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租了辆车,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把小男孩带回了那个偏僻的小院,男孩很熟练地掏出钥匙,打开院门,一股奶香倏然飘来,不大的小院里长满了浓密翠绿的植物,一簇簇卵状心形的互生叶子下占满淡黄绿色的钟形浆果,乍一看好像是有人用粗糙的灰黄毛纸精心裹起的一粒粒珠子,圆圆的镶嵌在枝桠之间,静静的绽放着一院子的清香,我想起在池塘边小女人说的那句话,“姑鸟种在院子里”,而把姑鸟种在院子里的那个人可能就是学民,我伸手摘了一颗剥开纸皮放在嘴里,清凉凉的甜味在我唇齿之间溢出芬芳。“把箱子挪开好吗?”男孩清脆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我跑进去见男孩站在一个栗黄色的木箱旁,箱子油漆已经磨损的有些斑驳,但却非常的光亮洁净。“我妈妈一直等你来搬动她。”男孩很从容的说着。

“等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一直说我爸爸会回来帮他的。”

“你爸爸是谁?”我终于下了决心问男孩。

“他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这里全是他的画。”男孩骄傲的说。

我拉起男孩的手很温柔的问他:“那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男孩摇摇头,眼神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视线。

“我会偷走这些画,偷走你们家的好东西的。”我唬了一下脸,假装吓唬他。

“你不会的,你是好叔叔,我看出来了。”男孩自信的拍了拍自己的胸,眼睛瞪得更圆更亮,脸上立时扑满真诚的笑意。我的心底蓦然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怜惜和感动,我伸出双手将男孩拉进我的怀中,抱着他的双肩颤声说:“你真是个男子汉!叔叔不会偷走的,真的不会。”

“那当然,我多聪明啊!”男孩有自信的挺了挺胸。

我的眼睛被山里的潮气润湿了,我冲他伸出右手拇指,立正站稳,大声喊道:“好!现在,聪明的男子汉,请发命令,箱子搬到哪去?”

男孩的脸突然笑开了花,也学我的样子立正站好,响亮的声音冲上院空:“请听令,箱子搬到里屋的书橱边!”

“是!聪明的男子汉!”我傻里傻气的朝小男孩敬了个礼,弯下身子,双手扣住箱身,使出全身力气往上使劲一提,差点来了个后仰翻,原来箱子轻的就像一把木椅,我所有的力气都加在双手上,失重让我左右摇晃了两下,终于站稳脚跟,我吃惊的看着小男孩,男孩依然一脸的开心和满足。

“这么轻的箱子怎么会搬不动呢?”我心里嘀咕着暗暗的猜想,“想必这就是小女人反复说的那只她搬不动的箱子吧?”我无奈的好笑了一下,把木箱轻轻放到里屋的书橱边,而当我抬起头来看到墙上那幅大照片时,我整个身子都僵住了,我的结婚照怎么挂到这里?照片上的我很幸福的咧着一张嘴,略微弯曲的剪发,两只大而明亮的眼睛夹着意志坚定的鹰钩鼻子,长方脸棱角分明,使得后面的木屋背景都显得没了线条,深蓝色的西装配上紫红色的领带,庄重而喜气。“你们的确很像。”男孩瞅瞅我又瞅瞅相片说,“那时爸爸是个新郎。”我兀地回过神来,看到了相片中的新娘,那不是我的妻子,而是一个秀气而纤弱的姑娘,粉团似的脸庞淡淡的微笑着,小巧的嘴,略带忧郁的眼神却溢满幸福的光彩,流畅的秀发,很自然的披在肩上,赭红色的中式上衣夸张着年轻人的快乐,照片上的她把头微微地依靠在新郎的耳边,乖巧得像一只依人的小鸟,这,就是那个小女人,只不过现在的她和那时相比,眼睛里除了忧郁之外,更添了几分苍凉和幽怨。

原来如此!自然界真是妙不可言,大概上帝造我的时候可能有点心烦,没心思另设程序,就照着前一个人的形象,顺便把我造出来了,所以,我不可思议地和小女人的丈夫成了一对极其相象的“孪生兄弟”,只可惜我们各自投胎父母互不相识,但我们缘尽天涯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在措手不及之时认识了他的妻子,那个绞尽我脑汁想都想不出所以然来的小女人。

“奇妙啊,真是奇妙!”我惊骇地拍着自己的脑门,低低的感叹着。

“王学民是你爸爸?”我问男孩又像是在问自己,我的声音低沉的有些冷峻。

“对!”男孩干脆的回答。

“他在哪?”我颤着声问。

“在天堂,春天花开的时候去的。”男孩平静的说,撇了撇有些干燥的嘴。

“什么天堂?”我不解其意。

“就是永远的家,我妈妈说爸爸回家为我们去做晚饭了,可能时间要长一点,不过他早晚都会回来的。”男孩语气坚定地的说,眼睛里却含了泪水。

我的后背冒出一股冷气,头皮开始发麻,相片上的我已经作古成鬼了,我的心凉飕飕的发颤,感觉有一双尖利的眼睛在屋角的黑暗里狠狠的盯视着我,一双无处不在的手正击打着我的脖颈,恐怖袭遍全身,我如同掉进冰窟一般,血液凝滞,浑身上下僵冷麻木。我清楚地明白,冥冥之中我成了一个替身,一个不折不扣的替身。我的口很干想喝水,一摸水杯,就听到一个人在说:“那是我的”,我的腿发酸,想坐下来歇会儿,一碰椅背就听到一个声音在说:“那是我的”,我拍着自己发胀的头,一个声音说:“别打我”,我慌张失措不知身置何方。

书桌旁有一个很滑稽的男孩素描正朝我讥笑呢,鼓着腮帮子吹气似的嘟着小嘴,像是一口气吹跑我一样在说:“胆小鬼”。我冲他狠心地呲了呲牙,“你为什么冲我呲牙?”小男孩拉了拉我的手,仰着天真的小脸问道,“那是我爸爸画的我。”那幅素描的确是小男孩,我的心稍稍平静了些,抚着男孩的头轻轻说:“我在和画中的你逗玩呢,你爸爸画的你真可爱。”

“他可是大画家呀!”男孩骄傲地说。

“你爸爸,他怎么——”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措辞,询问那个叫王学民的像我的家伙是怎么死的,我现在非常非常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事情,不经意中我已把他当成了自己,对那个神秘的王学民很好奇也很惶惑,该怎么问男孩有关他父母的事情呢?

后来,男孩快乐的情绪帮我摆脱了对这间屋子所充满的恐怖惶惑的心理,我把自己当成了半个主人,因为小男孩告诉我说:“现在我是主人,你是半个主人了,我们做饭吃吗?”我笑了,伸出手掌和男孩胖乎乎的小手对击了一下,然后,把他举过头顶,大声宣布:“请尝尝我这半个主人厨艺吧!”

傍晚的时候我这半个主人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上街买菜时我还捎回一瓶红葡萄酒,男孩一看到酒就笑着说:“你是想庆祝我出院?”我说:“真聪明,顺便祝你健康!”

“还有妈妈!”男孩抢着说。

“真棒!”我冲他再次翘了翘拇指。

小女人推门进来时,我正和男孩玩拍手游戏,我错拍了手心手背,按照游戏规则,男孩非得拍一下我的脸才肯罢休,我躲闪着,男孩咯咯笑着过来追我,我也像个孩子似的和它他扭作一团,我们笑倒在天蓝色的沙发上。小女人静静地看着我们,既不是惊喜也不是嗔怪,更不是冷漠,那是一种无奈的向往,整个眼神都陷在一种迷蒙的沉想里,看到她我不由自主的回头看了看墙上相框里的“我”,男孩条件反射一样的跳过来,帮妈妈把手中的提包挂在衣架上,亲昵的搂着她的腰,说:“妈妈,快洗手吃饭吧,你一定累了。”小女人轻轻拍了拍男孩的头,蹲下身子说:“你爸爸准备了晚饭?庆祝你出院?”然后对着我说,“我知道你会把箱子搬走的。”声音缱绻而充满悲凉,我又听到了山谷传笛竹叶穿风的声音,我的心有些沮丧。我一听到“准备晚饭”这四个字就觉得特别刺耳,好像自己真的是在天堂,在那个永远的家里,为地上的这一对母子在准备晚餐。整个晚饭我都很不自在,我充当了一个不明不白的角色,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况且小女人一直在用她幽深哀怨的眸子凝视我,一直说着让我听了心就发毛的话,而小男孩却快活得像只鸽子,懂事得像个护花使者,没有一刻功夫不在照顾他的妈妈,一会儿给她夹菜,一会儿给她餐巾纸,忙得他不亦乐乎。小女人用她特有的软慢苍凉的声音告诉我:“在你回来之前宝宝很不快乐,我们在这等你好久了,学民……”她又说起了这些云山雾罩的话,但是这次我清楚的知道,她把我真的当成她的丈夫了,可是一个女人最敏感熟悉的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尽管相貌惊人的相似,但对于一个妻子来讲,再相似的容貌,她也能分清谁是自己的丈夫,谁不是,除非是她失去理智,不然就是心怀叵测,小女人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

总之我该走了,应该彻底的走掉了,我帮小女人收拾完碗筷,就去拿我的文件包,小女人站在我身后静静地说:“我知道你去加班的,你的茶水我沏好了。”我没有吭声,小女人接着又问:“学民,加班的时候你会困吗?茶水能提神的。”我的心一片茫然,绝望地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临出门的时候男孩跑过来拉了我的手说:“我想让你明天送我去上学可以吗?”我愣了一会儿,这可真是打蛇随棍上啊,我想了想说:“嗯,明天,我……我,还有工作……”

“我不会耽误你很久的,只要你陪我去学校10分钟就足够了。”男孩急急地解释,恳切地用他那双水晶般的眸子望着我。我怎么能拒绝这双渴望又惹人怜爱的眼睛呢?于是我又莫名其妙地笑着点了点头,男孩忽的跳起来,高兴地拍起小手,然后伸出手指非得和我拉钩,欢快的声音直冲屋顶:“拉钩,拉钩,一百年不许变。”

走在夏日山间的小街上,清爽的空气滤净了一天的燥热,微风吹来,湿润润的蕴着森林的腥味和草果的奶香,这是那满谷满沟的姑鸟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啊。山脚下一群群的萤火虫,打着晶亮如斗的小灯笼,蜿蜒地消失于黑暗的远方。

月亮悄悄升起,是一弯新月。不远处,一颗大星遥对着月之凹处,深邃的天空,静谧的只有一星一月,我突然想起在小女人家看到的那幅丰子恺的漫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很疏朗的几笔墨痕,勾勒了一幅清淡而幽静的画面,卷起的芦帘、芦帘遮盖下隐露的廊子,桌上的一只茶壶几只杯子,还有一弯新月的天空,人,散了,一个空无一人的庭廊里,只静止着这几件静物。此情此景,让人越想越有几分禅意,简单的人生,不过如此,平淡的心境,可以超越时空,依稀觉得小女人和她的儿子,此时纯净得就是丰子恺画中的那弯新月,毫不掩饰和伪装的嵌在月空里,安静的等着夜的遁世。原来人和人之间的沟通竟如此的简单,一念之间可以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一个芜杂的心里怎么能欣赏这样一幅清淡宁静的漫画?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家庭?

一夜忽睡忽醒,天刚一亮我就起床了,我把自己装束的整整齐齐,像一个父亲一样穿了件普通的T恤,拿了水壶(是张经理送给我儿子的真空的暖杯,其实我没有儿子,我妻子漂亮的芭蕾舞身材不愿意让未来的儿子给糟蹋了,所以我误了一代人)买了早点,溜溜达达走向男孩的家。小男孩已经站在院门口等我了,一看见我就伸出小手冲我摇着,夸奖我说:“你很准时,像个男子汉!”我端端正正地站好学着他的声音说:“谢谢首长夸奖!”他哈哈哈的冲我笑了好半天。小女人已经把房间打扫干净了,她接过我手中的早点,很自然的摆在餐桌上,然后对我说:“你辛苦了,你忘了买自己爱吃的小菜了。”我点点头,点头?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我心想:王学民才爱吃小菜呢,我可不是他。

小男孩的学校和小女人的学校是顺路,小男孩拉着我的手又拉着小女人的手,自己走在中间高兴得像个猴子似的乱蹦乱跳,惹的街上的行人都扭过头来看我们。小女人左肩背着一个黑色小包,偶尔为男孩整整衣服,我提着水壶,稳重的握着男孩的小手,大概人们看到了我们这幸福的三口之家,也觉得欣羡和幸福吧,因为所有看我们的人脸上都有会意和友好的笑意,我心里充满了说不尽的成就感,原来做父亲的感觉是如此的快乐和满足,我喜欢这样一个和谐而平凡的快乐。

男孩已经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他的学校设在Z城繁华路段,我被左右的人群夹杂碰撞着保护着男孩来到学校门口,一个很胖的小女孩看到我,很惊奇地冲男孩问:“王青,是你爸爸从天堂回来了吗?”男孩使劲的握了我的手,然后很得意的仰着头,一溜烟的跑进了校门,等我追到男孩把水壶送给他时,男孩郑重的对我说:“谢谢你,我今天真快乐!”我的鼻子突然就酸了。

回来时小女人已经走了,我怅然了好久才开始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逛来逛去,从音像商店里袅袅传来《泰坦尼克号》的主题音乐——《我心依旧》,空灵哀婉,带着几分缠绵的悠扬,让人的心顿时自失起来,那个穿越迢迢时空的爱情故事显示了人类多么善良美好的一面。歌声使这个小镇变得亲切温柔起来,能在这样离家很远而又偏僻的地方,听到这首歌,我有一种回归自然的感觉,于是,我毫不顾忌地吹起了口哨,歌声消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走向张经理的家,远远的就听到他们家的大傻狗在狂呼乱叫。张经理很奇怪的,从楼上探出他的胖大头来张望,一眼就看见我站在山坡上向这边走,他高兴的冲我摆摆手喊到:“樊记者,我正等您呢,我这就下来。”我心里好笑得很,好会说嘴的张孝天,“正等我呢,谁知你正等谁呢?”等张经理气喘吁吁的跑到我眼前时,我酸不溜丢地甩了他两句,他笑得涨红了脸,一副憨傻可爱的样子,随意分辨道:“真的呢,不然我等谁呀?我就知道今天您来,我早就准备好了饭啦。”

“才几点,就吃饭?瞎说啥呢。”我笑着怼他。

“吃饭还分时候啊,饿了就吃呗。"张孝天打着哈哈。

“呵呵……”我怪声怪调的笑了。

“我说张经理,您这房子的设计很别致,尤其是楼顶的外观,既简洁又高雅,好像一幅国画哦。”我真心的夸奖着。

“这是县里的一个美术教师给我设计的。”张经理突然停住了话头,用一种怪怪的眼神审视着我,好像我是长了三只脚的怪物。

“这是怎么了?吃错什么药了?怎么你们Z县的人都用这么吓人的怪眼神瞪着我?”我不满地冲张经理喊道。

“您姓樊?姓王?”张孝天这笨头居然忘了我姓啥,我突然想起了小女人,莫非张孝天也认识她的丈夫?很显然,张孝天也突然想起了王学民,那个和我长相很相似的小女人的丈夫。我笑了笑解嘲似的问:“看到了我,想起了另一个人?”

“我说么,第一天看见您时,我就说在哪见过您?原来天底下真有这么相像的人呢,你和那个王学民是兄弟?”

“不——是。”

“是表亲?”

“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从来不认识。”我语气加重的嚷道。

“怪呀……奇怪呀……”张孝天摸着他的大脑袋,很费解的嘟囔着。

“跟我说说王学民的情况,好吧?”走进他家客厅,坐在沙发上摆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后,我对张孝天说。

“唉,说起来这人很可惜,但更可惜的是他那女人,挺好的一个娘们——”我瞪了他一眼,他马上讪笑着改了口,“挺好的,一女……女……女士,跟他来这山沟,大学毕业呀,真是的,最后怎样?那神经兮兮的王学民整天背着画夹画山画水,最后一个人跑进黑森林里去了,春天的时候去的,不知怎么就死在那里了,据说是心脏病突发,唉,可怜他那媳妇儿从大城市跑到这来,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他自己走人了,连个亲戚都没有,听他媳妇的校长说两口子感情极好,王学民画画的时候女人总是不离左右,就出事那天女人去邮局给他国外的姑母寄东西,没跟他去,他就出事儿了,唉,天意呀天意,夫妻嘛,不能感情太好,太好折寿啊,可惜了,那画画的据说都可以上电视的。”张孝天叹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后来呢?”我问。

“后来男的是死了,女的整天坐在湖边,就是我们家西边山坡下的那个湖,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到。”张经理拉着我站到阳台上,用手一指,正是我钓鱼时碰到小女人的那个湖,张经理接着说:“他媳妇一开始整天坐在那呆想,也不哭也不说话,只是一个人默默的傻坐着,唉——”

“你是说她可能精神有点受刺激?”我问。

“也说不定,不过据说她的课教的极好,他们校长很器重她,据说她也没有因为男人的死耽误上课,她的儿子好像已经八岁了,我见过一次,很懂事的一个小男孩,比我儿子懂事,哈哈哈……”

我的心突然的低落下来,张经理见我没搭腔,干咳了两声讪讪的说:“樊记者,上天真的把人造成72种模子吗?长相一样的人就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吗?”

“扯——我也不知道。”我愤愤的骂了一句,突然意识到不妥,转过脸对张孝天笑了笑,我的笑一定很难看,因为张孝天瞅了我一眼,很不情愿地放弃了他的问话。

我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的怨气,上天干嘛把我和王学民塑成一个模样,若是和葛优啦梁天啦,哪怕是马三立塑成一个模样多好啊,我也过过明星瘾,可是偏偏是这么个不知名的,而且还是个倒霉鬼一个模样,“惨了”,心里想着话就不觉出了口,张孝天愣神听了半天听出话的意思,噗嗤一声笑了,边笑边拍着我的肩,安慰道:“别烦嘛,记者同志,王学民怎么啦?他要是不死,他可是个大画家的,人家省报上经常发表他的作品,人家还办过一个画展呢,好多地方都争着要他为自己的产品搞包装设计,人家还不去呢。其实你也不错,你是大记者,比他也差不哪去。”听了张孝天的车轱辘话,我突然大笑起来,震得他家屋顶上的鸽子扑啦啦的飞走了。他哪知道我的心里真正所烦恼的不是这一点,我只是很感慨世事无常,命运很会捉弄人,小女人从大城市跟姓王的跑到山沟来教书,姓王的自己却先走了,后来又来了一个我,跟姓王的长得很相像,被小女人误以为自己的丈夫回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啊……想着想着我就不敢往下想了,听张孝天的介绍,小女人很按常规的上班下班吃饭睡觉,照顾孩子,这完全是一个正常人的行为习惯,可她却在我身上有着一种异常的举动,这不能不说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而问题的关键是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忽然想到:小女人一定是病了,虽然表面上看很正常,而实质上她受了极大的刺激,这种刺激和打击来自于她心灵的深处,使她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在我得出这种结论,并深信其正确率超过200%后,我的心情并未感到轻松,恰恰相反,沉重的思绪几乎让我忘掉了来Z县的目的,那个忧郁苍凉的声音,那双哀怨飘渺的眼睛,搅得我的生活一塌糊涂。这时候,我才发现小女人的一切包括她死去的丈夫,已成为我来Z县后生活的一部分了,不管我承认不承认,对小女人一家的惦念此时占据了我整个心灵,我真想再见到他们,于是,我对张经理说:“下午我能不能借你的车去接个人。”张经理很慷慨:“当然,您随便用。”

下午5:00的时候,我开车去男孩的小学校,等着男孩放学,5:30小学生们乌压压的雀鸟一样欢叫着出了校门,我瞪圆了眼睛寻找小男孩的身影,却没找到。校门口几乎没有学生家长了,一两个小学生零零落落的往外走,我看到在花坛旁,一个小男孩正低着头不紧不慢整理自己的书包,由于提书包时用力过猛,书包背带拽断了,书本抖落了一地,我急忙走过去帮他捡地上的书,却发现他正是我找的小男孩。我高兴的叫了一声:“王青,怎么搞的小伙计?”

他吃惊的抬起头惊喜地望着我说:“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的!”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呀,我从早晨就知道呀!”他胸有成竹的说。

“嗯——”我沉吟了一会儿,看着他虎头虎脑的可爱的样子,想像:要是我有这么个儿子多好啊。我怅怅的站起身,小男孩也站起来,他主动的牵了我的手往校门口走,边走边说:“你可以去接妈妈吗?”   

“可以。”

“你明天可以带我和妈妈去湖边钓鱼吗?”

“明天你要上课。”我说。

“哈哈,你忘了哦,明天是星期六,从前我们星期六都去野餐,钓鱼的。”男孩说着,声调突然低沉下来,像风送过来的音乐,一点点消失殆尽一般没了生气。我恍惚觉得这些时日对我来说仿佛一个世纪之久,我忘记了自己出行的目的甚至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在这种纷扰的情绪中,我开始一步步迈着自己也不知所向的步子,做着自己也搞不清弄不懂的事情,男孩很懂事的看看我,转过脸去对着天边将尽的夕阳,说:“你看夕阳真的很美,你不想去就算了,反正我还要写作业。”我蹲下身扳过男孩长着浓密黑发的头,望着他那又黑又大的眼睛说:“明天早晨9点,我带你们去西山的那个小湖,旁边有一栋别墅。”

“那是我爸爸给设计的”男孩兴奋地抢过我的话。

“你爸爸真了不起。”

“当然,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他的画画得可好了,妈妈每天都要看上几十遍,

……

“对了,爸爸说过等他挣好多钱后要给我和妈妈买一栋大房子,窗户一定要能看见海,像妈妈的故乡一样。”

“你妈妈的故乡有海?”

“当然,爸爸说妈妈是海的女儿。”

“海边有外婆吗?”

“没有,我有一个姑婆在外国,她可能过些天就要来了哦。”

“你去过妈妈的海边吗?”

“爸爸说等我放暑假的时候,我们全家一起去妈妈的海边玩,可是他忘了,他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可能一时回不来了。”我看见男孩的眼里溢满了晶莹的泪水,我的心也湿了,我抱紧了他的双肩,告诉他:“爸爸没有忘,你会看到妈妈的海边的。”我轻轻拍了拍男孩的肩,把头抵在他的前额上,“你一定要快乐,只要你快乐,爸爸肯定会在某一天回来带你去逛全世界的海。”

“嗯!我要快乐!”男孩使劲抹去刚刚溢出眼角的泪,使劲挤出一个满脸的笑,使劲朝我点了点头。我笑了,站了起来大声说:“好样的!小伙子!现在我们一起去接妈妈。出发!”

“出发!”

我们的车斜插进一个不很宽阔的马路,拐进一条深长的小巷,小男孩对我指手画脚的吩咐着左拐右弯,然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熟悉的白桦林,我静心想了想,就是那天我骑摩托车出事的地方,也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个红衫小女人的地方,我没敢再多望一眼,因为现在我还心有余悸,捡回的这条命我此时是多么的珍惜啊,“停车,她在那!”男孩突然叫起来,我吃了一惊急忙刹车,男孩用他圆润的小手在我眼前画了一道弧线,我的目光沿着弧线落过去,就在白桦林的茂密处,我看见穿红衫的小女人静静的坐在那远远的望着我们,神态安然宁静,像一湖秋水,清澈而恬淡。男孩跳下车大声喊着:“妈妈,我们来接你了!”接着便飞也似的跑过去,搂住了小女人的脖子。我几乎也是一路小跑过去,这次我看到了我从没有看到过的惊人画面,小女人凄婉忧郁而苍白的脸上居然泛起了微微的红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慢慢爬上她小巧的嘴角,眼神散发着迷茫的湿润,“我是在这里等你们的。”小女人苍凉的声音中隐现着无限的温柔,我的心又开始融化,有一种隐隐的被灼痛的感觉。

我们去了一家普通的餐馆,一起吃了晚饭,餐馆是小男孩特选的,点餐的时候小男孩坚持要吃饺子,他说:“就应该吃饺子,今天就得吃饺子啊!”说这话的时候男孩一个劲儿的冲我眨眼,我被他这种掩饰的自尊逗的直笑,“想吃就吃嘛,干嘛非要说今天应该吃。”我在心里暗笑了他好一阵。我不想戳穿男孩的本意,我喜欢男孩这种孩子式的聪明的自尊,于是大声的附和着说:“对,今天就该吃饺子。”男孩很感激地冲我笑了,绯红了他的小圆脸。

我是在第二天同男孩母子一起去钓鱼野餐时,才明白男孩之所以坚持吃饺子的原因。在我突然知道男孩的用心时,我感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我几乎要为天底下所有的母亲而欣慰,为天底下所有的儿子而赞美高歌了。男孩告诉我为什么昨晚吃饺子时,我正准备将一条两寸长的鲫鱼从鱼竿上摘下来,小男孩欢快地在一旁帮我收鱼竿儿,小女人正轻盈地在另一边草地上捡拾干柴,准备野炊。小女人嘴里哼着一首缠绵伤感的俄罗斯民歌,在她手抱的干柴中可以看见一两朵鲜艳的勿忘我开着淡蓝色的花。男孩收过鱼竿走到我身旁,悄悄问我:“你知道昨天为什么吃饺子吗?”

“有个小猫嘴馋了呗。”我笑着说。

“才不是呢,今天是妈妈的生日,你看她是不是很快活哦?”

“噢——我明白了,你昨天是想让妈妈吃催生饺子吧?”

“对!我爸爸总是这么给妈妈过生日的。”男孩抿了抿嘴角说道。

我摘鱼的手开始颤抖,眼被一层雾气蒙住了,我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对男孩抱怨说:“你看鱼把水都溅到我眼睛里了,你给妈妈准备了什么礼物?”

男孩说:“是你。”

“我?”我瞪圆了眼睛。

“是,你能像我一样让他快乐吗?”男孩很担心的望着我,生怕我说出一个不字。

“小男子汉,你的愿望会满足的。”我冲他伸出了手掌,他也伸出手掌,很响亮的拍了我一下,然后我们神秘的笑了起来,小女人抬起头很疑惑的望望我又望望她的儿子,轻轻说:“为什么那么高兴?在笑我吗?”

“不是!”我和男孩异口同声地喊道。

小女人和男孩架起土灶在煮青鱼汤,我打开车门拿出带来的罐头香肠还有啤酒饮料,却觉得少了点什么,我决定开车进城。我打开车对小女人说:“我去去就回。”又对男孩说:“小伙计!好好熬汤!”小女人突然站起来神色有些凄慌:“你还会回来的,是吗?”我的心抖了一下,男孩很大度的样子,对她的母亲笑了笑,甜甜地说:“他会回来的,放心吧。”之后冲我大声说:“我知道你肯定会回来的!”

我学着他说话的口吻回答道:“当然,再见!”

我在县城最好的糕点店里,挑选了一个上面绣满了洁白百合花的奶油蛋糕,我让糕点师在花丛中用红果酱写了“生日快乐”四个字。在回湖边的路上,我采了一大把淡蓝色的勿忘我和鲜红的山鸡草,还摘了一兜有着美丽传说的姑鸟果。当我拿着这一切来到他们身边时,男孩高兴地热烈拥抱了我,并手捧鲜花献给了他的妈妈,小女人的目光很温柔的移向我,用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悠悠的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给我过生日的,所以我一直在这里等你,边等边看你设计的房子。”她冲湖那边山坡上的一栋别墅翘翘下巴点了点头。那是张孝天的家,很别致的船形屋顶,欲飞未飞的白鸽,嘴里衔着一枚翠绿的橄榄叶。我拉过男孩轻轻地拥抱了他和小女人,说了声:“生日快乐”!

大自然如果真的有一条通往天堂的路该多好啊,那逝去的人可以像出门旅行的游子一样,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和自己的亲人团聚,顺便谈论一些关于天堂的快乐美丽,如果愿意还可以给亲爱的人来祝贺生日,然而,自然就是这么的冷酷无情,它既能让人千里相爱,又能让人缘尽之后天人相隔。那远在天堂的王学民啊,你是否快乐?是否也像小女人思念你一样在思念着她?想着想着,再看地上堆满的五颜六色的食物,顿觉意兴阑珊。

男孩不亦乐乎的忙着打开蛋糕,点上蜡烛,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的歌,他的声音极其圆润甜美,纯净的让人想起,玉润莹洁这个词。小女人微闭了双眼在许愿,然后母子俩一起吹灭了蜡烛,几缕青烟犹犹豫豫,缓缓的飘向空中,淡了散了。

小女人熬的鱼汤很好喝,吃过那么多的馆子,无论是风味小店还是特色酒楼,我还从未尝过如此鲜美的鱼汤,有股回归自然的原味儿,小女人只喝了一小杯之后,拿了一把姑鸟果,就离开我们走向池边默默的坐了下来,忧郁的望着湖水,再也不说一句话。男孩看到后兴致一下就索然无味了,他低着头喃喃说:“我以为她已经高兴了,原来她还是那个样子。”

我拍拍男孩儿的小脸:“别难过,她会好的。”

“真的吗?”男孩睁大他又圆又黑的眼睛问。

“我保证!”我低低地说。”

“你来了,我以为妈妈会永远高兴的,可现在她怎么又不高兴了呢?”男孩近乎自言自语的问。

“谁都有不高兴的时候啊,现在她可能在想心事,我以后一定会让她高兴起来的,相信我!”我望着男孩恳切地说,男孩很郑重地冲我点了点头。

我收拾好吃剩的残局,准备启程回去,小女人突然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谢谢你,你很忙吧?”我吃惊的抬起头来张着嘴愣愣的看她,原来小女人她知道我是谁,难道从一开始她对我的误会就是一个骗局?她本身就清楚的知道我不是她的丈夫,尽管我们很相似。我的头脑一片混乱,我收拾东西的手有些颤抖,觉得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我的心渐渐由侮辱而上升为愤怒,我想大发雷霆,可我理智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于是话一出口就带着零下20度的冷气,“我的稿子还在赶时间呢。”我说。

“那你去忙你的吧,谢谢你了。”小女人说着走向池边,帮我收拾好渔具,再走过来时对我说:“我和王青自己回家就可以了,你去忙你的吧。”她领着孩子径自走了,男孩回头朝我挥挥手,“记住你的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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