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街道的方向感不强,但从街道的名称上仍能判定是纵向还是横向,凡是叫“路”的大致是南北向,凡是叫“道”的大致是东西向。

在老城东南的英租界内,有一条长三千四百多米弯弯曲曲的马路,叫马场道。始建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因通达坐落于佟楼以南的英国赛马场而得名。

天津租界的赛马活动虽然肇始于一八六三年,却一直没有像样的赛马场。英租界董事长德璀琳在担任赛马协会会长和秘书长之后,凭借其与李鸿章的私交,非法获得佟楼以南“养牲园”的二百多亩地,修建了一座新的赛马场,并从英租界的咪哆士道按自然走向修筑了一条通向赛马场的道路。

刘希民离开万国公墓,穿过别人不敢走的那条黑乎乎、阴森森的羊肠小巷,来到充满欧陆风情的马场道,然后向左拐,顺着马场道摸黑往西走去。

不过,刘希民每次往返的路线都会随机应变,并没有固定的走法,也不贪图捷径。

天已经很晚了,暮色让整个世界变小了许多。街道上空空如也,不见一个行人,仿佛这世界都睡死了,只剩下刘希民一个大活人。

偶尔能听到风吹枯叶在地面滑动的唰唰声,像是有人蹑手蹑脚地跟行,惊扰得刘希民不时回头望两眼。

街道两侧的房子也是黑乎乎的,没有一丝灯亮,房里的人可能都进入了梦乡。

突然闪过来一道光束,接着传来震耳的响声,原来是从后面过来一辆汽车。汽车过后,光亮消失,汽车走远了,街道上又恢复到原来的寂静。

在朦胧的夜色中,忽然传来唰的一声响动,原来马路南侧树丛中的一只小鸟受到惊吓,扑棱棱从树丛中飞起,发出梦呓般的啼鸣。

刘希民朝发出声响的地方望去,只见那里小山似的矗立着三栋风格别致的大楼,这就是名闻遐迩的刘冠雄寓所。

刘冠雄(1861~1927),字资颖,福建侯官人,早年进福建船政学堂学习,后留学英国研究枪炮阵图及驾驶技术,回国后为北洋水师靖远舰帮统。民国成立后,曾任内阁海军总长。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军阀混战,国是日非,中国海军在内战中四分五裂。刘冠雄深感心力交瘁,遂以身体有病为由要求辞职,在天津过上了寓公生活。

论起来,刘冠雄还是现任天津警备司令陈长捷的福建老乡呢,陈长捷也常以自己家乡出了刘冠雄这样的名人而骄傲。

刘冠雄寓所占地十亩,是以其子名义从外商手里买下的。作为海军总长,他按自己意图建起了寓意深刻的三幢西式砖木结构楼房,以寄托自己的理想。

三栋楼房均三层带地下室,红机砖,清水墙,部分砂石罩面,挑梁,大瓦顶。中楼为航空母舰式,西楼为巡洋舰式,北楼为望远镜式。

北楼即主楼,建筑面积三千多平方米,从正面看清晰地凸现出立放的望远镜造型。整座大楼具有浓郁的欧陆风情,罗马风格屋顶,长长的阳台,以及阳台下的牛腿支柱,阳台上花瓶状的栏杆,都给人以许多遐思和美感。

刘希民全然没有料到,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夜,在刘冠雄故居门前的灌木丛中,还闪烁着两双“魔鬼”眼睛。

夜色越来越浓,夜幕越来越重,这是名副其实的夜深沉。刘希民被黑暗包围着,同时也被寒冷包围着。他打了一个寒战,又略感有点疲惫。于是他随手拉紧上衣,然后加快步伐,像小跑一般向前赶路。

刘希民从马场道往右拐,上了西康路。大街上仍是黑乎乎的,但他的心情格外振奋。

这并不是因为离开了那死气沉沉的墓地,脱离了岌岌可危的险境,而是因为刘希民又成功地获得一份情报,而且很可能是一份重要情报,又有了一个重大成果。

每次来此执行任务,只要有所收获,刘希民的心情都非常兴奋。

满天的星斗,若明若暗地闪着银光,好像一张巨网罩着茫茫大地。

刘希民在黑暗中行走,好在这是城里的道路,比较宽阔平坦,加之夜间行人极少,车辆也不多,因此他走得很快。

穿过一条条街道,跨过一个个商铺,刘希民终于来到家门口。

正在担心的妻子好像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迅速把门打开。待丈夫进去后,她往附近扫了一眼,然后把门关上。

刘希民的妻子张守荣,比丈夫小两岁。她那浓密的头发,仍是那么乌黑油亮。瓜子脸上长着两道柳叶眉,柳叶眉下嵌着一双明亮而犀利的眼睛,眼珠转到眶中的任何部位都显得灵动俏媚。她衣着朴素而得体,浑身上下都显露出一位中年妇女漂亮而不落俗、庄重而又含蓄的仪韵。

张守荣虽然不是共产党员,却一直在积极协助丈夫工作。

他们原来租住河东一个反动小业主的房子里。有一天刘希民不在家,突然闯进几个军警要搜查他们的住处,张守荣赶紧出来踢倒竖在门口的一块砖头。不多时,刘希民回来了,看到门口的砖头倒了,知道家里有情况,就立即躲避起来。

待刘希民回来后,房东即过来收房租,还说房子不租了。

“为嘛?”刘希民不解地问。

“你是共党。”房东冷淡地说。

“我是一个教书的,怎么成共党了?”

“甭废话,你跟我去派出所一趟。”

“我不是共党,也没有犯法,去派出所干嘛?”

这时房东的口气强硬起来,质问道:“既然你不是共党,为嘛不敢去派出所?”

刘希民见此情景,意识到用软的是不行了,于是立刻严肃起来,针锋相对地说:“你想干嘛?你要把我送到派出所是嘛意思?常言道,话不能说绝,事不能做绝。世道这么乱,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在我们身上不缺德吗?你听到没有,解放军就要打天津了,明天你敢说会怎么样?”

听刘希民这么一说,那个房东像泄了气的皮球,顿时软了下来。他红着脸说:“刚才我是急了一点,对不起了,多包含。你说得对,做事总得留个后手。”

于是,房东把话题转到他所担心的问题上来:“你说解放军打进来,像我这样的人要紧吗?派出所每月给我一些钱,让我举报共党嫌疑人。怪我贪便宜,我只举报过两个人。以前我没做过一点缺德事,到时请你替我说说好话,行吗?”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共党?”

“派出所的警察说凡是晚上经常外出的人,都有共党嫌疑。”

“你害了两个人,还不算缺德吗?”

“我也没说他们就是共党,只说有嫌疑。”那房东央求道,“到时请你替我说句好话,求求您啦?”

刘希民一语双关地说:“我要是共党,一定会帮你的忙。可惜,我不是共党呀!”

“刘先生,我是做得不对,可我拿派出所的钱也是没办法呀!”房东哭丧着脸说,“老伴死了,儿子跑了,就剩下我一个病老头子,得吃饭呀!”

“你儿子哪去了?”

“不知道。他和我上不来,三天两头和我吵架。”那房东说,“一年前,他不告而别,再也没有回家。”

“你儿子叫嘛名字?”刘希民问。

“叫王河东……”

这个房东做梦也不会想到,和他人品格格不入的儿子离家出走到了东北,后来参加了解放军,现在是东北野战军的一名炮兵了。

此后,由于在河东住不安宁,行不方便,刘希民夫妇就搬到了河西。

这时,夫妻俩走进里屋,张守荣看到丈夫冻得跟冰棍儿似的,十分心疼。

刘希民看到桌上有一个小纸包,就关切地问:“守荣,吃药了吗?”

“吃过了!”正患胃病的张守荣答道。

“这两天病情是不是见轻?”

“自吃了这个药后感觉好多了。”

“饮食上还要注意一些,不要再吃辣子了,多吃一些容易消化的东西。”

“知道了……”

刘希民掏出香烟,张守荣划根火柴给点上。

刘希民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一条长长的烟雾,让疲劳的身体和紧张的精神得到一些舒缓和解脱。

这时,嘴里叼着香烟的刘希民小心翼翼地把情报打开,原来是几页手抄的文件,只见首页第一行赫然写道《天津军事实力配置计划》。密密麻麻的钢笔字,虽然有点了草,但仍能看得清楚明白。

烟雾在刘希民脑际缠绕,室内氤氲着一团温暖的喜气。

刘希民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份情报来得太及时了。刚刚接到上级要他尽快赶往泊头的指示,汇报近期的工作情况,领受新的任务。他猜测,很可能是下一步解放天津的事。

大战之前,这份情报肯定会发挥重要作用。

“必须尽快上报,我要亲自把它带走。”虽然刘希民懂得越是事急,越是急不得,但他还是兴奋地说,“这段时间形势发展得很快,我也需要听一听上级有什么新指示,我必须马上动身。”

“不是有交通吗?”张守荣的细心体现了女人特有的共性,“这个情报让交通传送不是更安全吗?”

“我去部里,顺便把它带上,省得交通再跑一趟。”

“你……”张守荣不无担心地问,“能行吗?”

“怎么不行?作为秘密组织的领导人,不但能领导情报人员开展工作,还应该会搜集情报、整理情报和传递情报。”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张守荣非常支持丈夫的工作。

“赶早不赶晚,明天吧!”

“好!”张守荣顺服地说,“时候不早了,我去打盆水,你洗洗睡吧……”

砰砰砰……

正当刘希民夫妇俩为获得一份重要情报而兴奋不已、睡意全无时,突然有人敲门,而且敲得很急促。

“谁啊?”刘希民的心脏随着砰砰砰的敲门声也砰砰砰地跳起来。

“少废话,快开门!”

刘希民等妻子把情报藏好后才去开门,原来是两个警察。

长期以来,人们对警察没有好感,都把他当作欺行霸市、欺男霸女的代名词。

值得一提的是,中国过去没有警察,只有保甲团练和捕快。警察是一个舶来品,警察这个词的出现与袁世凯有关,而天津又是袁世凯的发迹之地,也是中国“巡警”第一个开始巡逻的地方。

出现在刘希民面前的警察是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白一黑,高个子长得白净,像个电线杆;矮个子长得黑壮,像个大水缸。

他们头上顶着大盖帽,脖子上挂着警哨,腰间箍着大皮带,脚上穿着大皮鞋。他们腰带上挂着佩刀,手里提着警棍。

那个瘦高个警察打着手电筒,用纯正的天津土语说:“现在是灯火管制时期,你知道不?”

“知道,知道!”刘希民点头哈腰道。

“知道?为嘛还开灯?”

“我……”

不等刘希民回答,那个矮胖警察就问:“你刚才去哪儿了?”

知道被警察跟踪了,刘希民不禁大吃一惊。但转念一想,觉得他们肯定不知道自己的去向,要不在墓地就会被逮走的。

刘希民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个纸包,就随机应变说:“别提了!这不,老婆不是病了吗,害得我摸黑到处去抓药。”

“病了,嘛病?”

刘希民看到张守荣在捂肚子,就说:“肚子疼。”

原来,刘希民在万国公墓没有碰到鬼,没想到被藏在刘冠雄故居门前树丛里的两个假鬼盯住了。当时刘希民只发现有鸟儿从树丛飞出,却不知道那里藏着警察。这两个警察看到刘希民在黑灯瞎火中脚步如此之快,觉得行迹可疑,就跟踪来到刘希民的住处。

“请屋里坐,屋里坐!”刘希民热情地招呼。

两个警察不客气地走进屋来,但没有坐下,只是跟贼猴似的东看看西瞅瞅,企图找到“犯罪”证据。

屋里的摆设只有一个破木柜、一套旧桌椅,还有不知用了多少年的一张大床,床头并排摆着一对枕头,比翼双飞的鸟儿似的。

矮胖警察拿起桌上的纸包,打开一看,里面确实有几粒白色小药丸,于是又把纸包放回桌子上。

张守荣倒了两杯开水,招呼警察:“请喝水,老总!”

瘦长警察说:“不用了,我们不渴。”

“那就抽支烟吧!”刘希民掏出烟盒。

“不客气……”

待两个警察点着了烟,刘希民故作安慰道:“你们当警察的也不容易,这么晚了也休息不了。”

“还是你理解我们。”缺心少肺的矮胖警察看了一眼刘希民,“不像有些刁民,总看着我们不顺眼,把我们骂得一钱不值,难道我们都是吃干饭的?”

两个警察觉得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民家庭,女主人确实有病,在屋里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便不再对刘希民怀疑。

“赶快把灯关上。”矮胖警察温和地说,大步向门外走去。

张守荣关上门,拉灭灯,整栋房子便在满天繁星下沉默了。刘希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五脏六腑都感到少有的畅快。

这一夜,对所有人而言都会感到特别的漫长。

当清晨的阳光如约而至时,刘希民觉得时间过得是那样的快,快得以至于没能做成一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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