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灯已经点亮了,而雨已经停了下来,高高的天空中复又闪现出一丝暂时的明澈之色。

  莉丽对四周毫无知觉地朝前走着。她依然踩踏在生发于热情高涨时生命的漂浮状以太空间之中。可是逐渐地这种空渺的快乐感就离她而去、感到了步履之下坚硬沉闷的人行道。疲惫的感觉又以加倍的力度向她袭来,有一会儿她感到再也不能继续向前行进了。这时她已经到达了第五十一大街和第五大街之间的拐角,她记起来在布莱茵公园有些座位、自己可以在那儿休息一会儿。

  那令人悲愁的娱乐场、在她进入的时候几乎空无一人,她在街灯那刺目的电光下找了一张空着的长椅坐了下来。炉火的温暖已经从她的血脉之中消失了,她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坐得太久、潮湿的沥青地面泛起了浸入骨髓的潮气。但是她的意志力似乎在前一个巨大的努力当中消耗殆尽了,在力量经受这般非同寻常的花费之后、她就在继之而来的一片茫然的反应之中失去了感应。再者说了,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回家的?除了她那死气沉沉的寂静房间——那种深夜的寂静、对疲惫的神经来说要比任何刺耳的声音都要难以忍受:寂静,还有放在床边的那瓶三氯乙二醇。想到这瓶三氯乙二醇、是她黑暗前景之中唯一的亮点:她能感觉到它平息的作用已经悄悄在她身上发挥出来。可是她烦恼地感觉到、它的力量却正在失去作用——她不敢这么快就回家寻求于它。最近一段时间依赖它所得的睡眠、经常被打扰、也不那么深沉了;有几个夜晚、她经久地沉浮其中、最终还是醒来。要是药力的效果逐渐失去、又该怎么办,就像人们说的、麻醉终将失效那样?她记起了药剂师的警告、决不可以增加剂量;她以前也听说过这种药物的作用是反复无常、捉摸不定的。她是如此的害怕重新回到失眠的夜晚之中、所以她迟迟地逗留着,希望过渡的疲劳也许会加强一点三氯乙二醇那减弱了的药力。

  夜色已经四合,第五十二大街上喧嚣的车流已经渐渐停息了下来。当广场完全被黑暗笼罩住的时候、迟留在长椅上的人们也都站了起来走开了;但是时或还会有一两个迷路的身影,在急匆匆往家里赶的时候,抄近路经过莉丽坐在那儿的那条小径,隐隐约约地在电灯光亮的白色光圈中的一团隐现的黑影。偶尔会有一个过路人放慢脚步、好奇地扫一眼这个孤独的身影;可是她却几乎意识不到有人在审视她。

  然而,突然间,她回过神来、发觉其中一个路过的身影坚定地滞留在她的视线与发光的沥青地面之间不动了;当她抬起眼睛的时候、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俯身看着她。

  “请原谅——你是不是病了?——哎呀,是巴特小姐!”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惊呼道。

  莉丽仰面看着她。说话者是一个衣着破旧的年轻女子、胳膊下面夹着一个包裹。她的脸上有些不太健康却娴雅的气息、这是身体疾病或者过度劳累可能的迹象,但是整个人还是比较适中的、由她那唇边坚毅而豪爽的曲线中更加透露出一种优雅来。

  “你不记得我了,”她继续说道,认出莉丽之后更加快乐而爽朗了,“但是我在哪儿见到你都认得出来,我想了你这么长时间了。我猜想我的那些伙伴们心里都深深记得你的名字。我是法瑞施小姐的俱乐部中的一个女孩——那次我犯胃病的时候、是你帮助我去乡下的。我的名字叫耐蒂.斯特拉瑟尔。那时候叫耐蒂.克兰妮——可是我敢说这个你都不记得了。”

  是的;莉丽慢慢都响起来了。这个耐蒂.克兰妮及时从病中复原的插曲、曾经是格蒂慈善工作中与她有关的一个最令人舒心的事件之一。她曾经给这个姑娘提供了前去山区休养地的资助:这却忽然让她想起来、有所讽刺的奇怪感觉、当时她用的那些钱正是嘎斯.特伦纳的。

  她努力要做出回答,让这个姑娘确信自己没有忘记这件事情;可是她努了努劲话却没有说出口,她感到自己正在巨大的体力疲乏的浪潮之中往下沉陷着。耐蒂.斯特拉瑟尔,大声惊叫了起来,她坐下来、把穿着破旧衣服的臂膀伸到她的后背、帮扶着她。

  “哎呀,巴特小姐,你是病了。靠着我一会儿、等你感觉好些了。”

  透过那支撑她的手臂的压力、莉丽感觉似乎接受到恢复了的一丝微弱力量在暖暖地涌动。

  “我只是太累了——这个没有什么,”她缓过气来这么说了一句;之后,当她遇到陪伴者那怯生生乞求的眼神的时候,她又不知不觉补充了一句:“我很不快乐——遇到大麻烦了。”

  “你遇到麻烦了?我一直以为你是这么高高在上,在那儿所有的事情都万事俱备。有的时候,当我贫乏低贱至极了,就疑惑不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事情都这么奇怪地命中注定了,我还记得、你那时真是过得不错的日子,不管怎么说,这好像就表现了、在有的地方还是有些公正的。可现在你一定不要在这儿坐得太久——这里潮湿得可怕极了。现在你觉得还有力气起来走路吗?”她停下来不说话了。

  “是的——是的;我必须回家去,”莉丽含混地说着,一边站了起来。

  她的目光疑惑地落在了身边这个瘦弱寒酸的人影上边。她曾经记得耐蒂.克兰妮是一个怯弱的、过度劳累还患着遗传贫血病的牺牲品:一个生活中累赘多余的不完整存在物、总有一天不等发育成熟就会被扫进社会垃圾堆里去、就像莉丽刚才还在这么形容自己的恐惧那样。但是耐蒂.斯特拉瑟尔脆弱的包装里面现在却充满了希望和生机:不管未来给她准备下的是什么样的命运,她都不会不经过斗争就甘心被扔进垃圾堆中去的。

  “我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莉丽继续说道,尽力在颤抖的嘴边形成一个微笑。“这次轮到我觉得你是快乐的了——我也觉得这个世界并非是那么不公正的一个地方了。”

  “哦,但是我不能就这样把你留在这里——你的情形不能自己一个人回家。可我也不能和你一起走!”耐蒂.斯特拉瑟尔突然想起什么抽泣了起来。“你看,这是我丈夫换夜班的时间了——他是个电车司机——我把孩子留给她的那个朋友、要在七点钟上楼去给她丈夫做晚饭。我没有告诉过你我有个孩子,是吧?她后天就要满四个月了,看到她你不会想象我曾经生过病。我不会计较任何事情也要把孩子给你看看,巴特小姐,我们就住在这条大街的那边——就在过去三个街区那儿。”她关切地抬眼注视着莉丽的脸面,然后鼓足了勇气又补充了一句:“为什么你不赶紧坐上车和我一起回家、我好给我的孩子做晚饭呢?我们家的厨房里可暖和了,你可以坐在那里休息,等到孩子一睡着了、我马上就把你送回家去。”

  厨房里很暖和,当耐蒂.斯特拉瑟尔划亮火柴把桌子上的嘎斯灯点燃的时候,从那跳跃的火苗之中莉丽看见地方虽然出奇的狭小、却是不可思议地整洁。红红的火光从擦磨得很亮的铁炉子里边闪烁着,在它旁边立着的一张婴儿床中坐立着一个小孩子,正在着急着使劲要表达她那浅显的感情、睡眼惺忪刚醒过来的样子。

  见到自己后代那份热切的温存体恤无以言表,急忙用别人难以理解的语言和孩子解释着迟到的原因,之后耐蒂把孩子放回婴儿床中、不好意思地邀请巴特小姐坐进炉子旁边的摇椅中去。

  “我们也有一个会客室,”她解释道、那份自豪可以理解;“可是我觉得还是这儿暖和一些,而且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呆着、在我给孩子做晚饭的时候。”

  听到莉丽肯定地说她愿意呆在这温馨的炉火边的时候,斯特拉瑟尔夫人就开始准备一瓶婴儿食品,然后温柔地把奶瓶嘴送入迫不及待的婴儿嘴里;在孩子开始吮吸的空间,她脸上洋溢着笑意坐在了来访者的身旁。

  “你敢肯定不想让我给你热一杯咖啡吗,巴特小姐?那儿还有一点婴儿剩下的新鲜牛奶——好了,可能你更愿意静静地坐着、休息一小会儿。有你在这儿简直太好了。我经常这么想、可不敢相信真的会这样。我一次又一次地跟乔治说:‘我多么想这会儿巴特小姐能来看我——’我也经常在报纸上寻找你的名字,我们也在一起谈论你正在做什么,阅读那些关于你衣服穿着的描写。可是,我有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你的名字了,我在担心你是不是病了,我是这么的忧虑、乔治说我自己快要病了,再这么担忧下去的话。”她回顾到这儿咧嘴笑了起来。“好了,我可再也病不起了,这是事实:过去的那一阵子几乎要了我的命。当你那一次把我送走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还能活着回来,我也不怎么在意还能回来。你可知道、我那时候一点也没有想到乔治还有这个孩子的事情。”

  她停下来整了整孩子嘴里咕噜作响的奶瓶。

  “你这可爱的人儿——不要这么着急嘛!你不知道妈妈这么晚才给你弄晚饭都快急疯了吗?玛丽.安东尼特——我们都这么叫她:这是照着在花园里上演的戏剧中法国皇后的名字叫的——我告诉乔治说、那个女演员让我想起你来了,这就让我想起了这个名字……我从没想到自己会结婚,你知道的,我几乎没有心情只为自己继续工作下去了。”

  她又停住了,看着莉丽眼中那鼓励的神情,又继续说下去,她贫血的苍白皮肤下涌上一阵潮红来:“你知道我在你送我走的那次不仅是病着——我心情也是极度的不好。我在我工作过的地方曾经结识一位先生——我不知道象你记得的、我曾在一个进口公司里打字写过东西——而且——好了——我想着我们就要结婚了:他一直和我相好了有六个月的时间、而且都把他母亲的结婚戒指送给了我。可是我认为太有风度了、不适合于我——他为公司的事务到处旅行,由此见过很大的世面。做工的女孩不象你们那样的方式看待事情,她们也经常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来看待自己。我就不知道……在他离我而去停止写信的时候、几乎要了我的命……就是那个时候我病倒了——我以为一切事情都结束了。我猜想一定就是这样了、要是你没有把我送走的话。可是当我发觉自己慢慢好起来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就打起了精神来。后来,我回家以后,乔治就过来了、要我嫁给他。最初我想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们两个是一起长大的,我知道他是了解我的情况的。可是过了一阵子、我看出来他不怎么把那个当回事儿。我不会把那些事儿告诉另一个男人的,而我不说清楚的话也就不会结婚;可要是乔治足够在乎我、接受我的过去的话,我就不会疑虑自己为什么不重新开始——我就是这么做了。”

  成功的欣悦力量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她把溢满阳光的脸面从坐在膝上的孩子身上抬了起来。

  “但是,天哪,我怎么这样说起自己来就没完了呢,让你这么久坐着、看样子已经累坏了。就因为你能在这儿太好了,让你能看看你是怎样帮助过我的。”孩子又恬然幸福地睡着了,斯特拉瑟尔夫人轻轻站起来、把奶瓶放到一边。然后她在巴特小姐面前停下来。

  “我只是想要帮助你——可是我觉得自己根本就帮不上什么忙,”她无可奈何而郁闷地低声说道。

  莉丽,相反倒没有回答什么,只是笑着站了起来,把手臂伸了出去;而这个母亲,理解这个举动的含义,把小孩子放在了她的手上。

  小孩觉察出来被脱离了习惯中的泊港,就下意识地做出推拒的动作意图;可是接触到温存抚慰的舒适感起作用了,莉丽由此觉得胸脯上一阵柔软的压重信赖地依附于她的感觉。孩子信任地躺在她安全的怀中、使她因温暖与生机复苏的感觉而振颤了一下,她轻轻俯身看着,惑然于那小小脸面上花瓣一样的红点,清澈如水的一双大眼睛,以及那细弱犹如植物卷须一样张动着的小小手指。起初、她手臂上的这点压重、还象是一片红云或者是一堆羽毛那样的轻柔,可是当她持续托在手上的时候、它就变得沉重起来了,越来越有力地往下压着,使她心中袭来一阵奇怪的虚弱感,还想这个孩子已经进入到她的身体、成为了她的一部分一样。

  她抬起脸来,看到耐蒂的眼睛正在温柔而喜悦地看着她。

  “要是她长大了能像你一样、那样的话一切不是太好了吗?当然我知道她是不可能的——可是母亲们总是在为孩子们幻想着最离奇的事情。”

  莉丽把小孩子在胸前紧紧地抱了一会儿、然后送还到她母亲的手臂上。

  “哦,她可一定不要这样——我怕不会经常过来看她的!”她笑着说;然后,推却掉斯特拉瑟尔夫人热切的挽留,一再言明保证说当然她马上就会再过来的,又和乔治认识了一下,看了看正在洗澡的婴儿,她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顺着廉租公寓的楼梯独自一个人走了下来。

 

  当她走到大街上的时候、感到自己恢复了一些力气、心情也好一些了:这个小小的插曲给了她很好的作用。这还是第一次她偶然碰到自己并不怎么上心的慈善举动的结果,这份让她惊异的人间情意的感觉、驱散了她冷透了的心中的寒意。

  直到她走进自己的家门的时候、她才感到了那份深切的孤独又涌上了心头。已经是过去七点钟很久了,从地下室里透出的光线、传出的气味表明,寄居屋里的正餐已经开始了。她快步上到自己的房间之中,把嘎斯灯点燃,赶紧梳洗打扮起来。她再也不肯由着自己的性子了,不再由于环境糟糕就不去吃饭了。因为住在寄居房里就是她的命运,她必须学会适应生命中的任何状况。然而,当她下到亮堂堂而闷热的餐厅里的时候,吃饭时间已经快要结束了,她因此感到高兴起来。

 

  她又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突然产生了一种行动的热望。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之中、她是如此的懒怠而麻木、没有整理过自己的物品,现在她开始机械地着手检查抽屉中和橱柜里的东西。她还有几件很漂亮的衣服——她辉煌岁月的最后残存遗迹,在萨布丽娜号上的时候、以及在伦敦的时候——而在她不得不与她的女仆分别的时候、她慷慨地送给那个女人好多自己已经不穿了的衣物。这些留下来的衣服,尽管已经失去色泽、不再鲜艳了,却还有着长长的、很整齐的线条,大艺术家手笔留下的连绵丘壑、无尽旷远,而在她把它们在床上展开的时候、她仿佛栩栩如生地看到了自己穿着它们出席其中的那些场景。每一条折褶痕当中都潜藏着与此相关的细节:每一条低垂的蕾丝、每一朵刺绣的闪烁,都象是她的过去记载的文字。她吃惊地发现、她生命中过去的那些场合是如此紧紧地包裹着她。可是,总的来说,那是她命中注定该有的生活:她人生之初的培养都是认真地为了这样的目标而进行的,所有她的兴趣和举止都是以此为中心而教养起来的。她就像是某种罕见的一枝生来就是用以展出的花朵,这枝花朵上的每一个芽苞都被修剪掉了、除了枝头最上代表她的美丽的那个花冠。

  最终,她从她的大衣箱的最底层拿出来一堆棉布衣物、凌乱地搭在自己的手臂上。这是她在布莱伊家的活体造型演出中穿着的雷诺尔德品牌服装。要把这些衣物也送出去、对她来说是不可能的,但是自从那个夜晚之后她就从未看过它们,可是这长长的一卷柔软的服装,当她把它们抖开来的时候,却散发出一阵浓郁的紫罗兰的芳香、象一阵洒满山野的山花气息向她袭来、就像她和劳伦斯.塞尔顿在那儿站在一起、她拒绝了自己的命运那时一样。她把衣物一件一件地放回去,把每一件放到一边的时候,都令她想起或是轻松闪亮的日月、或是笑逐颜开的记忆、或是在那令人愉悦的海岸边快乐地随波起伏的时光。她的心境还是处于感染着满怀激情的状态之中,每一个关于过去时光的启示、都能让她的神经产生一阵经久不息的撼动感。

  她刚刚把那一团白色的雷诺尔德品牌衣服放进去合上衣箱的盖子、就听到她的门上传来一阵叩打声,同时看到那个爱尔兰女仆红色的手掌塞进来一封显然是迟到了的信件。把它拿到灯光之下,莉丽惊讶地读着印在信封上边一角的地址。这是一封来自她婶娘的遗嘱执行人的事务性信件,她在猜疑着、是怎样一个没有预料到的进展情况、促使他们在约定时间之前忍不住打破沉默了的。

  她打开信封、一张支票滑落到了地板上。当她弯腰去捡起来的时候、血液一下子涌到了她的脸上。支票上的数字是宾尼斯顿夫人遗赠的全额,而其中夹带的信件里边的解释是,由于遗嘱执行人在预期之前马不停蹄地对资产方面的事务加以调整之后,从而决定提前执行遗赠赔付的日期。

  莉丽在床角的桌案边坐下来,把支票在上面展开来,一遍一遍地读着上面刚劲的事务性笔体留下的一万美元字样。在十个月之前、这个钱数所代表的还是极度的贫穷;可在经过这一段时间她的价值标准已经发生了变化,每一个钢笔写下的花体字母后面好像都暗藏着巨大的财富一样。当她这么盯着看的时候,她感觉辉煌的前景让她一阵晕眩起来,她把桌子盖打开、悄悄地把这魔力的处方放进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还是不要让这舞动着的五个数字在眼前打扰自己的思绪为好;况且她在睡前还有这么多的思虑等着去完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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