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鱼在护校的宿舍里住着十六个学员。矩形的房间沿两边墙各摆两张床,中心是两床一并,两床一并,共八张上下铺。红鱼就睡在并在一起的床的上铺,和她床挨床同在上铺的是邱月。睡不着的时候,两个人常常在一起说悄悄话。时间一长,就成了好朋友。

  开学不久,邱月告诉红鱼一个内部消息:全军院校整顿,护校将要取消了。

  红鱼问,那咱们怎么办?

  邱月说,不知道。大不了学就不上了,直接就分配,工作去了。

  一听要分配了,红鱼的心就莫名其妙地咚咚跳起来。好像自己生命中要错过什么似的一种遗憾袭上心头,这种遗憾深深地挖着她的心,一下,一下的。

  邱月问她,你怎么了?脸色都变了。

  红鱼捂住心口,幽幽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其实红鱼已经懂得了自己心里的那个东西,那个人,他是谁。而之所以会引起遗憾,就是因为她和那个人之间,直到目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什么约定也没有产生,甚至连产生约定的可能性都遥遥无期。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也许喜欢她,因为他说过,你得要我,而她,也确实有些喜欢他了。

  邱月又问,你是不是舍不得谁?

  红鱼眼睛立刻就亮了一下。邱月居然这么聪明!她说,小邱呀!你这个家伙!怎么会想到这个的?

  邱月笑了,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就这么想,就这么说了呗。是不是真的?

  红鱼笑说,也许吧。

  邱月说,咱俩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是不是恋爱了?是谁?

  红鱼摇摇头。确实是因为无从谈起。她突然想马上就去看看他,马上就回家。

  “大青叶”又连着吃了两天,何曙光已经显出健康的肤色。尽管红生只会煮挂面,因而两个男生天天吃挂面,但何曙光的脸上、腿上、胳膊上都渐渐长肉了。他开始了锻炼。每天拉扩胸器,三根簧的从三下拉到十几下;还举哑铃,从两下举到二十几下。

  两个星期以后,一个星期天上午,红鱼回家来,手里提着鸡蛋和冻黄花鱼。一进门就叫着,哥哥,我买好吃的来了。

  这时,何曙光迎出来。

  红鱼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时有些发愣。

  何曙光呵呵笑着问她,怎么样?是我,不敢认了吧?

  红鱼缓过神,说,不怎么样,就是气色好点,比死人好多了。

  何曙光说,死人可比我好多了,还不用听你的讽刺呐……不过,我宁愿当活人。小红鱼,多亏了你的“大青叶”呀!

  红鱼说,是你命大。

  哎,小红鱼儿,曙光悄悄说,你就算我的救命恩人吧,你想让我怎么报答你?

  红鱼红了红脸说,谁用你报答?

  他又说,你猜猜,我想怎么报答你?

  红鱼一懵,问,让我猜?……怎么报答?

  何曙光小声说,真想把你据为己有……

  什么?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红鱼问。她真的没听清。

  没听清就算了。何曙光一笑,抡着胳膊就走开了。留下红鱼在一边反复思量。

  丁红生可是在一边听得一清二楚。他绷着脸过去,说何曙光,你瞎贫什么呢?快穿衣服,没时间了,走吧。

  今天是女王离校的日子。临行前,女王得知曙光身体恢复了,就一连几天往丁家跑,有时跟何曙光一呆就是整天整夜,红鱼不过是不知道罢了。

  听说这几个分配去湖南、四川等三线研究所的人这一走,高年级剩下的大批人马就该下农场去了。丁红生他们这些大二学生的命运也不会例外。而他心情不好的原因还在于,他专门去联系的那个大沽的军企也迟迟没有回音。他那天是带着一封父亲老战友的个人介绍信去的,那企业的头头一见信,就对他们特别热情,说是企业多么多么需要大学生,让他以为真是马到成功了。没想到,马一走又不成功了。

  红鱼一听他们要走,就气呼呼地问,你们去哪儿?那我呢?我刚回来你们就走?!

  哥哥说,中午就回来,你给我们做点好吃的就行了。

  红鱼还是追问,那你们到底去哪儿?何曙光敢随便出去吗?何曙光,你说!去哪儿?

  曙光笑了,说,红鱼对我名称的不同运用充分表现了“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原则,叫我“曙光哥哥”的时候和叫我“何曙光”的时候,意义是大不相同的……

  红鱼催道,快说呀你!

  他推诿道,还是问你哥哥吧。

  红生极其勉强地说,是我们学校的事。

  什么事?

  今天学校有些同学要走,我们去送送……一会儿就回来。红生说。

  红鱼一下就明白了。她的脸色暗下来,逼问说,是女王要走吧?哼!……何曙光在我们家躲了这么多天,怕边防军抓他,现在为了个女王,倒偏偏往人多的地方去,什么意思?找死去啊?

  红生面不改色地说,他答应过……女王了,要去送。

  何曙光在他身后连忙拉他,也没拉住。

  红鱼一听就冷笑了一下,说,嗬,她又来了吧?又到咱们家里来了?是不是?!

  红生不说话。作为哥哥,他或许就是故意让红鱼知道的。

  何曙光没趣地站在门口。半天,何曙光说,那我就不去了,牛牛你自己去吧。红鱼说的也对,人多眼杂。

  红生走了,走之前,有所示意地狠狠盯了何曙光一眼。

  门刚一关上,曙光就说,红鱼,我帮你做饭吧,等红生回来,咱们……

  什么咱们咱们的!何曙光!我再也不理你了!红鱼当下就哭了,大声说,早知道今天,想当初我就不把大青叶拿回来了,让你死了算了!她对你那个样子,你还去送她!……

  上次女王来看何曙光,是碍于丁红生的面子才来的。女王认为应该是何曙光主动来向她道歉的。但是听了何曙光的病情,真的以为他时间不多了,只好屈尊而来。后来曙光告诉红生,女王始终不敢靠近他,连拉拉手都不敢,生怕被传染。当时女王说,既然你已经选择了分手,我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我也痛苦过,我也整夜地哭过,那时候你在哪儿?周围又有谁能为我分忧?——没有。女王还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曙光你的悔恨我会记住的。我不会忘记你,你是我的初恋。那天哭的是何曙光。女王一直毫不动容。

  后来红鱼听哥哥说了当天的情况,非常同情何曙光,才专门为他送药回家的。如今想不到的是,你救了他,却再一次成全了他们俩。

  何曙光跟在红鱼身后说,我和她已经没有什么了,就是个面子问题。况且,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嘛,我一心一意要报答你的嘛。你忘了?我说什么来着?

  红鱼反过身来,冲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何曙光!你要是想报答我,你就当着我的面——去——死——!滚吧!

  何曙光一把就抱住了她,死死地箍住了她。他轻声说,红鱼,你是宁愿我去死也不想让我和别人好,是吗?是吗?是这样吗?

  红鱼拼命挣扎,眼泪拼命地掉,抽泣抽得喘不过气来,何曙光就是不撒手。

  曙光说,你点点头,或是摇摇头,我就明白了。

  红鱼就是不点头也不摇头。

  何曙光越来越紧地把她贴向自己,用脸去蹭她的脸,蹭她的眼睛,企图擦去她的眼泪,说,别哭了,别哭了,小红鱼……

  红鱼突然一个打挺儿,挣脱出来,伸手擦脸,气喘咻咻地说,你少拿对付她的那套来对我!恶心死了!一想起你和她的事我就恶心!

  何曙光一听,如遭雷击,立即松开手,怔怔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说,好好好,我恶心。我明白了,原来你还是恨我,我明白了,明白了……

  大致有这么个规律,没有谈过恋爱的人谈恋爱,重视的是自己的感情,让感情有份落地的踏实,而一切巩固感情的手段都是一点一滴摸索而来;可谈过恋爱的人再谈恋爱,重视的是进展,想让感情尽快地定位于某一种程度,于是借助于手段的运用就要早得多。

  殊不知,何曙光是成也手段,败也手段。

  何曙光和丁红鱼两人就在小小的客厅里,面对面地站着,距离极近,目光相接,气息相闻。红鱼脸上的泪珠还一闪一闪的。

  曙光说,如果就是因为我和别人好过,你就讨厌我,那我也没办法。我是在爱上你之前和她好的,并不是和你好之后和她好的。这个区别你应该懂得。人总得活下去,生活还要继续,不可能一后悔就把做过的事情抹掉,把过去重新来一遍,或者让时间倒流。做过的事情永远会记在自己的账上,谁也不能不认账,何况每次查账的时候它都会在。如果它真是个障碍,如果它真的让你恶心,那就算了吧,我以前说过的话你也别往心里去,我道歉,对不起。说完就转身回屋去了。

  剩下红鱼一个人。她一动不动站在客厅里。何曙光刚才还有说有笑地在她身边,眼光暖暖的,有情有意的。可是现在他已经走开了。完了,全完了,结束了。什么都还没开始,一切就结束了。一行眼泪慢慢流下来,又一行眼泪也跟着流下来。

  丁红生到学校送走了女王一行,匆匆赶回家来。一进门,就看见红鱼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客厅里,石雕一般。

  还没做饭呐?他绕到她眼前,弯腰看着她,问道,红鱼,怎么了你?

  红鱼一声不响。

  再去看何曙光,他在床上和衣而卧,望着天花板,满怀心事。

  怎么了,你们?红生推推何曙光。曙光!

  何曙光转过脸来苦笑一下,说,我把红鱼惹生气了。

  怎么惹她了?

  没怎么惹。

  红生似乎明白了,紧盯着他问,是不是你……打她的主意了?

  她看不上我。曙光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红生说,那当然,最不利于你的就是,你和女王的事情她全知道。

  曙光说,是呀,那就算了。

  红生宽慰道,算了就算了吧。她还小。

  红生说着就到客厅里,对红鱼说,小鱼,别生气了,给我们做顿好吃的吧。我来点菜,红焖黄花鱼,鸡蛋炒木耳,大米饭,好不好?我们两个和尚都快素死了。

  他推着红鱼进了厨房,关上门,然后才说,用不着和他认真,真的,听哥哥一句话,天下好男人有的是。

  红生今天去学校的时候已经晚了,看来同学们互相临别赠言的时刻已经过去,女王他们那些去三线研究所的毕业生们带着行李都上了大卡车。卡车已经发动,车上车下的人开始挥手,喊口号。红生赶到后,骑车围着卡车转了一圈,找到女王的位置,连忙挤到人群的最前边。女王也看见了他,眼光向他身后寻找了一下,神色立刻有些不快。

  红生向她高喊道,又吐了!又发烧了!

  女王并不回答,只是挥挥手,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形容的又冷又苦的表情。

  丁红生的调令突然就到了。女王他们那拨走后的一个星期中,所有大四大三的高年级学生都下了农场。学校忽然之间就没了人气。这个时候,丁红生的调令悄悄地到来,军宣队通知他第二天就去报到。第二天!还有多少事情要做!他来不及和任何人商量,骑上车先去了父母所在的农场。可惜他没有上次那么幸运,农场方面坚持纪律,就是不允许见面。回来的路上,想起上次妈妈狼吞虎咽地吃红烧肉的情景,想起和红鱼、曙光一起骑车时的谈笑,眼泪就有点不由自主地往下掉。他开始担心曙光。红鱼虽小,但她有军队护校管着,可是曙光怎么办?

  晚上九点回到家,曙光已经等得有些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听红生一说,曙光也有些懵,沉吟许久,才说,看来我也该另找地方住了。

  红生说,明天我再去你家看看,听听风声,看看有没有住回去的可能。

  曙光说,你说话一定得小心。我爸爸绝对干得出大义灭亲把我扭送公安局的事来。然后他又问,红鱼怎么办?她知道了吗?

  红生摇头,说,这次走也许见不到她了,明天走之前,如果有时间,我去看看她。红生拿出家里的存折,交给曙光,说道,如果没时间,不能去看她的话,如果星期天她还能回来,你就把我妈妈的存折交给她……

  曙光应道,好。

  ……唉,咱们这叫什么?红生笑了笑说,婆婆妈妈的。不过,我明天真得多买点挂面和油盐酱醋留给你,还有蜂窝煤,万一你没地儿去,还可以坚持一阵子。

  你的调动手续呢?户口呢?

  军宣队说他们给我办。

  唉,二十年朋友一场,真的要走了!何曙光情绪低沉下来,说,今后写信都没地方收。

  红生想想说,我就往这儿写,无论写谁的名字,你都可以拆。即使以后我爸爸妈妈回来,我也会在信封里单加一个小信封给你,你只要能来看他们,就可以向他们要……咱们一定要保持联系,一定不能没了音信。

  对。

  你也一样,红生说,你无论去了哪儿,也往这儿写信,让我爸爸妈妈转给我……

  知道了……明天什么时间走?

  下午四点的火车。

  那三点就得出发了……

  红生说,我就是担心你。

  知道。曙光点点头,泪光盈盈的。


  星期天上午,红鱼回家了。一进门她就喊,哥哥,我回来了!

  何曙光站在门厅里等她。说,红鱼,回来了?

  红鱼不理他,径直去了客厅,又去小房间,再去父母卧室,还有卫生间、厨房……转一圈,愣在那儿。终于不情愿地问,丁红生呢?

  何曙光说,红生走了,分配去大沽了,就是他去看过的那个……

  什么?!怎么回事?怎么就走了?!红鱼一边叫着,一边就哭了。再也见不着了?……怎么不告诉我?!干嘛不告诉我?……干嘛不告诉我……

  何曙光说,红生给你们学校打电话了,他们不给找,说是正在搞什么运动不许接电话;你哥哥还去了一趟你们学校,还是不让进……

  红鱼哭道,连一面都没见,哥哥就走了……爸爸妈妈也不在……剩下我一个人怎么办?

  曙光说,还有我呐。

  红鱼仍然在哭,也不理他。

  曙光又说,红生给你留了信。

  红鱼即刻止住哭,问道,哪儿呢?

  桌子上。

  她去拿信,一边问,谁送他去了?你?

  曙光说,谁也没去送,军宣队负责送他们上火车。

  红鱼又哭了,抽抽嗒嗒地说,我们学校太坏了,见都不让见一面……万一再也见不着了呢?……见不着了怎么办?……

  何曙光递过毛巾来给她擦脸,劝道,别哭了,等他来了信,咱们可以去看他,又不远。

  红鱼问,真的?你陪我去吗?……那好吧,可是那儿让看吗?刚去的人?

  曙光说,争取呗。他说去了就是连级,连长连长,半个皇上嘛,你就是半个皇妹……

  红鱼破涕为笑,说,去你的。

  红生走的那天中午,还去了一趟何曙光家。院子里静悄悄的。老保姆带他进了客厅,告诉他,何妈妈住医院去了,何老爹自己在家。这时,红生看见何老爹居然端坐在写字台前看文件。

  见红生进来,何老爹抬起头,说,是牛牛嘛!你怎么想起看我来了?是不是曙光又出什么事了?

  红生说,不——是,我要走了,去大沽的一个军工企业。走前来道个别。

  何老爹问,哪儿?那是干什么的?

  红生说了一个代号,何老爹显然也没听过,但他细心地记了下来,说,我去问问,看看那个地方怎么样?曙光分配去哪儿呀?

  红生说,还不清楚,大多数同学都没分配呐。

  何老爹说,你也不想着曙光,曙光把你当亲兄弟呐。你去哪儿就让他去哪儿!我来给你们学校写信。

  何老爹的责备,丁红生只能受着,不能辩解。他又何尝不想和曙光一起,可当初他去那儿联系时,曙光已经走在了寻找缅共的路上。

  何老爹刚说完,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又说,这个曙光,还不知道在哪儿,有人还在找他呢,三天两头到家里来问,把他妈妈都气病了……老太婆经不起事情哟!

  红生忙问,何妈妈的病严重吗?

  何老爹忽然挤挤眼睛说,小病大养!她身体好得跟牛一样,没病,就是不想理我了,躲着我。

  您不是说,有人老来找曙光,才把何妈妈气病了吗?

  就是呀,病根是儿子呀!我向人家保证了,如果曙光回来,我马上通知他们。老太婆就不高兴了,和我吵,就住院去了……

  红生最后问来曙光几个弟弟的联系办法,也算是新收获。回到家里,他把情况对曙光说了。老爹的一句“曙光把你当亲兄弟,你去哪儿就让他去哪儿”,差点让何曙光哭出声来。他含着眼泪,神色黯然。一天的事情太多,朋友离别,母亲住院,有家回不得……而自己今后的前途更是渺茫无望。

  下午临返校前,红鱼问何曙光,我下个星期回来的时候,你还在吗?

  何曙光反问,你想让我在吗?

  想。

  那我就在。

  咱们一起去看我哥。红鱼说。

  行。

  红鱼又说,家里吃的都有,你别出去乱跑。

  曙光笑了,说,你放心,我呆惯了,绝对可以不出去。我把你家的书都快啃完了。下次带点书回来。

  什么书?红鱼问,我可没……

  你还能带什么书?护校学员,就带医学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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