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丽的这番难能的论辩之辞、自古就是个人情状中的无头官司之一:被伤害的感觉,失败的感觉,热切渴望一个公平反击社会中自私自利的暴君统治的机会。她从经验中得知、自己既没有才赋更不具备精神上的坚毅以供开辟新的生活路线;让自己变成工人阶级中的一员,无动于衷、熟视无睹地看着那个享乐的花花世界从自己身旁激流而过。她不能做到为了这种无效无利而责备自身太多,她可能自信要比自责还要更多一些。血缘中承接的倾向以及她早期所受的训练、这两方面造就出来她这样高品质的特别产品:一种超出自身狭窄范围以外即无力生存的生物、就像一只海葵被扯离它植根的礁石一样。她被时尚地装扮起来用以装饰、取悦于人的作用;大自然让玫瑰花瓣更加完美、把蜂鸟的胸脯涂染得更鲜艳、这难道还有别的用途吗?这难道是她的错处、这种完全用以装饰的任务没有及早地在社会人群当中和美地加以实现、就如同在自然世界之中那样?难道这不是易于被物质的需求所阻碍、或者由于良心上的不安而变得复杂的吗?

  后面提到的这敌对的两种力量、在她无眠的长夜?之中摆开战场在她心中做着决死的斗争;而在她第二天早晨醒来起床的时候、她一点也不知道取胜的一方究竟是谁。她只要有一夜无眠之中的这种倒退的反应即精疲力竭,不管此前有多少个夜晚通过人为手段获得了安眠的休整;而由于疲乏之中扭曲的光明所映照之下、她的前途展开的是一片灰色、漫长而荒凉的景象。

  她在床上躺到很晚,拒绝食用好心的爱尔兰仆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咖啡和煎蛋,切恨着房屋中那些家居之间琐屑的声音、以及大街上的呼喊和辘辘之声。她一个星期以来的闲来无事的感受、由于这些寄居屋环境中屑小之事被放大了的力量所恶化而达到了顶点,她在殷切向往着那另一个繁华奢侈的世界,它的机械性运作是被如此巧妙地伪装起来、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的过渡几乎是暗度陈仓而无迹可寻的。

  挨到最后她起床来梳洗打扮。自从她离开雷吉娜女士那里以来、她已经在大街上游荡了许多时日,一则为了躲避寄居房中人造的那些嘈杂混乱,二来是希望体力上的疲乏可能帮助她的睡眠。然而一旦离开房屋之中,她就不能够决定去向何方;因为自从被从女帽制作坊中解雇之后、她就在回避着格蒂,而她又不能确定在别的哪一个地方可能受到欢迎。

  今天早晨跟前一天形成截然不同的对比。天空浓云密布、冷风嗖嗖、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狂野的劲风螺旋形翻卷着、鼓吹起大街上四处弥漫的灰尘。莉丽沿着第五大街向公园走去,希望能找到一个遮挡的角落,可以在那里坐上一会儿;可是冷风让她打起了寒噤,在风摆残枝之中游逛了一个小时以后、她就不得不屈服于越来越厉害的疲倦乏力,在第五十九大街的一座小餐馆里歇息下来。她并不是因为饥饿,本来想着不吃午饭、就这么走下去的;可是她太疲惫了、回不到家中了,那长长的一排白色桌案透过窗户强烈地引诱着她。

  房间里全是女人和姑娘们,都在如此专注而迫不及待地喝着茶、吃着馅饼,没有人注意到她走了进来。一片尖锐的说话声嗡嗡作响着回荡在低垂的天花板下,更显得莉丽一个人好像被隔绝在一个孤独的小圈子之中。她感到一阵突然加深的孤寂痛楚。她已经失去时间的感觉,她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有好多日子没有跟任何人说话了。她的眼睛巡视着四周的面孔,渴望得到一个回视的反应,某种烦恼的直觉促使这样的迹象。可那些面色蜡黄、神情专注的女人们,手里拿着手提包、笔记本还有一卷一卷的歌片等,都在专注于自己的事务,就是那些坐在她们身边的人、也都在不停地喝茶的间隙里、全部注意力都在忙于翻检乐谱校样和杂志等上面而无暇旁顾。只有莉丽独自一人无所事事地搁浅在一片废弃的荒芜之地中。

  她喝了几杯与自己的那份熟牡蛎一起送来的茶水,在她又一次走上大街的时候、感到头脑清醒了一些、也更有活力了。她现在明白了,当她坐在餐馆里的时候,她已经不自觉地就作出了一个最终的决定。这使得她马上就拥有了一种充满活力的错觉:想到自己获得了一个匆忙赶回家中的真实理由让她兴奋不已。为了延长她这份享受的快感、她决定步行回家;可是距离太长了、她发现自己在路上焦虑地不停看着时钟。在她无所用心的状态里、其中之一让她感到吃惊的是,她发现时间的运动没有可信的正常步履,当它被任由自处、不给它赋予任何具体要求的时候。通常它都是在走走停停地闲荡;可是一旦有人需要依赖它慢下来的时候,它就突然不可理喻地疾驰起来。

  然而,当她发现即将到达家中之时,她发现时间还是早得很、根本没到坐下来休息几分钟然后付诸实施她的计划的时候。时间的拖延没有明显地减弱她的决心。她感到害怕、可她还是被自身之中可以感受到的留存下来的决心的力量激励着:她看出来事情在走向简单,越来越简单,不像她想象过的那样。

  在五点钟的时候、她站起身来,打开大衣箱的锁,从中拿出来自己塞在衣物之中的那个密封的小包裹。甚至在已经接触到了小包的时候、也没有象她预计过的那样可能会让她有些神经紧张。她好像是被一层冷漠的铠甲严密地包裹其中,好像她的意志这样充满活力的发挥、最终让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也麻木下来了。

  她再次装扮起来,锁上门、走到大街上。当她出现在人行道上时,天色尚早、日光还很高,但是欲雨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狂风摇撼着街道两边地下室店面上突兀出来的那些牌示。她走到第五大街上、慢慢放松脚步往南走着。她完全知道多尔塞特夫人的习惯、五点钟之后一定会在她的家中找到她。她的确很可能不接见来访者,特别是这样一个不受欢迎的拜访者,为了对其加以阻挠她很可能已经下达过了特别的命令;但是莉丽已经写好一张签着自己名字的字条准备送去,她认为由此会获得会面的允诺。

  她留有充裕的时间走着前往多尔塞特夫人的家中,觉得在夜晚的冷风中快步行走可以有助于稳定她的情绪;但她真的觉得没有让自己平静下来的需要。她对目前情形的巡视还是那么平定而无所游移。

  当她抵达第五十大街的时候、天上的乌云突然裂开了口子,豆大的雨点顿时横扫在她的脸面上。她没有带雨伞、潮湿的水气迅速地湿透了她薄薄的春衣。她还有半里路才能到达目的地,于是她决定穿过麦迪逊大街、到那儿去搭乘电车。在她转而走进侧街的时候,她朦朦胧胧地记起了什么。一排一排正在萌芽的树木,新砖墙和白石灰的房屋前脸,乔治亚公寓房阳台上的鲜花箱台,这一切一切都一起出现在一个熟悉场景的背景之中。是顺着这一条街道、她和塞尔顿一起走过,在那两年前的九月的一个日子里;前面再过去几码路、就是他们一起进入的门廊。这个回忆让她释放出来一连串麻木了的感受——向往,懊悔,幻想,一窝幼雏一样蠢蠢欲动在她曾经唯一的春日感怀之中。在这样一桩差事当中经过他的房屋让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突然以他会有的眼光来看自己的行为——还有他与此有所关联的一个事实,这个事实是,要达到她的目的,她必须以他的名义做交易,以他过去的秘密来取利,想到这个她的血脉都冷颤起来。自从他们初次倾谈的那一天、她已经走过了多么漫长的路途!即便在那时她已经开始走上她现在走着的路途了——即便在那个时候她就已经拒绝了他伸出的手了。

  对他想象中的冷漠样子的怨恨、被这汹涌的回忆之流冲荡得一扫而光。有两次他准备帮助她——用爱她来帮助她,就像他说过的那样——可是,如果有第三次,他看起来又失败于她,那么除了她自己、还有谁可以谴责呢?……好了,她的那一部分生活已经过去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思想还要这么固执地想着这些事情。然而这种突然间对他的想望依然存在;而且越来越厉害、当她站在面对他的房门的人行道上的时候。大街上阴冷而空旷,雨水在翻卷冲刷着。她好像看见了他静静的房间,看见了那些书架,还有炉中的火苗。她抬起头来、看到他窗户中的光亮;之后她穿过街道、走进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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