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经理的家是一座二层楼的别墅,主体看上去与普通的二层楼没什么两样,只是楼顶的外观设计倒是别致精巧:橘红色的琉璃瓦配上檐前飞跃的淡褐色的楼沿,像是国画中一朵小巧的秋菊在浅墨勾成的绿叶上开放,花的顶端还嵌着两只欲飞未飞的白鸽,白鸽嘴上衔着的橄榄叶,翠绿得如同绿宝石晶莹剔透。从远处望去,整幢小楼给人一种简洁高雅的风格。我不觉惊叹张经理的审美趣味,对眼前这位初中文化的农民企业家开始刮目相看。

午宴极其丰富,我吃的很饱。张经理见我胃口这么好,很为自己的招待得意。他一边吃饭一边介绍食品加工厂哪些食品养颜美容那些视频延年益寿,希望我在文章里多宣传宣传。我满口的“是是是,好好好。”两眼困顿的眼皮直打架。饭后,张经理带我去他家的阳台,阳台很宽,站在铁栏前他顺手向西一指,对我说:“西边的山坡下是一个湖,水不深,但很清,里面有野生的鱼,环境正适合你们写书的。哪天过来钓鱼?”

我点点头:“行,哪天去。"

休息了两天之后,我几乎忘记了白桦林里的遭遇,精神稍一平和就开始着手写稿。总编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我有些着急,可是越着急精力就越不集中,我在屋里构思了两天,思绪就乱飞起来:“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我一直等……一直等——”低沉而满含忧伤的声音,从另一个世界的门口飘来,在我头顶上空盘旋徘徊。

“学民——我搬不动它……搬不动它……”那双失血的双唇,那副静默苍白的脸,还有那双忧郁苍凉的眼睛,那个瘦弱的小女人,冤死的山鬼,在我眼前开始晃,“真TM不争气!”我咒骂起自己,为不时走神而生气。可是当我一静下来,想收心集中精力写作的时候,那个声音又悠悠的从某个角落飘过来,聚拢凝结,最后塑成一幅悲哀肃穆瘦弱凄凉的小女人的雕像,拂之不去,“我被鬼附了”我嘀咕着,心里起了莫名的烦躁,围着书桌转悠了半天,也无法让自己踏下心来写作,我拿起手机给北京的妻子拨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妻子劈头就问:“有什么事快说,我正排练了。”我顿时没了兴趣,蔫头耷脑的回答:“没事,我遇上山鬼了。”“什么?山鬼?是色鬼吧?”一阵盲音过后妻子关掉了手机,讨了个没趣,我无聊的将自己扔上床摆开八字,想睡一会儿,却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我突然想到张经理说的那个浅湖,钓鱼到是我最喜欢的运动,于是我给李秘书打了电话,让他给我送套钓鱼用具来,李秘书服务到家,用车把我送到湖边我就让他走了,因为这个幽僻静谧的环境一个人最好,或想或说,或卧或坐,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湖水清冽,水草碧绿鱼儿嬉戏,四周安静如隔世,蓝天白云似童话,多美的幽静之处啊,没有被现代文明的污染,多少还带着一点鸿蒙初辟的微感。

“空山新雨后”,娟然如拭的青山会让人暂时忘掉尘间烦恼。我将鱼竿甩向湖中,乳白色的鱼漂在淡绿色的水中轻轻晃了几晃,荡起一圈圈涟漪。真静啊,我听得到鱼儿出水吐泡发出的“叭叭”的声响。时令虽然是夏季,可是,因为树木繁茂,遮挡了炽热的炎热,高山流水浸润了足下的热土,所以,坐在湖边到有一种秋日清新的凉爽,我惬意的叼起一支烟,一口接一口的对着远处连绵的山丘喷吐着青灰色的云雾,轻松得无与伦比。

“鱼上钩了。”轻缓而哀伤的声音,我呆愣片刻,头皮起了麻酥酥的疙瘩。

“鱼真的上钩了,你为什么不收鱼钩呢?”我猛地转过身,正好与一对忧愁迷茫的眸子相对,苍白的脸,小巧失去血色的双唇,灰黑色的眼圈,眉心两道浅浅的竖纹表情,苍凉肃穆,一个柔弱不禁一瞅的小女人正静静的幽幽的呆望着我。我想,当时我一定是吓昏了头,因为我很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我口干舌燥,手心出汗,下意识地拉动了细长的鱼竿,一只寸长的小青鱼挣扎着在半空乱跳乱舞。小女人走过去,抓住了鱼线,小心地把鱼摘下来,放在我身边的水桶里,轻轻的说:“它还活着,还会游玩呢……我愿意是激流,山里的小河,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经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里快乐的游来游去。……”我的惊骇不亚于一枚炸弹在湖心燃爆,激起的狂潮猛浪足以让我轰然失态,我的样子一定很吓人,我心哆哆嗦嗦,张着嘴大口大口的喘气。在这个偏僻的山坳里,怎么会有这么诗意哀怨的声音,在如泣如诉的背诵着裴多菲的名诗,深沉悲凉,宛若穿过竹林的箫声。她用纤细的手指在水桶里轻盈而略带犹豫地滑来滑去,目光蒙上一层宁静孤独的雾气。

冬天早已过去,

春天不再回去,

夏天也将消逝,

一年年的等待,

但我始终深信

你一定能回来,

我曾经答应你,

我要忠诚等待你,

等待着你回来。

这是《培尔·金特》第2组曲第四乐章的《索尔维格之歌》,是格里格为易卜生的《培尔金特》配的音乐,是美丽善良的山村姑娘,对心爱之人深情的怀念,曲调哀怨寂寞又充满执着。眼前的小女人仰着苍白而肃穆的脸,神态安详柔和,真诚庄重,却无处不流露着难以名状的酸楚。她用喉音轻轻吟唱着,字字清晰入耳,声声揉碎肝肠,如风吹芦苇而发出的优美的声音,像仙鹤款款飞来,引颈鸣唱的悲凉,她沉郁的歌声徘徊在湖水的上空,缠绵悱恻,痛入肺腑,我不仅浑身颤栗,双脚绵软,无法支撑整个身体,我瘫坐在草地上,惊骇地瞪望着眼前这个不明来历的女人,“她怎么会知道我的秘密?”我喜欢这只曲子,从上大学时起就天天玩深沉似的,哼着它吃饭睡觉走路,“一个山妖!一个冤死的山妖!”我心里抖抖地对自己说,伸出手想抓住脚下的草,我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抖,没有草,我抓了一把圆圆的有弹性的小球。

“学民,你看你种的姑鸟都熟了,现在已经很甜了。”我下意识的将手伸到眼前,一颗颗黄灿灿圆溜溜的金桔般大小的果子,在我的手心里滚来滚去,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果子,鬼使神差的问:“这是什么?”她哀怨的眼睛里又多了一层惊异:“你忘了吗?它在我们家乡叫姑鸟,在中原叫菠萝果,在你们这里叫坳梨。”

“姑鸟?名字很好听。”我又鬼使神差补了一句。

“你终于想起来了。”她慢慢的走向我,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我膝边,用食指和拇指捏起一枚果放在我的左手里,悠悠的说:“因为我喜欢这个名字,你就把它种在了院子里,现在它很甜了,你离开的时候它才刚刚开花,现在它很甜的……姑鸟,姑鸟,很诗意的名字,听着名字我都舍不得吃它呢,你又说我傻了吧?”她神情专注地盯着我的眼睛,嘴角扬起一丝笑意。我不由得再次全身微颤。她把小手放在我的双膝上,将脸悄悄的贴在自己的手上,她的手好凉啊,在这个炎热的夏日里激了我一身鸡皮疙瘩,她闭上了那两泓幽深哀怨的火湖,好像沉思一样一字一顿的说:“学民,我很想你,我等你好久了,还记得我曾讲给你听的故事吗?一个叫姑鸟的美丽女子嫁给了一个樵夫,夫妻非常恩爱,为了生存,丈夫每天早出晚归,去深山砍柴,妻子在家辛勤织布,他们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是他们的爱情却弥补了生活中很多窘迫,他们很快乐的生活着,可是突然有一天暴雨引的山洪爆发,她的丈夫被困山中20多天,等姑鸟找到丈夫时,丈夫已经因饥饿劳累而死在深山老林里,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嘴里还残留着未嚼碎的草根,妻子痛不欲生,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枚草果,能让饥饿的丈夫充饥,她跪在地上,抱着丈夫的尸体,不吃不喝,不住地祈求上苍让她心爱的丈夫回来,上天没有应允她的请求,而她自己就化作满山遍谷的草果,黄橙橙的被包裹在浅驼色的软壳里,灯笼一样挂满了整棵草枝上,草果甜甜的散出一股清幽的奶香,是妻子头发的香气,这就是传说中的姑鸟果,为丈夫而生的一种草果,每年的夏季,我们那的山坡长满了这样的果子,为饥饿的樵夫充饥,为过路口渴的人解饮,姑鸟有一种特殊的药理作用——祛暑清火,那一年,你听完我讲的故事,你说姑鸟为我而生,我要把这种爱吞到肚子里,于是你就吃得过多而泻肚子了,你还记得吗?你的姑鸟……你的姑鸟……”

我的眼前一片迷茫,我恍若隔世地听着来自另一世界的声音,天地仿佛已经作古,一个永恒的话题,亘古不变的风情了几千年,此时依然年轻,那个袅袅婷婷浓情厚意的姑娘,正翩然蝶舞随风飘来,我嗅到了一缕淡淡的奶香,我的手触摸到眼前那个小女人软软的黑发,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真的疯了,我被这个尤物附身了。”我又开始骂自己,“快逃走吧——”可是我的双腿如注重铅,我的心砰砰乱跳,像一只鹿在飞。

“学民,我搬不动的你的箱子,你让我搬到书桌边,可我搬不动,我在等你呢。”小女人又莫名其妙的说起了鬼话,我开始收线,装杆,我准备跑了,因为接下来我无法预知还会听到什么鬼迷心窍的话,我现在已经有点支持不住了,我的心被一种忧伤和失落困扰,我清楚,这是小女人声音的熏陶,是她的故事让我觉得真想死一把尝尝妻子痛不欲生,化果殉情的味道,我想我若再不离开的话,我会真的投湖自尽了。

但我磕磕绊绊急急逃走的时候,我感觉小女人一直在用最痛彻心扉的眼神注视着我,我还听到了她犹犹豫豫沉痛悲伤的脚步声,在追随着我回到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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