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围坐在赵哇岭土窑洞的炉火旁,我把昨晚路上的情形告诉了王星农。他说,他虽然没有回去,其实一个人在那窑洞里,也吓得整整一晚上没睡着。生怕那豹子真的来撞门。说起来也好笑,还不知有没有豹子,我俩就被一个过路人的话,吓得每天提心吊胆的。后来,我们俩又恢复了一起去挑水,一同回家取干粮的做法。

  在赵哇岭的山上,我俩干了三个多月。

  天气暖和了,真正的春天也大踏步地走来啦。漫山遍野的山花次第开放。金黄的蒲公英,从坚硬的土地上升出与向日葵媲美的脸盘;黝黑的松柏林间,突然冒出一两枝粉红的桃花;还有那一棵棵高大的杜梨树、山楂树、野樱桃等,把五颜六色的花瓣雪片似的撒向空中。仿佛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正要举办一次花的盛宴。随着花的渐行渐远,绿的颜色像一块毛茸茸的地毯缓缓铺展开来。先是在地下的枯草间泛出隐隐的绿意,接着树的枝头由黑变黄,由黄变红,再由红变绿。没过几天,一树树鸟嘴似的绿叶就迅速地爬满树梢。空气中开始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芬芳。

  我俩每天都沐浴在春的气息里。

  从苦难中过来的人,能吃饱饭就觉得幸福,从低处走出来的人,每迈一步都是希望。通过这一段的劳动锻炼,说实话,我们俩都喜欢上这地方了,反而有些不想回去。星农与我一边干活,一边无所拘束地谈天说地。说的最多的,当然还是我们那几个玩伴儿。比如,刘红学在部队不知干的怎么样?张五工会不会考上大学?刘红兵铁匠手艺是否真的学会了?金雪莲这妞儿也好久不见了等等。

  我问过星农:“雪莲一直恋着你,你难道就不想她吗?”

  星农,苦涩地笑着说:“你看看,这样子,能想吗?”

  是呀,贫穷不仅限制人的想象,而且也压制着人的爱欲。就连爱情的火花,也会在贫穷的窒息中泯灭。

  在与王星农相处的这一段时间里,我对他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尽管他没有上过几天学,但他是一个具有庄稼人特有的朴素内涵的人。凡事虽不多说,却善于思考,注重实际,而且勤勉、克制,有忍耐心。相对于我,却是个急性子人,不考虑那么多。如果要是金雪莲对我有一点意思的话,我才不考虑那么多呢。这人呀,真是的,相同的环境生活着不同的人,相同的肉体夹裹不同的内心,真让人没法说清。

  掐指算一算,我们在这里植树,按照队里原来给我们的承诺,我们每人应该能挣到一百多元钱了。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呀。有的人还有些眼红呢。更多的村里人则说,天寒地冻的,我俩在这里受苦了。但是我却认为,苦这个东西呀,看你怎么看它,你觉得它苦,它就苦不堪言,相反你不觉得它是苦,它就不是苦。特别是当这种苦过去了以后,更觉得算不了什么。反而,觉得是一段难得的美好回忆。所以,从这时起,我就有了一种认识,只要路是正确的,就要坚持下去。相信,生活一定会迎来曙光。

  就在我俩还想继续干下去的时候,队长李钢生却硬生生地要我们回去。

  他死磨硬拽地对我们说:“县里要修个化肥厂,需要砖。你们两个去砖厂吧。学军你上过初中,有文化,可以当个会计,顺便管理那些成分不太好的人。星农可以趁这个机会学一学烧窑的技术,以后或许大有用处的。”

  我知道,队长的这些话,对星农是没什么吸引力的,因为他压根儿不想做一个烧窑的师傅。他朝思暮想着,做一个能在柜子上画出各种图画的油漆工呢。而我,却非常想掌握烧窑的技术。我梦想着自己能亲手烧出一垒垒蓝格莹莹的砖来。那样的话,我们这山沟沟里的人再也不用为烧砖发愁了,再也不用为了烧一窑砖,而翻山越岭去请那个李姓的河南师傅了。

  砖瓦窑在山下一个叫做铁子园的土崖边。我们去的时候,十几个人已经把那个烧窑挖好了。他们在土崖附近,挖出一堆湿黄的土。土堆旁,是一个让人看后头晕目眩的深坑。它像一个倒扣的巨大罐子形状,下宽上窄。它的底部留有两个小窑洞似的弓形出口。据说,一个是烧窑的炉子,一个是土坯或者砖瓦的搬运通道。

  管理这个砖瓦窑的是一个陈姓的中年男子,不知道叫啥名字,人们都叫他老陈,也有人戏称他窑长。就一个称呼的事,可把我俩给难住了。叫老陈吧不合适,叫窑长呢更不合适。那就称呼个叔叔伯伯的吧。可这一称呼,就把我们俩在众人面前普遍小了一辈。随后的日子里,全部在砖瓦厂干活的人都把我们当小的使唤。

  在砖厂,别说队长答应我们的,让我当会计,让王星农学烧窑之类的活,我俩沾不上边儿,而那些重复简单劳累的活全是我俩的事。比如,每天下班前刨土,洇泥。大伙儿都走了,我俩还在做这些准备工作。不仅如此,还受人捉弄。我本来是想学一学扣坯的技术,一个叫黑狗的瘦高个儿,一点儿也不让我摸那个扣坯的方形泥斗子。还挖苦我说:“你他妈就是个刨土挑水洇泥的,还想扣坯,想当皇帝吗?照照你那样儿。”

  他这话确实激怒了我,本来一段时间来,我就觉得憋屈。住的地方阴冷潮湿,干的活单调乏味,测算一下还不如我们在赵哇岭植树的收入呢。更让我愤怒的是,听说队长李钢生让我俩回来后,把他们两个本家派到赵哇岭植树去了。我们把最困难的时期熬过去了,看见我们收入高,眼红了,乘机把我们俩替换了。让我们在此受罪。

  不知情况是否真的这样,反正这一段时间我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今天我把这一段以来所有受的怨气,一下子发泄在这个叫做黑狗的瘦高个身上了。

  黑狗骂完我,还一副要挑衅我的样子。

  他三十多岁,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这人呀,轻视别人首先是失败的开始。还没等黑狗反应过来,我将一个水桶扣在了他的头上。顺起一脚,就把他踢进一堆烂泥中。我操起一把铁锹还要打他时,王星农死死把我抱住,闻讯而来的人,也拉住了我。他们也不去拉一把黑狗那家伙,而是笑着看他在泥堆里打滚呢。

  对坏人就得恨一些,就像一条恶狗,你不打它,它就会咬你。这是我在砖瓦厂干活时,最初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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