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7日

  早上起床的时候,魏杰已经回来了,旅行包还放在凳子上,没有打开。晚上睡得沉,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居然没听见。他还在睡觉,微闭着双眼,安详,慵懒。在去洗手间的时候,我似乎见他睁了一下眼睛,立马又闭上了,但我并不确定。若是真的,那定是子雨在的缘故。等子雨洗漱完毕,我们就去吃早餐,然后医院去。

  下午两点左右,魏杰来了医院一趟。见子雨在,就笑道“师母好”,顺便把手上提的一袋东西放在了床头柜上。

  “你都把我给叫老了。实际上,你还比我还大呢。”

  “那叫嫂子吧。”

  “不好。”

  “叫妹妹总不行,到时,师傅要吃醋的。”

  “别妹妹哥哥的,听起来就暧昧。”

  “那……我什么都不说了。这是惠州特产,你们尝尝。”他指了指他带来的那袋东西。“我得回去了。”

  “不坐一会儿?”

  “这几天累了,我想回去休息一下。晚上再来看你 。”

  看他出了门,子雨就说:“我看他是来试探的,看看我在不在。”

  “你别把人家想成特工似的,其实,他挺单纯的。”

  “我看不见得。瞧他那模样 ,就是一个聪明人。我看你就不如他,只怕到时上当了都不知道。”

  “上什么当?被他骗上床?”听了我的话,子雨马上阴沉了脸,我忙向她保证,即便来了七仙女,她也拿我没招,更别说我徒弟了。她只是不说话,顾自看窗户外面。

  魏杰来的时候已是八点,那时子雨刚离开不久。他先问我师母走了吗?得着肯定的回答,就在我床沿坐下,很兴奋地和我讲在惠州的所见所闻。说龙门温泉,说大亚湾,说罗浮山的奇峰怪石、名泉飞瀑、神奇云烟、洞天奇景;又说爬罗浮山的飞云顶有多么累,结果到了山顶,却只有一堆乱石,几面国旗;又问我中国有几个西湖。

  “两个。”我说。

  “三个。一个是杭州西湖,一个是惠州西湖,还有一个就是颖州西湖。惠州西湖本叫丰湖,是苏轼给取的名,原因是丰湖位于城西,又与他熟知的杭州西湖一样美丽。苏轼在《赠昙秀》一诗中,头一回将丰湖称作西湖。南宋后,这种叫法就逐渐流行起来。”说罢,他起身坐到了床上,斜靠在了我的身边,然后打开手机,让我看他拍下的惠州风景。

  “真的不错。”看完之后,我由衷地赞叹道。

  “要是你和我一起去就好了。我们部门的人都挺好的,只是,我总和他们说不到一块去。”他定定地看着我,很是惋惜。

  “我也想去的,只是人各有有命。”我叹一口气。又见他那怏怏不乐的神情,便笑道:“其实,看你拍回来的照片不也很好吗?何况,我还知道了你穿裤衩也挺上镜的。”

  “不说这个了,别人会当我们怪物的。”他停止了说笑。“在惠州的时候,我去逛了书店,买了几本书给你。”

  “你别叫我看书了。你已经给我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白鲸》我也快看完了,再看书,我怕要过敏。”

  “很簿的三本书。一本是《我与地坛》,一本是《热爱生命》,还有林语堂的《苏东坡传》我觉得对你有益。”

  “我觉得对我最有益的,就是你的骨髓正好与我配对。”

  “我也想呀,可这又不由我做主!要是能把我的寿命给你一半,我也愿意,只是……”说着说着,他声音轻下去了,低了头,不再说话。

  我知道他想什么,就不再问他。看看手表,将近十点,便让他回去。

  “我不回去,我想在这儿陪你。”

  “你睡哪儿?”

  “就趴床沿。要是你愿意,睡你边上也行。”

  “不行。”我想都没想,断然拒绝了。

  “那从明天开始,我再请几天假照顾你。”

  “不行!再说,我根本不需要人照顾。明天,医生要给我做几项生化检查,要是病情稳定的话,我打算出院。”

  “出院?”

  “那你认为我该一直住下去?我哪儿来那么多的钱?”

  “我们参加了医疗保险。”

  “医疗保险赔付之外呢?除了骨髓移植,这病根本就不可能痊愈。出院之后,我打算回家去。我总得和爸妈一起呆几天的。”

  “我和你一起回家,在你们家乡找一份工作。”

  “和我一起回家?我们什么关系,你不怕人家笑话?”

  听了我的话,他红了脸,低下头去。我觉得自己伤了他的心,便劝道:“我家虽然在浙江,但那儿仍是落后的地方。一两千的工资,哪儿可以跟现在相比?再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你看子雨都不可能和我生活一辈子,离开我,对你是再好不过了。”

  “师傅……”

  “回去吧。呆会儿住院部就要关门了。”

  用纸巾擦了眼睛,他起身回去,一边说道:“明天,我再来看你。”


  10月10日

  检验报告出来了,正如预想的那样,病情趋于稳定,但这只能说明目前没有恶化,并不代表将来。主治医生说最好的方法仍是骨髓移植,但这只能等,看运气。目前,就治疗的方法来说,一是化疗,一是放疗,还有是免疫疗法,但那没有普及。据最新的前沿消息,适当剂量的砒霜也可治疗。不过,无论如何,这些都不能根治。其实,医生不说,我也早已明白,患上这病基本上已是踏上死路了。路长路短,要看造化。

  晚上,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她问我是不是很忙,怎那么久了都没有打电话回去。我敷衍说是有点忙,然而,心内又甚是不安。不管怎样,国庆刚过,再忙怎会到了没时间打电话呢?妈又问我,和子雨的关系进展如何,她是否愿意和我结婚,并说我已老大不小了。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想抱孙子了,听着听着,不免流下泪来,甚至于声音都哽咽起来了。

  “儿子,你怎了?”

  “没什么。”我怎么能告诉她实情?能拖一天就一天吧,反正她晚一天知道,就晚一天痛苦。

  “子雨她……她和你……”

  “不是。”我说,“这几天,出了点事,我觉得有点儿累。”

  “是和子雨吗?”

  “工作上的,就快解决了。”

  “那为什么哭了?”

  “我没哭。”

  “我刚才明明听得你哭了。”

  “不是,我感冒了。”

  犹豫了一会儿,她又问道:“没关系吧?”

  “没什么,我正在吃药。”

  “儿呀,妈不在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妈。爸,他好吗?”

  “你放心吧,我们都好。过几天就要摘椪柑了,你要是喜欢的话,多留些在家里。”

  “椪柑过了年就有味儿,还是多留些脐橙吧,胡柚也不错。”

  “那好,听你的。儿子,你有什么得和妈说。”

  “保证告诉你,妈。”说到这儿,我几乎再也不能继续下去。我知道,再过不久的日子,妈妈的快乐就要被我永久地尘封了。二十八年了,除了劳累,担忧,她从我这儿得到了什么?养儿防老,养儿何来防老?除了不尽痛苦!我就要死了,是命运要惩罚我的爸妈,还是我前世作了孽?


  10月14日

  夜半,就是凌晨二三点钟吧,我被一阵嘈杂的声响吵醒了。迷迷糊糊中睁开双眼,透过隔着的布帘,我看见几个医生护士正在16床前忙碌着,同时传过来嘤嘤的哭泣声。

  医生们正在对16床进行心肺复苏,耳中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数数声。几分钟后,护士拿来了除颤仪。插上电源,医生、护士散开,电击;加大电流,再次电击。几次之后,终于传来了医生们放松了心情之后的喜悦之声,生命体征监测仪也发出了快乐的嘀嘀声。住院医生站着观察了几分钟后,嘱咐16床的女儿,若有情况及时报告,就出门去了。16床的女儿一叠声地道谢,虽然声音仍哽咽着。

  静静地听着、看着医生对16床的抢救,我却莫可名状地紧张起来,同时伴随着一阵阵的寒冷与颤抖。我清楚地知道,那是出于内心深处的恐惧。我害怕死亡在不久的将来降临到我的身上。医生护士们都出去了,然而,16床的床头灯却一直亮着。女儿坐在父亲床前,握着父亲的手,时而也会站起,用手放在父亲的人中,试探着鼻息,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她的心中也许只有父亲的安危,根本忘了房中还有其他的人。这不能怪她,要是换了我也会这样,只是我再也睡不着了。看到秋实转了身,我便知道,他也醒着。侧过头去,看着窗外,农历八月二十六的夜空,在我眼中,漆黑一片。

  查房之后,16床的老伴、女婿、儿子、儿媳都来了。他们站在床前,看着16床,一边商量着什么。他们说的是粤语,虽然在蛇口呆了五年,但我仍不是太懂,只是在心里想着,16床应该还好吧?因为我没听到医生对他的亲人说就这几天之类的话,更不用说得准备后事之类的了。况且,不到中午,除了他的妻子,其他人都回去了。

  这一天,秋实没有听音乐,也没找我聊天。打针之外,他只是看他的叔本华。打完吊针,我曾犹豫着是否回宿舍去,我怕再次碰到昨晚那种让人胆战心惊的事情。经过不断地观察、判断,看着眼前的宁静,我想不可能有事;再者,既然是住院,若被人发现我常常偷着回宿舍,如果此事传到经理耳中,也不是很好。于是,我住下了。

  魏杰晚上来看我,给我读《热爱生命》。杰克·伦敦是条汉子,在《热爱生命》中,他传达出了生命的意义。可是,他为什么又自杀了呢?还有另一条汉子,海明威,他竟然也会用猎枪要了自己的生命。我不知道魏杰是否知道杰克·伦敦的自杀,但他读这篇小说的用意却是不言而喻的。读完之后,他又要削苹果给我,我拒绝了。无意间,我看到了秋实那意味深长的微笑,不免红了脸。

  魏杰是九点半走的。之后,熄灯睡觉。睡之前,没忘记去看一眼16床。生命监测仪的嘀嗒声仍然节奏井然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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