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日
早上醒来，我发现子雨已经起床。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呆呆地靠着窗户，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她悲伤，我自然理解，换了我，又如何不对自己的明天迷惘？如何不觉得自己的前途渺茫？然而，我不能增加她的痛苦了，于是，侧着身子，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昨晚的你，是真实的你么？还是酒精的刺激？不过，仔细想想，就一听多些啤酒，也不至于呀？”她转过头来看我一眼，又望向窗外去了。
此时，太阳早已升起，虽然看不见蓝色的天空白色的云朵，然而，那些高层建筑的上半部分已笼罩在了明媚的阳光之中。楼下的人声、马达声已然较往日少了许多，可是仍显嘈杂。
“子雨，你过来，我和你说个事儿。”我说。她就过来在床沿坐下，我掀开毯子让她上床来。于是，她在我身边躺下，头枕在我的臂弯里。
“子雨，我们分手吧。”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来看着我，眼角流出了晶莹的泪花。“我的时间不长了，趁你还年轻，趁你还没在我身上浪费下所有的美好青春，去找你该有的幸福吧。”
“你怎那么狠心！我们一起快两年了，你以为我是一个轻浮女子？任何一个男人花言巧语几句，我就会投怀送抱两年？你有钱吗？你是长得不错，可在我眼中，魏杰就比你好看。我为什么愿意和你在一起，无非是你敦厚诚恳，无非是你积极上进。你以为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关系，是物与物的关系么？想放在一起就一起，要拿开就拿开？无论如何，一时半会儿，你还不能甩掉我的，只是……”
“只是……我们……”我不能再说下去，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将下来。同时，我也觉察到了我胸前已被子雨的眼泪濡湿了，她甚至抓起我的睡衣去擦眼睛。
“子雨，我爱过你，在我余下的时光里，我也只爱你一个。假如我的内心是一本书，那么，这本书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对你的爱；假如我的内心是一块土地，对你的爱早已在那儿生根发芽长叶；假如我的内心是一个国家，那么你早就成了那儿的女王……可是，为了你的未来，我宁愿承受失去你的痛苦，希望你去寻找属于你的幸福。”
“没有了你，我不会再有幸福！”
“子雨……”我知道她是一个倔强的人，今天与她再说这话已经没有意义，只是抱紧了她，静静地躺着。
约莫八点左右，我们起床，在楼下的小店吃了早点，然后去公司。路上，看到一个药店，我要她去买药。
“买什么药？”
“昨天你说想和我生一个小宝宝，可是你喝了酒，而且，我也不希望你生一个傻宝宝。”实际上，今天的我已没有昨晚那种冲动，不管怎样，我不想她生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我更不想她为了我成为单身母亲。我不想她的生活被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拖累，就像一艘搁浅的船只，眼前一片汪洋，却永远无法出航。
“为我，还是为你们程家？”她挽着我的手臂继续向前，一边用狡黠的眼神瞟着我。
“为你，也为我们程家。当然，更多的是为了我的爱人。”
“那……实话实说，我例假刚过去没几天，现在还是安全期。”
我看着她，似乎她并没有说谎，便步行去公司。进了公司大门，保安说好几天没见着我了，问我去了哪儿。我说我病了，住院。他不信，等到相信了的时候，说愿我早日康复，我谢了他，进生产车间去。
车间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生气。由于厂门都关着，车间似乎还特别的阴暗。我去到质检员工作间，打开灯，坐下。五年前的情景又浮现在了眼前。那时，大学刚毕业不久，我随一个老乡来到深圳。老乡只是高中毕业，他并不拘泥于干什么，只要有工作就行，不久就当了一名保安。而我，由于毕业于985大学，心中颇有些自负，高不成，低不就，已在福田、宝安、南山等地奔波近一个月了，眼看希望渺茫，便心想，只要能混口饭就行，哪怕是清洁工我也愿意。家在农村，父母培养我上大学已属不易，我总不能做一个啃老族的。在我将要绝望之际，找到了这份工作。虽然，作为蓄电池质检员，不是我的理想，而且这份工作也不需要太多的专业知识，可是，有工作，能立脚，总是不错的，于是就干下了。一年后，我报名参加了自学考试，因为成为律师是我的夙愿。
第一次领到工作服，让我明白了什么是蓝领、白领；第一次进入车间，看着工人带着口罩忙碌的身影，让我明白了读书无论多苦都是轻松的……经理、师傅、工人……慢慢地，我与他们能融洽相处了，而且薪水也不低，我的内心便安静下来。
在我冥想之际，子雨提醒我九点半已到，该检查容量放电了，于是我站起身来。“你去么？”
“不。”她说。以前，轮到加班，她是愿意帮我忙的。她说想了解我的工作，还说那挺有趣。我教她怎么用万能电表，教她怎么记录，还教她小心别让衣服蹭到电池，那上面有浓硫酸。一次，她的一件衣服袖子被硫酸烧了一个窟窿，还硬要我赔她一件新的。今天，她不会有那心情，我知道。
完成检验，回到工作间，她还只是坐着发呆。我说我要回医院去打吊针了，叫她随便去哪儿逛逛。
“没有你陪着，我能去哪儿？”
“随便吧。买点儿吃的，去图书馆看看书，四海公园转转也行。”
“我没心情。”
“去黑妹那儿吧，聊聊也好，今天整个白天我都没空了。我先回去打针，下午三点、四点还有两条线得检验。”
她犹豫了会儿，说：“那好吧。”
出了公司大门，我让她先走，她说得陪我走到医院才行。我们是在医院门口分开的。她去打电话与黑妹联系，等联系上了，我看她上了公交，就去医院住院部。
进了病房，护士过来给我挂上吊针。打完吊针，又去公司加班。当我到达医院时，正在听越剧的秋实问道：“你老婆回去了？”
“没有。她去朋友那儿玩了，晚上回来。还有，她不是我老婆，是女朋友。”
“都一张床上睡了，和老婆有什么区别？”
“你怎么知道我们睡一起了？”
“你们这代人，已不能和我们七十年代生的相比了，非得结婚了才会在一起。再说，你也不至于否认，昨晚你们不在一起吧？”
我笑笑，不回答，过去拿过《白鲸》，在窗边坐下。看了几页，没心情，听着秋实手机里传出的《梁祝》，便问他：“这么多天了，我都没问你，你也是浙江人吗？”
“不是，苏南的。”
“很喜欢越剧吧，天天听。”
“应该是的。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我老婆喜欢。”
“你老婆？我从来没见过，她在老家吗？”
“她死了，都十四年了。”
我一时觉得自己很无知。住院都一个星期了，我没见他老婆来看过他，也没听到他与他老婆通过电话，如此说来，他要么没有老婆，要么与他老婆关系不好，要么就是死了，我早该想到的。“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嗫嚅着。
“你不用道歉。这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都已习惯没有她的日子了。”
“但是，真的对不起。不过，我想，你很爱她吧？”
“是的。我们同岁，邻居，青梅竹马，我们都喜欢越剧。初中时，我们同班。记得初二那年元旦汇演，我们代表班级唱过《十八相送》。高中时，不同班级，可是仍然同校。那时的我们，虽不及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但我们仍然很好，还一同复习功课。后来，我们都考上了大学，只不过她读的是师范。毕业后没两年，我们结婚了。那天，应亲友的邀请，我们合唱过一段《一缕麻·洞房》。也许那就是谶语，预示着我们的悲剧结局。更要命的是，婚后的第二年，她出差去外地参加高考复习会，头天晚上，我们还唱了一段《孔雀东南飞·雀离》。结果是，在出差去的路上，出了车祸。她死的时候，我不在身边，我也没听到她说的最后一个字。她死了之后，我把家里所有的越剧磁带都埋进了坟墓，只留下《梁祝》《一缕麻》和《孔雀东南飞》。后来想想，这三出戏，都是悲剧，都以死别作结，大概这就是命吧。”
他说的时候，一直靠在床背，看着天花板，似乎陷入了沉沉的回忆之中。说完，随口哼道：“人去楼空空寂寂，旧日恩情情切切。忆往昔，往昔夫妻甜如蜜；忆往昔，往昔夫妻如胶漆……”
10月3日
子雨说去海上世界看月亮，我没有拒绝。下午挂完点滴，我去和护士说晚上不回去了。看着我，她说中秋快乐，关照我小心点儿，一边还意味深长地笑笑。自从9月30日以来，我都不曾在医院睡觉来着，看着护士那可爱、关爱的笑容，我读出了她的意外之意，不免红了脸。
今天是中秋，海上世界人还真多。我说去明华轮上吃顿饭怎样，子雨说上去还要门票，犯不着。我又建议去酒吧一条街坐坐，她也没同意。不过，她说去逛逛倒行。我们去免税店买了两支矿泉水，一听青啤，一罐可口可乐，外加两个广式月饼。我本想买冰皮的，子雨说，不加热，巧克力化不了，干巴巴的，没味道。
逛过酒吧一条街，我们去女娲补天雕像前合过影，便去水边栏杆处坐下。身边有人用望远镜眺望香港，有小孩在嬉戏欢闹，但我们只是坐着。子雨靠在我身上，慢慢地，小口地嚼着月饼，一边还给我咬上一口；我慢慢地，小心地吸着青啤，有时也会给她抿上一口，但大多数时候，她都是拒绝的。
“30日晚上，你可是很厉害呀，现在为什么就不喝了？”
“喝醉了，如何能照顾你？”她抬头瞟我一眼，笑道。
“那天晚上，把我照顾得不是很好吗？”
“不许再提那天晚上！”她红了脸，嗔怪着。
“说实话，当时虽然有些害怕，现在想想，倒是挺享受的一夜，目前还回味无穷呢。”
她在我大腿上狠狠拧了一下，痛得我咧了嘴。
“不许再说！”
“好吧，我不说。”我搂紧了她的腰，向她作着承诺。
月亮其实早就升起来了，但被钢筋水泥的森林遮挡着，还不能看到。仰望穹宇，白云漂浮；白云之上，是蓝色天空；天空之上，却不见星星。不过，四周霓虹闪烁，倒像是满天繁星落入尘寰一般，只是比它在天上时更耀眼，更灿烂罢了。夜毕竟不同于白昼，它较白天宁静了许多，虽然四处人声窃窃，但它只是更加衬托出了夜的静谧。水面上倒映了许多灯的影子，在水波的晃动中，不断地起伏，恰似星星们在空中调皮地眨着眼睛，若隐若现着。
终于可以看见月亮了。它先是在高楼的缝隙里穿梭，似一个可爱的孩子，在屋后探出头来，一会儿又缩回去了一般，与我们躲着迷藏。然而无论它如何调皮，最终还是从高楼之上露出笑脸来了。先是头发，然后是眉宇，再是鼻翼、嘴巴，最终整个儿全出来了，那么皎洁，那么浑圆，散发着异彩，流泻着明光，似乎拿出了浑身解数，要让人们在这一天见着它的全貌，不再像往日那般遮遮掩掩，于是，整个世界如同白昼一般，到处沐浴在月光之下了。
“月亮真美！去年中秋，我们去了欢乐谷；今年中秋，我们在海上世界；明年中秋……”子雨说着，忽然闭了嘴。我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也就没有开口。不一会，便见她打开包拿出纸巾来。
“流泪了？”
“没有。刚才吃了月饼，我怕沾上碎沫。”她掩饰着。
“其实……”
我抱紧了她，不免也落下眼泪来。泪滴落在了她的脸颊上，她递过一张纸巾，问道：“其实什么？”
“没什么。”我说，“时间很残忍，珍惜眼前人。”
她不再说话，也只是抱紧了我。几分钟后，她说：“我们回去吧。”
我拿出手机，时间才过十点。“还早呢。”
“海风有些大，我觉着有点儿冷。”
“那好吧。”我扶她跨过护栏。“我们去看音乐喷泉，怎样？”
“不去了。去沃尔玛广场吃点什么，再看场电影也行。”
然而真去了沃尔玛广场，吃过宵夜，她却不想看电影了，于是我们回去。冲过凉，她又爬到了我身上。
“饶了我吧，连续三天了。”
“你才几岁呀？”
“可我是病人。”
“我只是说你以后想要也没机会了。”
说着，她翻身下去，气呼呼地在我身边躺下。是的，以后机会也许不会太多了，可是，不为自己，我也得为她着想呀？无论怎样，这都是一件耗费精力，耗费体力的事情，年轻是资本，不过以后……我想到了自己正面临着的死亡。我死了之后，她的人生又会怎样？我不知道。我不敢、也不想去想象。30日晚上，她说要为我生一个小宝宝，那是她的真心话吗？我知道她深爱着我，最起码在生病之前是这样的，可是现在……我们没有结婚；即便结婚了，也不能长相厮守。一年，两年，还是三年，四年？为了让她更好地活下去，为了让她早日了却心中的苦痛，最好的办法就是我的自行了结。然而，要我自杀，那么……
我的理想，我的奋斗，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人生百年有几，留名青史又有几人？如果没有计划生育，我肯定还有弟弟妹妹，然而，那本该可以来到世间的生命，因为一项国策，便永远的万劫不复了。由此说来，我的来到世间，是多么幸运！可是，我要死了！茫茫人海，海底探针般，子雨找到了我，我找到了她，然而她即将失去我了，这对她是一种怎样的打击？这几天，她好像除了与我欢爱，并没有想更多的其他东西。她是想通过做爱来麻醉自己？还是想到不久以后，我将化为灰，成为烟，而要与我保持她心中的亲密无间，让我在她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不管是哪一种形象？我已经给她带来无尽的痛苦了，我又如何能再伤害她？何况，满足的要求是只要我愿意！最起码，目前，我还能力所能及！这样想着，我便侧过身去吻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