替代一下觉着不相匹配的咸菜,这只是中午的正餐,吃起来正重其事,这是庄户人家过麦的大餐。吃了这顿白馍馍,半年再捞不着了,等到过年时候才能再看见白馍馍。半年里头,能有粗粮吃饱了就算不孬了,还得不是灾年。

  吃了那顿白馍馍,留出麦种子和过年吃的,其余的麦子都得卖掉,卖了钱买粗粮吃,就是为了撑的时间长。碰到家里有急事,别说留过年吃的麦子了,麦种也得卖了应急,到种麦子的时候再说吧。平时吃上口馍馍,那香味一下子让人想到过年、过麦的光景。一年就吃一两回白馍,条件反射,无法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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