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辆倒霉的嘉陵摩托,我不会被莫名其妙的卷入一场无法说清的漩涡中。

  来Z县两个星期的采访,该收集的材料已经差不多了,下一步,就是将这些材料汇总在一起,然后开始着手起稿。我一贯的做法就是在资料收集齐全后,马上动手,一气呵成的完成稿子。可是,那天早上起来,我突然觉得很累,双腿有些酸痛,两眼发涩,头,昏沉沉的。我知道,我感冒了。

  昨天,在采访那位让人一看就想发笑的企业经理张孝天时,我的后背恰好对着开足马力的冷气,一个小时的采访问答,吹得我是项背发颤,我那刚刚被一场透雨浇湿地浅蓝色T衫,好像一块多年的冷铁一般硬邦邦的贴在我身上,连我的心都冻得发起抖来。大概是由于我的注意力过于集中在我后背的冷气上吧,在我向对方提出问题的时候,我不加思索的脱口一句:“您刚新办这个山梨食品加工厂的时候后背发颤了吗?”话一出口,我的头“嗡”的一声,吓了自己一跳。为了掩饰失态,我努力地的咧了咧嘴角,表示这是一个我期待已久的问题。那位大头瘦身鼓眼睛的经理,傻愣愣的呆坐在那,歪着圆圆的南瓜头,开始拼命的回忆。趁他不注意,我伸手抓起桌上的空调遥控器,想就此关掉冷气,可是,还没等我按下开关,大头经理就说话了:“可能没发颤吧,那一年夏天,天气热死了,我浑身冒汗,喘不过气来,哦,就像现在一样,我快热死了,樊记者麻烦你把冷气调到16度,太热了!”大头张经理不等我动手,就抢过我手中的遥控器把20度降到16度。就这样,我又在冷气冰凉的吹冻中熬了两个小时。

  下午回到招待所,就开始眼发湿鼻发痒,一连串的打喷嚏。我找服务员要了一碗滚热的姜汤水,一口气喝了下去,身上顿时起了一阵微热,腿部肌肉觉得舒服多了。晚饭也没吃,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爬起来。我伸伸懒腰,慢慢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山区早晨的空气,真是没得挑剔,清爽干净湿润,凉丝丝的,呼一口,一直送到心底,熨贴的五脏六腑和全身的毛孔都酣爽顺畅。我当即决定,今天给自己放假一天,忘掉那些嘛嘤嘤的纸张字墨,去山上的林园轻松轻松。

  于是,我在招待所借了一辆七成新的嘉陵摩托上路了。

  过了Z县郊外的一所中学,再过一座小土山就是我要去的果林了,盘山公路虽不宽敞,但足以通过一辆东风大卡的宽度,我的摩托车骑的很慢,因为我的早晨常常是从中午开始,难得看到真正早晨的太阳,所以,这样难得的日子,我要好好欣赏一下我久违的晨阳,何况,山区夏日的景色又如此的迷人。山腰叠绿滴翠,一缕缕乳白色的云雾,在山间缓缓地游动,绵软可人,仿佛给绿色的群山束上一条飘逸的裙带。阳光被某一处的林叶点亮折射出耀眼的光辉,像明星演唱会结束时凸起的荧光灯,络绎不绝地闪烁着,安静中演绎着无声的喧哗和热闹。此刻,我到真的感谢起我们《企业杂志》的王总编来。他撤销了我去香港开会考察的决定,把机会让给了一位漂亮的小姐,委以重任的让我来Z县采访农民企业家张孝天,为《企业杂志》写一篇农民企业家创业的报告文学。我憋足了劲儿都不高兴,但又不好在一位漂亮小姐面前争风吃醋,那样,有失我高雅宽宏的风度,于是,我堆了满脸的假笑走出总编室,临走时,还没忘假模假样的招呼一声:"我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晚上回到家里把事情一说,我那美丽贤惠的妻子就怒瞪了一双杏眼,抬起那跳芭蕾舞的修长可人的腿,狠狠的把我踹到了床下,还指着我劝慰道:"好事临不到你头上的,去你的穷山沟找艳遇去吧!"想着妻子的冷嘲热讽,我握油门的手就不听使唤了,一个紧握,摩托车疯了似的大叫一声,就蹿了出去。而此时,恰好一辆拉了满车青玉米的驴车“得、得、得”的从前边跑过,我一下子慌了神,身子一歪,摩托车就势钻进山脚的杨树林里,我被甩进一堆软草丛中,膝盖擦伤,额头渗血,惊魂未定从草地上抬起头,看见那辆可怜的摩托车躺倒在离我五六米远的地方,还在突突的冒着灰黑的尾气,前轮已经瘪了,小把也不知去向。我使劲移了移身子,强支撑着站起来,摸摸前额,血还在一点点的往外渗,我小心地伸伸左腿,又伸伸右腿,一股钝痛由脚踝爬向膝盖,我试着慢慢走了两步,还好,还能保持平衡,我确认自己还活着,值得庆幸的是伤势也无大碍,我顿时心花怒放,对着远处的蓝天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大叫着:"上天厚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宣誓一样的告诉自己,心里塞满了前途无量的憧憬,可是,就在我为自己加油呐喊的时候,我意外的发现,就在我那辆嘉陵摩托倒地的地方,那棵一人粗的白桦树下,有一个穿着粉红色上衣的女子,正安静的注视着我,神态肃穆凝重宛如一尊雕像,我只看了一眼就为自己的狼狈不堪羞愧不已。

  我慌乱地低下头装作没看到她,假装摆弄自己擦伤的双腿。"你——流血了——流血了,很痛吧?"声音极其缓慢轻微,忧伤的像山那边传来的洞箫之声,却有着不可抗拒的绵软诱惑。我尴尬地点点头。

  "我在这,等你,好久了……你,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

  "你可以走路吗?你看,你种的兰花,已经开了……你的额头也流血了……"

  ……

  "学民,我们回家好吗?你看你,总是不听话。我说过多少次了,车一定要慢骑。还好呃,只是额头擦破点皮……"

  ……

  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丝质手帕,轻轻按到我的头上。她的手抚摸我额头的时候,我感到温暖又潮湿。我在哪?是谁,在跟我说话?我一定是遇上了山鬼:奶白色的塑料鞋,奶白色的休闲长裤,浅红色的真丝衬衫,乌黑的长发流水一样披在肩上,面色苍白青冷,表情肃穆,尤其是那双幽深的眼睛,忧郁的好像要滴出水来。她看人时的目光似乎没有焦点,迷惘而哀怨,淡淡的眉毛和略显苍白的小嘴更增添了整个面庞柔和沉郁的特点。我无法断定她的年龄,如果不是眉心那两道浅浅的皱纹和眼周淡黑的眼圈,我真觉得她是一个十六七岁无家可归的女孩子。瘦瘦的双肩,看上去有些撑不住身上那件夏衫,她望着我微微翕动着嘴唇,幽幽怨怨的声音又迤逦着游来:"我真的等你好久了。我一直在这里等,学民——"她用瘦长的小手抓住我的左臂,"我搬不动它,我使劲搬也搬不动。那天,你让我挪开它,可我挪不动,我和儿子都在等你去挪它呢……学民,我们回家吧,回家吧……  

  "她的泪从幽深哀怨的眼睛里慢慢溢出来,鼻子轻微的抽搭着。

  我想我是被人认错了,可再认错,也不会认错了自己的丈夫啊!“这里,一定有阴谋。”我暗暗地在心里警告自己,“千万别上当。”    

  一想到骗子,我从心底升腾起一股厌恶,现在的人狡猾的很,为了拿到钱,什么骗术都用尽了。比如:一个三陪女,在街上相中你口袋里的银子,她会娇媚的走到你面前说:好眼熟啊!我们似乎见过面。接下来,就用惯用的手法将你骗到她的巢穴,搜刮你的钱财,而你却还迷糊未醒。再就是:装成可怜兮兮的负气出走的少女,极尽酸楚之相来博得你的同情和怜悯,然后,来到你的家,趁你不注意,卷走你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甚至你秘处的珍藏品,而你却在这之前不曾觉察出一点先兆。对于这种种骗术,我真是深恶痛绝。每次听完别人受骗,或读完被害者的故事,我都会抱打不平,大骂骗子,发誓如果让我碰见,我一定会让他屁滚尿流的回家。我生平最恨的人有两种。一是不孝,二是行骗,我与二者不共戴天。我越想越气,越气越恨,我已经够晦气的了:香港开会被除名去山区采访,采访被冷气吹病想休息却出了车祸,出了车祸差点没命,现在又遇到一个女骗子。我怎么就这么不走运?哼!骗子!你来的正好,爷我正没处撒气去呢。来吧!来呀!我在心里骂着骂着,话就不觉又溜出了口。我想我一定是气急败坏了,因为我感到自己周身热血沸腾,两腮发热,眼睛火辣辣的充了血气,连声音听起来都走了调:“你他妈过来!爷我正找人出气呢!来!来啊!”我伸出一只手攥起了拳头,猛烈的朝她晃了晃,恶狠狠地怒瞪着她。她惊骇地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衣领,幽深的眼睛定定的望着我,像一只受伤的小猫,眼神里有着撑不住的忧郁和哀怨,她不易察觉的动了动苍白的唇,低低地嗫嚅着:“你病了,学民……真的病了是吧?”她的声音里渗透着一股凄清的痛楚,我仿佛是坐在春天繁花落尽的溪边在听一曲忧伤的竖笛,四围是压抑的黑影,天上一钩冷月,撒着阵阵寒意。我的心被这种浓重的忧郁攫住了,心底倏然升起无限的怅惘和落寞。“完了,我真的完了。”我被骗子的第三种骗术征服了,我的恨随风飞远了,我信誓旦旦的语言也跑到乌鸡国去了,“不行,得赶快逃,她一定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务,用的是精神大挪移的骗术,是一个现了原形的冤死鬼。快逃吧!惹不起,躲得起。”我使劲拍了拍自己渗血的脑门暗暗警醒自己。于是,我脚底抹油边跑边嚷:“对不起,我没钱跟你玩,我也没害过你,你快回你的墓穴吧!一会儿鸡叫了就回不去了。”

  我跌跌撞撞连跑带跳的逃出树林,搭上一辆运货的车逃回招待所,气还没喘匀,就听到有人轻轻敲门,我惊愕的问:“谁?”没人回答。我心跳开始加快,大概是山鬼追上门来了吧?我随手拿起一杯冷水,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权当是酒为自己壮胆,然后,目不转睛的盯着门缝,我怕有一只细长的手从门缝里突然伸进来掐住我的脖子,我鼓足了勇气大声喝道:"谁?快说。"

  "樊记者,是我,我们张经理吩咐我来的。"

  “呼——” 我长舒一口气,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软软的瘫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请进。”三十多岁的李秘书手里托着一个咖啡色的纸盒走进来,看到我,突然惊呼起来:“樊记者,你,你,你怎么搞的?这,这——”他一边这、那的指指我的额头又指指我的膝盖,疑惑而慌张的看着我。我摆摆手,“唉”了一声。李秘书更加惊奇:“怎么?遇到劫匪?打的?”

  "遇到山鬼了——"我拖长了声调凄惨的说。

  "山鬼?哪了?"李秘书左看右望,又像忽然明白过来似的说,“甭管怎么搞的?去医院,赶紧去医院!”

  "嗨,拿点红药水、创可贴什么的就行了。"我很不耐烦的说。

  张孝天的确与众不同,这么大的经理,身边不留一个长头发的女人,他选的都是年轻力壮、干练爽快、三十出头的男人。他这一点,我真的从心底佩服。李秘书果真麻利,只转眼的功夫就找来纱布药水创可贴一大堆外伤医用品,还端来一盆凉水给我擦净血渍,又帮我把药敷好,一切完毕后,我真心说了声:“谢谢。”

  “别客气,樊记者,我们的厂子,还靠您扶持。张经理,已经等您半天了。”

  "等我干什么?该采访的材料都已经收集完了。"

  "不,不是给您材料,那天临走时张经理不是跟您说好了今天请您一起去他家吃午饭吗?"

  噢——我想起来了,采访结束的那天,我被冷气吹得浑身冰凉,而张孝天还一个劲儿的嚷热,非要再调低温度不可,为了逃离难熬的冰冷,我草草的结束了谈话告辞出来。张孝天似乎看出了我心不在焉的样子,临走时,他没头没脑的问我:“樊记者,你老家可是Z县?”

  “我是第一次来。”我说。

  "那,樊记者,你为我们厂搞宣传我真是得谢谢你,你看起来可真眼熟,好像在哪见过你?"张孝天,一边说一边摸自己剪的极短的南瓜头。"哼!套近乎!采访你十天了,有个不眼熟吗?你就是不拍我马屁我也会好好的写这篇报告文学的,这是我的声誉问题。"我心里对他的话感到十分好笑,暗暗的骂了他两句。可是出于礼貌顺口答腔的说道:"我长的大众化嘛!"

  "不不不,不不不。真的见过你,真的见过你。"张经理,还要再解释什么,我冲他笑了笑,做了一个拜拜的手势就冲出了门。张经理还在后头嚷:"樊记者——记着明天我请你去我家转转。"

  "好好。"我逃兵似的逃离了现场。早把张经理的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我摸摸额头,假装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李秘书,我差点忘了。"

  "没关系,樊记者。这是我们张经理给您的衬衫。张经理,怕您没带换洗衣服,所以……"

  "好,正好这身弄得血乎乎的衣服得换了。"我接过李秘书拿过来的咖啡色盒子,试了试里面的浅棕色衬衫,很合适,就好像为我定做的一样,穿上一件新衣服,心情自然也好了许多,脸上的烦躁与不快也和缓了。李秘书不失时机的说:"我们该走了,车在楼下等您呢。"我请求招待员让他们去帮我弄回那辆可怜的嘉陵摩托后,就跟李秘书上了车。

  紫红色的桑塔纳在山间左弯右拐驶进了一条幽深的山间公路,两旁高大的松树遮天蔽日,时时有鸟儿的叫声,弹出林外。公路上车辆极少,绝无烟尘。空气温润清爽,不时飘来一阵阵松香的气息,混着水果的香味,让人顿时有了食欲。我觉得肚里发空了,突的想起,从昨晚到现在我还一点东西都没吃呢,这样一想,就有些饥饿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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