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批学生分配方案刚刚公布,人还没走,就听说第二批的名额也马上要分下来了。

  丁红生听说天津大沽有个军队企业需要人,而且一去就是连级。因此来不及和红鱼打招呼,当天就和另一个同学骑车去了大沽。

  红鱼晚上左等右等不见哥哥回来,就自己插好门睡下了。睡到半夜,忽然被敲门声惊醒,知道是哥哥回来,就懵懵懂懂地开了门。直到外面的人进来,带进一股气味,才感觉不对,定睛一看,原来是何曙光!

  啊——!红鱼刚一叫,立刻就被何曙光捂住了嘴。

  嘘——

  关上门再看何曙光,一身肮脏的棉猴,绽开了口的鞋子,脸上也是黑一块白一块的。

  怎么回事你这是?红鱼闻到他身上的又酸又臭的味儿,抬手就捂住了鼻子。

  行了行了,快给我烧点热水!红生呢?让他快起来,就说我回来了!红生!

  他——不——在。红鱼困倦的声音表达了她的不满。在去厨房的同时,她嘱咐道,何曙光,快,快脱了,全脱了,你是怎么搞的?你不是为了共产主义去缅甸了吗?

  哟,小红鱼,现在又不叫曙光哥哥了?他悄声说……实话告诉你,我们越境失败了,几个人全跑散了。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跑出来没有。

  什么?你自己跑了?!红鱼问完就想笑,说,你这不是叛徒吗?

  什么叛徒?往自己的伟大祖国里跑还算叛徒?叛什么叛?……不过,这可千万千万不许和别人说啊!

  红鱼狡狤地反问他,别人?别人是谁呀?女王算别人吗?

  你这个小红鱼!要是想和她说我自己会说。但是,说不说都在我。

  何曙光边说边脱,只剩一身衬衣衬裤的时候,问她,行了吧?给我一件大衣披披,有点冷……

  红鱼说,那可不行,得彻底洗完才可以碰我们家的东西。我最怕虱子、臭虫了。

  何曙光无奈,说,好好好,嫌我脏,怕我有虱子、臭虫,行了吧。要是红生在,就不会这么对我。

  女王更不会。红鱼恶毒地回击道。潜台词是,这时候你怎么就不找她去了?

  曙光自己搂住自己的胸膛,说,她怎么能和红生比?我和红生是亲兄弟。

  那你等红生来吧,我不管了。红鱼一甩手说。

  哎,你是红生骨肉相连的妹妹,就等于是我的亲妹妹……

  听曙光说亲妹妹时,红鱼并不感到舒服,心里竟有几分不甘。可是究竟为什么,她也来不及细想,因为她听见曙光的牙齿在打战。刚刚有些心软,就见曙光自己原地跳着热身,一边哆嗦着说,不过现在回来了,再怎么着,也比在南边的林子里强。

  红鱼说,那儿不是热带吗?不冷吧?

  不冷倒是不冷,可到处是毒蛇和虫子,要是没有人带路,动不动就能掉进深不见底的洞里。那儿的树密得都见不到天空,也不知道都是什么树,走着走着就不知道白天黑夜了。我们都是跟着向导,一步也不敢落,他休息我们就休息,他走我们就走。也不知道走了几天,都走傻了。后来就突然听到拉枪栓的声音,不知道是遇上缅共了,还是遇上边防军的巡逻队了。向导撒腿就跑,我们紧跟着,跑着跑着回头一看,少个人;再跑,跑着跑着,再一看,又少个人,最后就只剩我一个人跟出来了。多亏我平时锻炼多,身体好……

  何曙光说着禁不住摆了个姿势,一条腿笔直地伸向一边,两臂一圈,肩膀绷起老大的肌肉块。

  红鱼心里咯噔一下,她觉得自己是被什么击中了,口舌发干,呼吸急促。慌乱之中,她连忙做出不屑的样子,说,还美呐?人都臭了!

  曙光又摆了个顶天立地的姿势,说,虽臭不失鸿鹄之志!

  红鱼扭开脸说,讨厌。

  水终于开了,红鱼提来水壶,交给迫不及待的何曙光。他哆哆嗦嗦进了卫生间后,红鱼就去哥哥房间找了几件干净衣服,放在门口的凳子上,然后去了厨房。

  烧上一锅水,听着何曙光在卫生间里嘁里咣啷、唏里哗啦的洗澡声,红鱼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融动。在这样的夜晚,只有你和他,而他在洗澡,你在给他做饭,就像一个两口人的小家的日子。在这之前,你从来没注意过,他的腿那么笔直,他的肩膀还那么有力。刚刚心里涌起的,不知是不安还是躁动?好像还有许多说不清楚的东西,有欣赏,有佩服,有历练,有人生,有冒险,有理想,有落难,有勇敢,有失败,有乐观,有新生,还有从头再来不过如此的淡定,一切一切,都在启示着什么。什么呢?什么呢?眼前既有何曙光在大会上高举双手,苦苦劝说大家放弃争夺权力的情景,又有他在深山老林躲过毒蛇和野兽时衣衫褴褛的形象;既有从农场回来坐在他的自行车后架上抱住他的腰时的亲密感觉,又有刚刚脱了衣服冻得瑟瑟发抖还臭美的乐观……等到一锅水沸了,红鱼还在出神,看着滚滚的一锅水竟想不起来自己要干什么。

  何曙光洗完澡出了卫生间,红鱼给他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挂面,恍恍惚惚地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起来。直到他披上红鱼的军大衣坐在桌前,开吃之前先冲红鱼那么一笑,直到他胡噜胡噜地开吃,吃到一半又问,你不吃?锅里还有吗?等红鱼点了头,才又放心地继续吃的时候,红鱼突然明白了,这是一种吸引,一种男性独有的力量;还有一种满足,一个男人服服帖帖地需要你照顾,听任你照顾,因而产生的占有的满足;而且是她愿意为之服务为之奉献的一种人生境界。

  发什么愣呐?何曙光吃着吃着,突然问红鱼说,一直盯着我的碗,怕我吃得多呀?

  去你的吧。不过,曙光哥哥,万一他们抓住了你,又会怎么样?

  曙光说,不知道。

  是死罪吗?

  那倒不至于,可是人家要楞说你是叛国,你也是有口说不清啊……

  可你们是为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才出去的啊。

  他们哪儿懂这个?

  当何曙光一碗面快见底时,红鱼主动去厨房端锅,转身的时候,不禁冲动地用手摩挲了一下他湿漉漉的头发。

  何曙光意外地受宠若惊地回头看着她。

  红鱼一扭头,不好意思地说,怎么啦,还不让检查检查啊?……检查你洗干净了没有!

  第二天一早,丁红生回家了。进门的时候,发现门边有一堆破烂。正觉得奇怪,又听见家里有一种异样的声音——男人的呼噜声!他立刻感到大事不妙:红鱼出事了!他首先冲到红鱼的房间,门从里面插上了!再到客厅,没人;再到自己的房间,一看,有个男人正在自己的床上睡觉!

  谁!?大胆蟊贼!他一步上前,掀起被子……

  是何曙光。他像婴儿一样安详地睡着,脸色又红又亮,节奏分明地打着呼噜。原来那异样的声音就是发自他。

  曙光!丁红生摇摇何曙光,见他毫无反应,就三把两把推醒他。嘿,醒醒!何——曙——光——!

  啊——!何曙光猛然坐起,大惊失色,浑身的汗哗地一下冒了出来,立刻湿了一头一脸。

  丁红生也被他吓一跳,吃惊地站起来。怎么了你?!

  何曙光这才颓然倒下,说,唉,是红生呀,你吓死我了!

  丁红生摸摸何曙光的额头,手刚一碰上就马上抬起来,说,哟,你发烧了!挺烫的!……红鱼!红鱼!

  红鱼的门开了,她在门里问,干什么?

  快拿温度计来,曙光发烧了!红生大叫。

  何曙光高烧40度,一直烧了一个星期。期间吃了“APC”,吃了“羚翘解毒丸”,还吃了“绿雪”,都不管用。红鱼一而再,再而三地建议去医院看病,但是何曙光自己却坚决不让送医院,他说他怕暴露自己的行踪,怕边防军来抓他。

  红鱼和哥哥都把这番话当作胡话,可是何曙光的态度之强硬又使得他们不得不认真对待他的意愿。

  一天,红鱼主动提出晚上替哥哥看护何曙光,让哥哥去睡个完整的觉。因为几天来,红生都是睡在曙光床边的椅子上,夜里曙光稍有动静,他就起来看。作为朋友,哥哥真是尽心尽力了。

  这天晚饭后,哥哥早早地向红鱼交代了半夜吃药、一次喂多少水等等之后,不到七点,就哈欠连天地去睡了。红鱼收拾完家里的事情,就带着她的画本坐到了何曙光床边。她显然不能像哥哥一样睡在何曙光身边,所以索性就准备坐在一边画画熬上一夜了。何曙光睡得死人似的,正合适她临摹。

  红鱼选好了角度,就开始画起来。先是他的卧像,后是他的各种角度的脸,再是各个细节部位。画着画着,红鱼这才意识到,何曙光的五官还是相当标准的。尽管她并不认为男的好看不好看很重要,但是,何曙光长得的确不错。他的眼角很长,有浅浅的双眼皮;鼻子很直,很端正;额头又宽又平,从眉骨到发际有着自然的弧线;还有他的嘴,他的嘴唇,是长长的,丰满的。丁红鱼越看越像不认识似的。深夜里看着一个睡着的男生,就像看一座雕像,你能够肆意地把他的每一个线条、每一处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应该说,他还是很好看的。红鱼一张一张地画下来,上面的何曙光,有闭着眼的,也有睁着眼的;有横躺着的,也有正面坐着的;有严肃的,也有微笑的。然后,她又把他的脸配上不同的头发式样,飞机头、大背头、一亩二分地头、马桶盖头、寸头、光头,来回来去看了看,还是寸头比较适合他。他是那种学生味中带着军人风度的人,不爱笑,但是面部表情挺多,而且有些表情很独特,似笑非笑,似真似假,看人也是似看非看的。

  画着画着,红鱼猛地就想,除了他长长的眼睛,宽宽的额头,还有紧紧抿着的性格坚定的嘴唇,我了解他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实际上她对何曙光的了解只是因为哥哥的原因,哥哥信任他,她自然也信任他,至于了解多少,根本还谈不上。

  这时,何曙光就醒了。他睁眼看看,又定睛看看,问,红生呢?

  红鱼说,我让他睡觉去了,今天我来看着你……既然醒了,就喝点水吧。

  曙光乖乖地喝了水,又说,你也睡去吧,我没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红鱼说,不行,就是死,也得是我看着你死。

  曙光说,谁死我也不会死的。

  红鱼说……那先量量体温吧。

  曙光望着天花板,突然冒出来一句,说,等着我吧,我要回来的,听过吗?……

  红鱼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何曙光两眼发亮,问她,这首诗,听过吗?见红鱼摇头,他就闭上眼睛,轻轻地背诵道,……

  “等着我吧,我要回来的,

  但你要长久地等待。

  等待着吧,当那凄凉的秋雨

  勾起你心头的忧愁的时候,

  等待着吧,当那雪花飘舞的时分,

  等待着吧,当那炎夏来临的日子,

  等待着吧,当大家在昨天就已经忘记

  不再等待的时候。

  等待着吧,当从遥远的远方

  再没有音信回来,

  等待着吧,当那些和你一起等待的人

  都已经厌倦了的时候……”

  红鱼静静地听着,何曙光却停了下来。她说,真好,完了吗?后边呢?

  何曙光说,记不住了,是西蒙诺夫的,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在南边的时候,在大山密林里,我们几个都默默地背诵这首诗。大家都多么希望有个爱自己的好姑娘,真的在后方这样等着我们。

  红鱼说,后边是什么呢?

  何曙光说,我没病的时候就能全背下来……现在只记得最后几句——

  “……等着我吧,我要回来的,

  我要冲破一切死亡。

  ……是你,拿了自己的等待,

  才救活了我的性命。

  那时候,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才会知道

  ——这只是因为你,

  比任何人都会等待我呀!”

  好半天,红鱼擦擦眼角,说,……真好。

  何曙光眼睛闭着,脸上出现了笑容,问她,你猜,诗的题目叫什么?

  红鱼说,不会猜。

  何曙光又说,猜猜嘛,你就想这里最感动你的一句话……

  红鱼说,那……就是“等着我吧”。

  啊!小红鱼!你可真聪明!

  红鱼一听,有些不好意思,就抽出他腋下的体温计,看看说,体温还是38度多。

  何曙光说,不高,比我们在边境那几天好受多了。

  红鱼去卫生间涮了凉水毛巾放在曙光额头给他降温。曙光说,太凉,护士同志。

  红鱼说,不降温脑子就会烧坏,你就会烧成傻子,像我们旁边楼里的那个大傻子一样,每天叫着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红鱼歪着嘴学得惟妙惟肖,自己学完,自己先笑了。

  曙光无力地咧咧嘴,表示他也笑了,说,好啊,你吓唬我。

  那就是你的前景,再不降温就变成大傻子了,就没人要了。红鱼给他盖好被子。

  曙光说,那不行,咱们得说好了,如果我真变成傻子,没人要我了,你就得要我。

  凭什么?!

  因为是你把我冻傻的……那天晚上我回来的时候,你说我有虱子,不让我穿衣服,我从那天就已经开始奔跑在变成傻子的大道上了……

  胡——说!红鱼先就笑了。

  曙光望着她,突然说,小红鱼,你还真是挺漂亮的。

  红鱼感到脸红心跳,回嘴道,本来就漂亮,还有什么真漂亮假漂亮?

  曙光说,那要是真漂亮,你就更得要我了!咱可是说好了啊!……来,拉钩,一百年不许变!他伸出手来,等着红鱼。

  红鱼不理他,半天才说,做梦吧你!

  何曙光听到这话,不再多言,先就闭上了眼睛。后来红鱼不时地给他换凉水毛巾,他也不再睁眼。红鱼知道他可能不高兴了,可是再想,我还不高兴呐,谁来哄我?

  几天下来,何曙光还是高烧不退。红生让红鱼查查书,看看是不是南方的什么怪病,比如疟疾、黄热病、黑死病什么的,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的治疗办法。

  一天早上,何曙光大梦初醒,把守在他身边的红生叫醒。他说他可能活不长了,他想在死之前见见女王。

  红生出来对红鱼说,你帮着看一会儿曙光,我要去一趟学校,找女王。因为他要见她。

  见她干什么?红鱼听了有些意外,问道。

  可能是要临终忏悔吧。红生说。

  红鱼一听脸就白了,连连冷笑道,有那么严重吗?

  哥哥盯着她问,你什么意思?

  红鱼大叫道,讨厌!都讨厌!我讨厌你们!

  将近中午的时候,女王来了。红鱼开的门。女王一进门就说,学校的事情太多,都得在走以前处理完,时间太紧……

  红鱼故意往自己身后看看,表示不明白她这话是对谁说的。

  女王只好回头对她身后的红生又说了一遍。

  红生进来狠狠地瞪了红鱼一眼,说,去,沏茶。

  红鱼沏茶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看见哥哥坐在门厅的饭桌旁,何曙光的那扇门已经关上了。她抱着茶壶就要进去,被哥哥一把拉住。

  我去就行了。哥哥小声说。

  不行,我为什么不能去?红鱼反问。

  你去不方便。

  你才不方便呐,我就去。红鱼坚持不松手。

  好好好,反正你后天就该返校了,你还能老盯着人家?

  我愿意。红鱼抱着茶壶连门也没敲就进了门。

  莫、名、其、妙。哥哥在后边说。

  红鱼进去的动作虽然猛烈,但是里边的两个人似乎并未受到影响。女王眼睛向地,坐在距离床边尽可能远的地方,好像生怕被病人传染的样子。而何曙光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一言不发。这一切,红鱼看在眼里,心里的怨气就有了几分缓解。她把茶壶放在床头柜上,故意甜甜地说,曙光哥哥,别忘了吃药。

  何曙光稍有惊讶地看了看她,嗯了一声。

  红鱼转身出门,有意把门留了一道缝。红生立刻起身去把门关上了。

  红生说,你也别瞎闹了,已经有人到学校打听曙光的事情了。

  打听什么?红鱼一时还没明白。

  问他的去向呗。红生说,不过现在学校里找谁都找不着,又不上课,哪儿找去?全靠学生之间互相通气。

  他不会有危险吧?

  红生看看红鱼,犹豫了一下说,不会。不过你也没必要到处说去。

  红鱼白了哥哥一眼,说,我又不是傻子。

  再有两天,就是红鱼的返校日。军队院校纪律严格,她是不可能天天回家了。可是如果何曙光和女王又恢复了来往,红鱼怎么可能放心?

  红鱼回屋里收拾行囊,耳朵一直盯着那屋里的动静。当她整理到自己整个假期里的画作时,她听到隔壁屋里传来浅浅的抽泣声,听不出是男是女,可是却很清晰。可惜她不可能再送一壶茶进去看个真切了。她的心开始嘭嘭嘭地狂跳,声音逐渐大过隔壁传来的声音。她索性坐下来,捂住胸口。她开始猜测谁在哭。她想,如果是女王,何曙光肯定就会被俘虏,临死前他会把自己的心都许愿给女王,这不好,但愿不是女王哭;可如果是何曙光哭,情况就更不妙,一定是女王冷面无情,何曙光表示还爱着她,他这边大施苦肉计,女王那边仍不为所动,这样女王就能够满载骄傲而归,却无须付出任何情感代价。可是万一他一哭,女王就心软了,岂不就两相情愿了吗?不好,都不好,统统不好。无论是谁哭,结果都可能是一样的,即二人重归于好。

  红鱼开始坐立不安。


  她知道自己真的对何曙光上心了。那天他说“你得要我”的时候,她先是一惊,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心里是得意的,满心欢喜的,所以当他要求拉钩,一百年不变的时候,她就偏偏要摆出架子来,希望他继续求她,她要把这种骄傲好好品尝一下。可惜他先退却了。他太敏感,又太脆弱,而且也许他并不是当真的,只是调笑而已。如果真是这样,还幸亏她没上钩。否则她就显得太傻了。可是可是,可是她现在已经把他的话当真了。她确信他是喜欢她的。他确实夸过她漂亮。就算他要死了,临死前说些善言,但还不忘欣赏一个女孩的漂亮,更说明他是喜欢她的。

  猛地,她想起第一次撞见他和女王的时候,她说女王长得并不怎样之后,他回的那句话:你不懂。

  红鱼终于恨恨地跺跺脚,把“你不懂”吞进肚里,劝自己死了这条心。何曙光!你等着!

  结果,女王来过之后,红鱼对何曙光的态度就大变样了。她不再主动理他,多余的话一句没有,即使是服药的时间,她会果断地推醒他,何曙光,吃药!像病房里的护士对普通病人一样。

  第一次,曙光懵懂之下,以为真的到了医院,问道,这是哪儿?……我怎么来的?

  红鱼就冷着脸,一言不发,等他自己认出她。

  后来曙光明白了,也只是乖乖吃了药了事,喝口水倒头便睡。只有红生在的时候,他才多少有些笑容。一次,他对红生说,等我死的时候,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找个农村埋了就行了。“把我的坟墓向东方……”学着《洪湖赤卫队》里韩英的唱词。

  红生笑他说,农村也不让随便埋,哪儿都得政审……

  曙光也只得笑,说,我入党都够格了,还不够入土的?

  红生又说,你不让告诉别人,光让我和红鱼抬你,怎么抬得动?

  曙光说,红鱼都未必愿意抬我,我看她现在对我意见大了去了,是不是嫌我连累你们了?

  红生说,唉,小女孩那点子心思……谁知道。别理她。

  实际上,红生真正担心的是,分配的日期逐渐临近,如果那家军企真要了他,那就是一声令下打起背包就出发的事。到那时,曙光怎么办?

  这天,是红鱼返校的日子。当天的中午她又回了一趟家,因为她从学校医务室开了一种新药回来。说是专门为部队研制的防止和治疗流行病、寒热病等等疑难病症的。

  何曙光中午吃了红鱼带来的新研发的中药“大青叶”冲剂之后不到两个小时,突然就开始严重呕吐。红鱼连忙端来痰盂,心里不由地打起鼓来。本来就是新研发的药物,仅限于军队内部试用的,而且红鱼自作主张让他超剂量一气吃进了四袋!这次万一出了事,如果他死在家里,她首先就要承担责任。

  死!这个近来常常被何曙光挂在嘴边、却从来没有被她重视的字眼终于跳在红鱼的眼前。她的脸轰地一下就烧了起来。死!原来并不只是一个字,而是一个残酷的事实!看着何曙光极度消瘦的面庞,看着他趴在床边伸出的细长的青筋暴露的脖子,想起当年他给她们几个小女孩举皮筋时的少年英姿,丁红鱼心里除了害怕还有几分惋惜。他可别死!

  何曙光一吐再吐,最后就吐起了绿水。红鱼明白那是胆汁。她忧心忡忡地守在曙光床边,一次一次地摸他的脉搏,看着哥哥红生一趟一趟地倒痰盂,却不敢把自己的恐惧告诉他们俩中的任何一个人。她这时候才真正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送曙光去医院,管他什么边防军抓不抓的呢。

  吐的间隙,红鱼一会儿给曙光量一次体温,一会儿给他量一次血压。接着,何曙光就昏迷了。怎么叫也不醒。只是血压和呼吸还在,脉搏和体温也渐渐正常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快到傍晚了,昏昏沉沉的何曙光突然说起话来,他说他想喝点稀粥。喝就喝吧。红鱼给他热了粥端过去。喝完了他又想吃糖,吃了糖还想抽烟,最后索性就非要下地了。

  红生看着回光返照的何曙光,无比担忧地跟在他身后劝说他,千万别吃得太多,千万别再冻着,千万别累着,千万别掉以轻心……

  这时,何曙光突然背着红生向红鱼笑了笑,顽皮地挤了挤眼睛。红鱼吃惊地望着他,问道,你好了?没事了?怎么突然就……

  何曙光点点头说,好像是没事了。他又晃晃脑袋说,真的,突然就不疼了,浑身轻松了,没事了。就是有点累……

  红鱼上来摸摸他的额头,说道,哟,真的不烧了。

  何曙光也回手摸摸红鱼的额头,说,看,你的都比我的热。

  红鱼当胸打了何曙光一拳头,说,好啊,你把我和哥哥吓坏了,吓死我们了!好几次都以为你快死了呐!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何曙光愣在那里,看着红鱼,愣了半天,说,小红鱼,你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

  你说呢?!你自己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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