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支票本打开,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令人焦心的衡量之中、就象在贝尔蒙特她决定嫁给坡西.格雷斯的那个夜晚、久久地不能安眠。贫穷已经使账目简单得多了,目前的经济状况也比以前可把握得多了;可是她还是没有学会怎样去掌握钱财,而她在伊姆鲍利姆那短暂的豪奢期间、她又滑归过去的奢侈习惯之中了、至今还在加剧着她收支的不足。仔细地审查了她的支票本后,还有桌上那些未付的帐单,显示的结果是,一旦偿付了后者,她仅仅能够留下足够三四个月的生活需要,而就算那样的话,如果她要维持现在这样的生活状况,不能额外再挣到一点补贴的话,任何不必要的花销都必须削减到零的程度。她战栗着掩住了脸面,幻觉中看到自己正处在一个越来越狭窄的前景的入口处、顺着这个前景看过去、她看到了西尔沃顿小姐那寒酸的身影正以其最哀伤的形容站在她的面前。

  然而,还不是看到物质上的贫穷最让她这么畏瑟而避之唯恐不及的。她感觉到了一种更深切的穷困——内心里极度的穷困、相比于此所有外部环境中的不足几乎都要化为无足轻重的地位。贫穷的确是令人悲哀的事情——看过去只见一个寒酸的、内心焦虑的中年女人,过着经济拮据的沉闷日子、生活在肮脏的公用寄居屋中、自我封闭而逐渐沉沦下去。然而还有更加可怕的事情——那就是一颗被孤独紧紧攫住的心灵,感觉就像是一株被连根拔起的植物、随波沉浮于岁月那永不止息的浪涛之中。这种感觉现在已经紧紧地盘踞在了她的心灵之中——一种无根而短暂、没有着落的感觉,只是象一朵生活表面上盘旋的浪花而已,没有任何一处可供自己可怜而纤弱的触须抓牢、在可怕的浪涛淹没自己之前。在这对过去日子的回顾之中、她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过与生活发生真正关系的时候。她的父母双亲同样是无根飘浮的,被一阵阵的时尚之风一会儿吹到这里、一会儿吹到那方,没有任何个人的空间以抵御风尚的狂飙吹袭。在她自身的成长过程当中、没有一块土地对她来说是比别的地方更加可亲的:在她早期的虔敬之中没有中心的目标,没有特别亲爱的传统目的的中心,因此她的心灵没有可以复归之处、不可能有地方从那儿获得自身的力量、以及关切别人的力量。不管过去的时光在这生活的浪涛中逐渐积聚起来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形态——无论是在老房子中储存着的那些平常记忆里的有形物象之中,或者是在那座并非由人手建筑起来、而是由传承下来的情感与忠贞构建起来的房屋的无形概念里边——它都拥有着同样的一种力量、可以扩展并加深个人生存的意义,可以通过血亲之间的神秘联结、把它与个人努力的浩大量度密切地联系起来。

  对生命的这种互相依存的衽带关系的发现、对莉丽来说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在自己盲目地寻求配偶的瞎撞冲动里边、体味出了其中蕴意;可是这种感受被身边生活环境的影响分割开来、加以钳制了。所有她认识的男人和女人们、都象一些颗粒状物一般、互相之间都由于离心的疯狂舞蹈而飘离得越来越远:她初次瞥见有序流动的生活、还是那个晚上在耐蒂.斯特拉瑟尔的厨房之中。

  那个瘦弱的可怜女工、找到了打理她的破碎生活的力量,并且借助于此建立起来自己的庇护之处,这在莉丽看来是抓住了生活的实质、真正抵达了生存的意义。这是一种贫乏而充足的生活,在冷酷而严峻的贫穷的边缘,处于很可能接近病苦与不幸的很小余地之中,然而这却像是在悬崖边上建筑起来的一只脆弱却无所畏惧的鸟窝——只是一小撮树叶和秸秆,把它们聚集起来交织在一起、依存于此的生命就可以安全地无视那无底的深渊。

  是的——建筑这样的一个窝巢需要两人的通力合作才行;男人的信念以及女人的勇气。莉丽还记得耐蒂说过的那些话:我知道他懂得我的心。正因为她丈夫对她的信念、使得她才有恢复起来的可能——对一个女人来说、要想成为她钟爱的男人心目中想望的人、是多么容易做到的事情啊!好了——塞尔顿曾经有两次准备以自己的信念来支撑莉丽.巴特;可是第三次面临的考验超出了他的忍耐力。正是他的爱的性质、使得这种爱的复苏成为不可能的事情。如果这种爱仅仅是一种浪涛里简单的冲动行为的话,那么她的美丽所具有的力量就很有可能把它恢复起来。但是由于它是发自于更深层次之中,不可避免地裹挟着一些习惯中传承下来的思想与情感方面的东西,这样一个事实就表明了,要是把一棵根深蒂固的植物拔出它所生长的园圃、然后再想把它移植回去继续生长,那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塞尔顿曾经给与自己最大的可能;可是她自身竟然无能到不能回赠其一份无可指责的、最原始状态的感情。

  在她的心里还留存着,正如她告诉他的那样,一份他对她的信任、那振奋人心的记忆;但是她还没有抵达那样一个年纪、当一个女人可以为了记忆而生存下去的时候。在她怀中抱着耐蒂.斯特拉瑟尔的孩子的那一刻,她的青春的潮流突然解冻了、在她的血脉中滚烫地流动起来:原始的生命渴望一下子攫住了她的灵魂,她的全副身心都在热切地呼唤着自己应有的那份人间的幸福。是的——那是她至今依然在渴望着的幸福,当她在一瞥之间看到了一眼这种幸福的时候、别的一切事情就都算不得什么了。她一个又一个地把自己脱离于最基本的可能性,而现在她感到、除了被弃绝之后的空虚感之外、在她的心里再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了。

  天色越来越暗了,更大的倦怠感又一次袭来。这不是想要安睡的疲倦感,而是一种神志完全清醒的乏力感,在这样疲软无力的精神状态之下、所有前途之中的可能性都被罩于巨大的阴影里边了。她为前景中巨大的空白而惊骇不已;她似乎撕开了脸上阻碍于意图和行动之间的那一层残忍的面罩,而真正看清楚了她在未来很长的日子里应该做什么。桌子上放着那张支票,比如说——她想的是用它来偿付特伦纳的债务;可是她也预料到、当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她又不会这么做了,又会滑向对债务逐渐容忍的状态之中。这个想法让她感到极度恐惧——她忧惧会在自己最终时刻的高度上跟塞尔顿一起坠落而下。可是她又怎么能够相信自己一个人站稳脚跟呢?她知道敌对方的那股冲动的力量——她能感觉到无数的习俗之手、在拖拽着她回去与命运达成新的妥协。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渴望、想要延长,以至于永存,目前这份暂时的精神高昂的时刻。要是生命可以终止在此时就好了——终止在对一切过去丧失掉的可能性产生奇妙而甜蜜的回顾幻觉之中,这让她如同感受到自己与整个世界所有的爱怜与弃绝那血脉相连的痛感!

  她突然伸出手去,抓起书桌上的那张支票,把它装在信封里边、写上她的银行的地址。然后她给特伦纳签了一张支票,也装在一个信封之中、里面没有写下别的字句、只是题写上他的名字,她把这两封信紧挨着放在她的书桌上。之后她在桌旁坐了好一会,整理着她的那些纸张和文字,直到房中的沉寂提醒她、时间已经很晚很晚了。大街上车辆的声息已经湮灭不闻了,所谓的“升降机”只是在很长的间隔之中才传来叽里咕噜之声、打破那深深的极不自然的沉寂。在这神秘的夜间、杜绝了一切外部生活的迹象,她感到自身更加奇异地直面着自己的命运。这种感觉使她的头脑惊悚地振颤起来,她把双手紧紧地捂在自己的眼前、力图隔绝掉这种意识的存在。但是可怕的寂静与空虚似乎在谕示着她的未来——她的感觉里、好像这房子,这街道,这世界全部都是空虚的,只有她自身被知觉麻木地遗留在了没有生命迹象的宇宙之中。

  可这却已经是精神错乱的前兆了……她还从来没有如此持久地处于接近令人晕眩的虚幻状态的边缘过。她只是想要睡觉——她记起来已经有两个夜晚没有合眼了。那个小瓶子就放在她的床边,等待着给她施加魔力。她迅速站了起来、脱去衣服,现在是渴望着枕头的触感了。她感到已经疲乏透了、好像觉得一沾枕头就会睡去一样;可是刚一躺下去、每一根神经都自己惊跳起来、各自处于苏醒的状态了。这种感觉就像是一股巨大的电灯光柱被点亮了、直射在她的头顶上,她可怜而痛苦地畏缩逃避着,不知道到哪儿去找一个庇护的所在。

  她从没有想象过失眠状态会剧增到这种程度:她的整个过去的记忆都栩栩如生地在意识里各自不同的地方纷纷呈现出来。平息这叛乱的神经兵团的药在哪儿?疲乏透了的感觉比起这刺耳的整齐有节奏的律动来要好受得多;但是困倦感已经离她而去、好像她的血管中已经被注入了某种强劲的兴奋剂。

  她可以忍受——是的,她能够忍受;可是第二天还能有一点力气吗?希望已经完全消失了——第二天现在已经迫近了,紧跟在后的是一天一天的日子——就像一群尖叫着的乌合之众蜂拥而来。她必须有几个小时的时间避开它们;她必须有一段短暂的时间沉浸于遗忘之中。她伸出手去,量出几滴镇静药液在玻璃杯中;可她这么做着的时候,她知道对于自己极其不正常的清醒大脑这是根本不管用的。她很久以来已经把剂量加大到最高限度了,可是今天晚上她感觉还要继续加增才行。她明白这么做是要冒一点风险的——她还记得药剂师的叮嘱。但要是可以睡过去的话,也可能就再也不会醒来了。可总之来说还是有万一的机会:这种药物的作用是非比寻常的,在平常剂量上稍微添加几滴、除了给她换来急需的休息以外、也许不会发生别的事情……

  可事实上,她并没有真正地考虑好这个问题——肌体上对睡眠的渴望是她唯一在持续着的感觉。她的头脑因为惧怕思维之光而在退缩着、正如眼睛惧怕亮光的接触而本能地回避着——只有黑暗,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的黑暗。她在床上坐了起来、把玻璃杯中的药液吞了下去;然后她把蜡烛吹熄、重又躺了下去。

  她静静地躺着,满心欣悦地等待着催眠剂发挥第一个作用。她进一步期待着这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内心的悸动不安渐渐地平息下来,进入轻柔的被支配状态,好像一只无形的手在黑暗中轻轻抚慰着她。非常缓慢而游移的药效增加了这种迷惑的魅力:缠绵于枕侧、窥探无意识的模糊深渊的感觉、是无可比拟的享受。今晚药力的发作似乎比平常要缓慢得多:每一阵的情感脉动都要顺次被平复下去,她感觉过了很长时间才使得它们趋于静寂,好像是哨兵们在他们的哨位上睡去了一般。但是渐渐地完全被抑制的感觉向她袭了过来,她神志迟钝地疑惑着、是什么力量在让她感到这么的不安而兴奋的呢。她也明白现在没有什么可兴奋的事情——她已经恢复到平常的生活观念上来了。明天无论如何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之处:她感到自己肯定会有所应对的力量。她根本就不记得她曾经有过害怕应对的事情,而不测之事也不再继续对她形成困扰了。她曾经很不快乐,可现在她快乐起来了——她曾经感到很孤独,但是现在孤独的感觉已经完全消失、离她而去了。

  她又翻了一下身子,辗转侧身到一边,这个时候她突然明白了,为何她不再感到孤独的原因。这很奇怪——但是她感觉耐蒂.斯特拉瑟尔的孩子还在自己的手臂上:她感觉到那小小的脑袋的压力还在肩头上边。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但是她对这个事实没有感到惊讶,只有一阵轻柔的温暖与愉悦的敏锐振颤。她把自身更舒适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弯曲着手臂成为弧形、让那茸茸生满胎毛的小圆脑袋枕在其间,摒住呼吸以免打扰了那沉睡的婴儿。

  当她这么躺着的时候、她告诉自己还有一些事情必须告诉塞尔顿,一些她发现可以解释清楚他们生活之间事情的话语。她努力地重复着这些话语,这些话久久地在她思维遥远的边缘之处模糊而清晰地滞留着——她害怕当自己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就不会记得这些了;而如果她能够记得、并述说给他的话,她知道所有的事情都会冰释如前了。

  慢慢地这些话语消失了,她陷入了睡眠的怀抱中。她模模糊糊地对此做过抗争,觉得怀抱里的孩子需要她保持清醒;可就是这种感觉也渐渐在昏迷一般的平静之中不知不觉沉寂了下来,在这期间,一阵突然而来的孤独恐惧的暗流破路而来。

  她又惊醒过来,震击的感觉让她寒冷地颤抖着:有一会儿她感觉失去了对婴儿的触感。但是不——她错了——那小小身体的轻柔压力还在紧紧地触碰着她:又有温暖的感觉流经她的身体,她屈服于这种感觉,沉湎于这种感受,最终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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