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张经理打了电话,告诉他我今天下午就回北京,张经理惊了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结结巴巴的说:“樊记者,我们,我们哪招待不周,请您别别别生气。”我笑了,我说:“我想媳妇了。”电话那边响起了张经理意味深长的痴痴傻笑。

这个讨厌的Z县居然没有通北京的火车,我返回招待所准备搭明早6点的汽车去省城,然后从那再换乘北京的火车,不料从晚上8点开始,天空就阴云密布,雷声阵阵,一会儿的功夫,瓢泼大雨就铺天盖地的倒下来,整个Z县混沌在一片翻江倒海的雨浪里,响声之可怕,是我有生以来所未听到的,风呼啸着,雷鸣电闪,房屋、树木都被震的摇摇晃晃,这时电出了故障,整个Z线顿时陷入可怕的黑暗里,我一整夜没敢合眼,担心山洪爆发而无处逃生,牺牲在这个无名小县里,连个抗洪英雄的名都捞不上,那多没劲呀。

快到天亮的时候,雨干净利落地停了,太阳很灿烂的爬上了东山的天空,把个Z县照的清亮刺目。经过一夜狂风暴雨的袭击,Z县一片狼藉,满街的落叶残枝,东倒西歪的小树,横躺竖卧的栏杆,整个小街像个打败了仗的无精打采的逃兵。看来回北京,今天是没希望了,望着大街小巷的狼狈,冥冥之中总感到有一双无形的巨手在操纵着那些关于我的莫名其妙的事,想躲都躲不了。我烦躁极了,一夜的恐惧无眠,使我的心情越发糟糕,我想发发脾气摔摔茶杯水壶什么的,于是我夸大每一个动作的幅度,弄出刺耳的响声,引得服务员两次紧张的跑来张望发生了什么事,我装作没看见,该扔的扔,该摔的摔,心里痛快极了,疯累了,我一头扎在床上,闭眼就睡。这一觉我睡得很香,连个梦都没做,后来我是被一阵敲门声叫醒的,咚咚……咚咚……声音非常急促,我以为哪着火了,闭着两眼踉踉跄跄跑到门边,“来啦,来啦。”我嘟囔着打开门,天哪!我还是在梦里吧?我简直无法形容我的心情,无法描述我当时的形象,怎么又是她?那个满脸忧伤而苍白的小女人。她——浑身瑟瑟的站在门外,悲怆的望着我,苍凉的声音又多了一层湿漉漉的哭意:“学民,宝宝病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她嘤嘤的哭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使劲地上下摇。

……

我愣愣的盯着她的嘴,想挣脱出胳膊关掉门。

“他浑身发抖,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学民?”她急急地反抓住我的双手就往外走,她的手冰凉刺骨。

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量,促使我心甘情愿的被他阴凉的小手牵着跑,我一定是昏了头了,我的心快速的急跳,不是跑的太急太快而是紧张,为她说的那个孩子紧张担心,因为我看到她那双忧郁哀伤的眼神里,注满了孤苦和无助,像一只待宰的可怜的羔羊,我有什么理由拒绝这样的眼神?

我跑得满身冒汗的时候,小女人牵着我拐进了一个斜坡的小院。屋里床上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正昏昏沉沉的歪倒在枕边,呼吸急促,双颊潮红,我一摸男孩的额头滚烫滚烫的,二话没说,我抱起他就往外跑,小女人跟在我身后问:“去哪?”“去医院!快!去拦辆车!”她手忙脚乱的跑到马路中央,张开双臂乱晃着,差点被前面开过的卡车撞到,激了我一身冷汗。“笨蛋!站路边招手,你那样会送命的!”我大声骂道。她睁着惊恐的双眼,退回路边,很快招手拦截了一辆面包车,我们逃难似的钻进车里,驶向了医院。

医生们紧张的给小男孩检查完之后,一个中年女医生生气的瞪着我和一直瑟缩在我身边的小女人说:“怎么当父母的?孩子烧这么厉害才送来!”

“不是,不是……”我支支吾吾。

“不是什么?真是没见过你这样当爸的!住院!肺炎!”

小女人呜呜的哭起来……

我忙里忙外,又是签字又是办手续,当我走进病室时,那孩子已经打上点滴了,小女人安静的坐在旁边神情木然,看见我双唇翕动了一下,也没有说出一个字。医生进来了,对我说:“住院押金下午交齐了,没见过你这样的父亲,孩子病的这么厉害才送医院。”我无缘无故又吃了一顿轰炸,就转过脸恶狠狠地盯着身边的小女人,她歉然的低下头嗫嚅着:“我也不知道会这么厉害的,夜里下雨,我怕你着凉就没有去叫你,我知道你会熬夜的……”夜里?夜里他想叫我?天!他怎么知道我的住处?

她慢慢的把手放在我的膝上头,轻轻的靠上来,很轻很柔的说:“学民,孩子没事吧?我很怕,我真的很怕……”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用了我生平最柔和的声音,连我自己听了都起鸡皮疙瘩说:“放心吧,医生会治好她的。”“真的吗?你不要离开家了,我很怕,我真的很怕……”我的心被一道风吹散了,我不能抗拒那悲哀幽怨,如山间箫笛之声的诱惑,我将手放在她柔软如丝的黑发上,似乎嗅到了一股奶香的味道,那是一种名叫姑鸟的草果的香气。

男孩醒了,一看到我的脸,就瞪大了黑黑的眸子一动不动,仿佛受到惊骇的横空飞过的鸿雁,僵硬的羽翼,再也不能震动。他就那么惊异地望着我,紧抿着因发烧而变得干裂的小嘴,眼神里除了惊异还有隐隐的惊喜。我觉得男孩的表情实在可爱,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哈哈笑了起来,说:“醒了,伙计?干嘛这么愣着看我?我又不是外星人。哈哈——”

可是,男孩的回答,震惊的我两腿筛糠,而且还让我万分的气愤。

“你回来了,天堂好玩吗?”

天堂?我以为男孩仍在发烧,顺手又摸摸他的额头,虽然热,但也不是刚来时那么烫手了,我确认男孩很清醒,就问他:“几岁?上学了吗?”他失望的扭转头:“原来你不是,可你真的很像。”

小女人很高兴的样子,因为我看到她忧郁的眼睛闪了一闪,说:“宝宝,你为什么不叫爸爸呢?”我的脸突的涌起了一阵火辣,我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也不错,帮一次忙就能听到别人叫爸爸,也划得来。”我在心里自嘲着,为这笔买卖无奈的得意。男孩很温和的转过脸,望着她的母亲说出了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相称的话:“你累了,好好休息,我爸爸告诉你的。”

“这是一个神经病家庭,大人孩子都在发神经病。”我暗暗的对自己说。我再不想在医院里呆下去了,这一头的雾水让我窒息,我站起身对着床上的男孩说:“我走了,再见。”

男孩突然拉住我的手,急急地说:“我很想再看见你,你明天来吗?”

小女人抱着男孩的头,很温柔的拍着他,圣母一样温存的说:“爸爸忙,他一会儿就回来的,他要去给你买水果。”

“我为什么要去买水果?!住院检查费已花去了将近1000元,亏得这是个山区县,要是在北京我裤兜的钱还不打扫干净了,也不知道他是谁,还闹得自己心绪不宁如被鬼附,我躲还躲不及了,我还去买水果?!哼!我有病啊!”我一边走一边气哼哼的在心里骂。

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一看表已经下午2:30了,才想起自己从早晨到现在水米未沾牙,我找了个小吃店进去,要了一盘凉拌西红柿,煮花生米和一瓶冰镇啤酒,我吃着花生米喝着酒,听着店里劣质唱片上播放出来的音乐,嗓子眼发痒想呛,我夹了一口凉拌西红柿,吃到嘴里才觉得不是西红柿味,而是一种清爽奶甜的味道,低头一看那盘里根本不是西红柿而是黄橙橙的水果,仔细一看,原来那是小女人曾给我讲过的姑鸟果,西红柿居然变成姑鸟果,我的心一阵莫名的火燥,叫过服务员问怎么回事,服务小姐很抱歉的说:“刚才已经问过您了,西红柿已经没了,改成凉拌菠萝果行不行?您说可以的,其实,先生,我们这里的菠萝果是一种清暑的药果,您吃了还可以解暑的。”我不好意思的连忙说了声:“好吧好吧。”

姑鸟果的确很爽口,黄亮亮的散着一股奶香,咬在嘴里满齿甜津津的,芝麻粒般大小的籽粒在牙齿唇舌之间滑溜溜的滚动着,捉迷藏一样挑逗着你的心趣和味蕾,让你吃出一种山间悠然的味道。姑鸟,其名字就有无限的风情和诗意,况且还有小女人说过的那么凄婉动人的传说。“小女人!”一想到这三个字我的心就开始波动起来,不知怎么,我总是被她的悲哀语调所诱惑,我不能抗拒那双悲哀无助可怜兮兮的眼睛,一想到她那一句幽怨的“学民我很怕”的声音,我的心里就一阵酸楚。我这个人真的很没有出息,因为我的心太软,心太软的男人,不是一个有出息的男人。

“她和那小男孩有没有吃东西?男孩现在怎么样?”我满脑子都是小女人的眼睛和小男孩的影子。看看表,现在是下午3:30,“下午?住院押金?”我突然想起来了,医生说下午要交住院押金的,我下意识的摸摸腰包,一千元!我只剩五百元了,我如果再发慈悲不小心送出去,我可真成光杆司令了啊!我干嘛要犯傻?我是该回北京的,管他什么小男孩小女人,管他去呢!我又不是救济院,也不是大款,我是被山妖附体的倒霉蛋,一个倒霉蛋还谈什么发慈悲,赶紧溜吧,说不定还有更华盖的运气等着我呢,我要下定决心用自己最坚强的意志来抵御那莫名其妙的诱惑。这样一边想着鼓励警醒着自己,一边健步如飞准备回招待所,这时,路边一辆紫红色的桑塔纳里弹出一个肥硕的头来,冲我使劲的上下摇晃,是张孝天。他笑眯眯的说:“您怎么没走?我正找您呢。”

“什么事儿?给我广告费?免了!”我不耐烦地跟他摆摆手。

“正打算给您1000元呢,您看我们又和北京一家水果店订了一批货,想送过去。有意思,城里人吃够了山珍海味又改口吃野果子了,我们这满山满野的坳梨还真成了宝贝,您看那两辆大卡,一本万利呀,多亏了你樊记者的宣传。”张孝天高兴得有点手舞足蹈。

我向后望了望,看见两辆车上装满箩筐,再细看里面居然是小女人说的那种姑鸟果,那个“寻夫化果”的故事又伤感的涌到我的脑海,微风一过,我似乎又嗅到了小女人头上隐约的奶香。

“学民,我等你很久了,很久了,很久了……”我的耳畔盘旋着那个幽怨的声音,“喂,樊记者,别愣着,上车呀!”张经理很费解地瞅着我,我回过神来不假思索地说:“给我装一大堆姑鸟果,就是你那坳梨,那1000元也支给我,算我借的,回来还你,我现在有急用。”

张经理暧昧的笑着,“破坳梨有什么好吃的,腻滋滋的甜,还有一股奶味,我给你买几斤芒果吧。”

“不要!”我没看他那张讨好的脸,对着远处假装轻松地的吹了声口哨。

我让张孝天把我送到医院附近,就下了车,我不愿意让张孝天误会了,因为现在连我自己都搞不清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去住院部交了押金,医生告诉我有人交完了,我顿感一阵失落,推开病室的门,小女人那张苍白而忧伤的脸迎了过来,没有一点意外,她凄凉阴郁的眼睛一直在上下打量我,我轻轻笑了笑说:“他好点儿了吗?”小女人轻轻点了点头,可能是我的声音搅醒了男孩,他侧过脸,仍然用黑葡萄珠般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视着我,目光深潭般清澈,这是一双极其聪慧的眼睛,脱去稚气多少带了一点老城持重的味道,他由初见我时的惊异变为沉思的凝视,尽管他盯之入髓的眼神不礼貌,可我却非常的喜欢,我看够了猜忌虚伪和世俗的目光,偶尔碰到这样一种单纯审视夹杂着信任的目光,我的心一下子变得纯净起来。

我握住小男孩的手,他的手仍然有些发烫,我用了一种极其朋友式的口吻对他说:“伙计,你明天一定要好起来,你把你妈妈吓坏了。”男孩盯视我足有两分钟,把目光移向了小女人,他的眼神突然暗淡下来,我看到了我熟悉和心颤的哀伤和忧郁,这时候他们母子眼底所流露的那种悲凉的神情,惊人的相似。我不知所措起来,憋着嗓子干咳两声,男孩请求我说:“你可以为妈妈做点饭吗?”她用手指了指一直站在窗边的小女人,“我病了,她从昨天晚上还没吃饭呢,你会做饭吗?”我感动的抱了抱男孩的双肩,声音有些哽:“你真是个男子汉,我马上会把饭做好的。”我飞也似的出了病房,跑出医院大楼。

正是做晚饭的时间,哪家饭店都在张罗着客人,我在Z县最好的大亨酒店要了两份“四喜鸳鸯蒸”和一份香辣鸡翅。这两样据说是Z县最有名的,这次我是彻底的跌进了一张无形的网,莫名其妙的萍水相逢,居然让我莫名其妙的深陷其中,而心甘情愿的为其奔走效劳,还或多或少的夹杂着一种荣幸和感动,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过早的成熟懂事,善解人意,在现今的时代可谓凤毛麟角,我怎么能不为之感动?况且男孩正是在生病期间,同龄人的哭闹耍气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点踪影,这让我觉得是一个谜。提着买好的饭菜回到病房,男孩一看到我买的东西就笑了,握了握我的手说:“你很棒,妈妈最爱吃四喜鸳鸯蒸了。”

我问:“那么你呢?”

“我还不饿,你帮我倒杯水可以吗?”小女人听到男孩跟我要水喝,很慌乱地跑到水壶边给男孩倒水,可是她太过于着急,一不小心水溅出来,白皙的手上顿时起了一片红晕,我走过去接过水杯说:“你去吃点吧。”小女人摇了摇头,幽幽地望着我,苍凉的声音担心地问我:“你不会再离开吧?”然后,好像我马上要消失了一样,牵住了我的衣角,“我很怕你走掉的。”我轻轻摇了摇头,男孩很仗义很勇敢的说:“你不要怕,现在有两个男子汉保护你呢!”小女人侧过脸,很温柔的望着自己的儿子,男孩微笑着看着给母亲,坚定的眼神好像在给母亲打气鼓劲。珊瑚似的夕阳,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洒进屋内,织下斑驳的树影,静默相视的一对母子,在橘红色的夕辉映照下,显得安适而又恬静,像一首童话在人的心波里微微荡漾,温暖柔和而又感动。

我暂时放弃了那篇报告文学的写作,我在医院里享受着做“父亲”的快乐,尽管那个漂亮而懂事的男孩没有叫过我一声爸爸,可是我在完全的尽着一个父亲在孩子生病时所应尽的一切义务和情感,我为此乐不可支。一个多星期里我和男孩成了忘年之交,我喜欢男孩的聪明和善解人意,不做治疗时我和他下棋,他的棋玩得很棒,总是在将我一军时不忘了提醒我说:“保护好你的大帅,我要全面反攻了!”我百听不厌的童稚声音中有着少年人特有的矜持、自信与执着,每次收棋时他都会过来搂住我的双肩安慰道:“你的棋下的很棒。”我总是被他这种热情亲密的举动激动着,快乐地享受着那种“父子”间暖人的温馨,为这,我愿意输给他一辈子棋。

小女人的脸上渐渐浮起沉思中的微笑,很浅很淡,她长时间地注视着我和男孩,好像很久没有相见一样,那遥远幽深的目光告诉我,她的心里在憧憬着体味着一份久远的亲情。

我始终没有勇气问男孩他父亲的事,因为男孩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而小女人每次对小男孩说起我时总是说“你爸爸来了”。“爸爸”这个词对我来讲太生疏了,一开始我被人当做爸爸时,我听着还多少带着些羞怯,而现在我突然感到做父亲有多么幸福和快乐,我真想听孩子嫩嫩的亲热的叫我一声“爸爸”,可是,男孩似乎在墨守着某种心灵的承诺,对我亲近有余,而情感不足,他没有叫过我一声,而他的行为也证明了他的承诺,他眼底的惊异在看我时还是时隐时现,他清楚的知道我不是他的爸爸,我们朝夕相处的十天里,他有足够的理由信任我,因为我发现他也同样如我喜欢他一样喜欢我,这一点我就满足了。在我不由自主的深陷莫名其妙的处境时,我此时坦然的心境让我自己都大吃一惊,更让我吃惊的是小女人居然是一个中学教师。出院那天男孩告诉我说:“妈妈去上课了,你带我回家好吗?”我的惊异不亚于第一次见小女人时的感觉,我又开始猜疑起来,脑子一塌糊涂,我究竟被牵入一个怎样的故事里?这个故事的背后到底隐藏了多少阴谋?小女人还有她的儿子,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钱?我穷光蛋一个;名?没一个人知道我姓樊,美貌?呵呵,连我自己都不敢恭维我父母的成绩,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当我想的头疼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们可能是美国间谍在一点一点的潜化我,慢慢拉我下水,好让我窃取国家新闻秘密,可我既无权又无头脑又不做机密工作,这真是风马牛不相及!找我干什么?我推翻了所有的猜测,再次决定:把小男孩送回家,我回北京逃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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