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莉丽看来,当宾尼斯顿夫人家的门在她身后关闭之时,她是在最终告别自己过去的生活了。她的前途沉闷而荒凉、一览无余,就像这空旷无人的第五大街一样伸展开去,摆在自己面前的机遇已经枯乏、如同稀稀落落的几辆出租马车在辘辘地追求着不能到手的车资。然而,正在想着这样的比拟形容的中间,在到达人行道边的时候,一辆快速驶来的双人马车在接近她时突然停了下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从装满行李的车顶下面,她看到一只手正在挥舞着向她作手势;接着是菲舍尔夫人跳到大街上来,激动万分地紧紧拥抱着她。

  “我亲爱的,你是不想说你是怎么还在城里的吧?我那天在雪利那家店里看到你的时候、我找不到空档来问你——”她突然打住了,接着又急促地袒露心胸说:“实际上我太可怕了,莉丽,我一直以来就想这么告诉你的。”

  “哦——”巴特小姐不以为然道,推开她懊悔的紧紧拥抱;但是菲舍尔夫人还象平常那样直来直去地说着:“看这里,莉丽,咱们不要再兜圈子了:人生当中一半的烦恼就是来自假装没有烦恼。那可不是我的风格,我可以这么说、我为自己被别的女人牵着鼻子走而感到莫大的羞耻。可是要等一会儿再说这个——告诉我你现在住在哪儿、你的计划是什么。我想你不会在那里和格蕾丝.斯蒂普尼住在一个房子里的,嗯?——我很吃惊看你这么无所事事的样子。”

  以莉丽现在的情绪、一点也没有拒绝这般看法之中诚挚之情的意思,她只是笑着说:“我此时此刻是无所事事的,可是格蒂.法瑞施还在城里边,她对我太好了、她什么时候有时间的话都与我相陪。”

  菲舍尔夫人轻轻地做了个苦脸。“呣——那是挺不错的开心。哦,我知道——格蒂是个慷慨精到的人,我们其余的人加在一起也赶不上她;可是你高口味的调剂时间也长一些了,是不是,亲爱的?再者说了,她自己不久也要离开了——在八月初,你说呢?好了,看这里,你不可能在城里过夏天;我们过一会儿也要说说这事。但是现在呢,往大衣箱里放几件东西、和我一起今晚下去到山姆.高尔摩家去怎么样?”

  当莉丽诧异地看着她上气不接下气连珠炮一般地说出这番建议来,她还是自自然然地笑着说下去:“你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你;可是这不值得一提。他们已经买下了冯.阿尔斯塔因在罗斯林的处所,我已经获得包办权把我的朋友们全都送去那里了——越多越高兴。他们办事真的太妙了,这个星期那儿还要有一个快乐的聚会呢——”她停下了,是看到巴特小姐的表情里说不清楚的变化让她住嘴的。“哦,我不是指你那个特别的圈子,你知道:其实是一群不同的人,可是太有意思了。实际是,高尔摩家别出新裁有自己的方式:他们追求的是有个快乐的时间,以自己的方式度过这个时间。他们把相关事情已经试验几个月了,在我的大力赞助下,一切简直都太顺遂了——比布莱伊家不知要快活多少倍,就是因为他们并不计较那么多——可突然他们又考虑认为整个事情太烦人了,他们想要的是一群让自己顺心遂意的人。他们可真是能出点子,你不这么觉得吗?麦蒂.高尔摩更有灵感;女人总是有灵感;但是她太让人舒服了,山姆也不怕麻烦,他们两个都喜欢被当作能看到的最重要的人,所以他们启动了自己的一类持续的演出,一种社交家兔岛,在那儿每个能闹腾而不装模作样的人都是受欢迎的。我本人觉得这太有乐子了——某种艺术的圈子,你知道,任一个漂亮女演员都要去,还有。这个星期,比如说,他们请来了奥黛莉.安斯太尔,她这个春天成功出演了‘温妮的胜利’;还有宝罗.莫尔皮斯——他正在给麦蒂.高尔摩画像呢——还有迪克.白林格夫妇,以及凯特.考尔比——好了,任何一个你能想到的找乐子能折腾的人。不要站在那儿鼻孔朝天的了,我亲爱的——那要比星期天在这城里烤着强得多,你除了见着吵闹的人、还有聪明的人——莫尔皮斯,他太崇拜麦蒂了,总是带着一两个他圈子里的人。”

  菲舍尔夫人友善地强拉着莉丽往她的双座马车那儿走。“快跳进来吧,亲爱的,我们可以绕道去你的旅馆、把你的东西打包装起来,然后我们去喝茶,两个女仆可以在火车上和我们会面。”


  简直要比星期天在城里烤着好多了——对此莉丽再也不会怀疑了,当她在浓荫遮蔽的阳台上的阴凉里向海边远望过去,一展无余的绿草地上、如画一般点缀着三三两两穿着蕾丝花边衣服的女士们、和穿着网球法兰绒裤衫的男人们。冯.阿尔斯塔因家的大房子及其凌乱繁多的属地、到处都挤满了高尔摩家请来的周末客人们,他们现在正在周日灿烂的午前阳光里,纷纷散开去、寻找这片土地上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的消遣了:这些消遣之中有从网球场到室内靶场、从室内桥牌到威士忌吧、还有室外的汽车运动及水上汽艇等、一应尽有。莉丽感觉,自己好像无意间作为旅客被一辆特快列车吸纳而入,从而赶上了这样的一群人之中。金发而和蔼的高尔摩夫人就像是列车员的样子,正在给纷纷涌入的旅客们分派着座席,而嘉莉.菲舍尔则象服务员一样在整理着人们的包裹,分派给他们餐车中的座号,提醒他们即将到站的信息。这时,列车一点也没有放慢速度——生活以震耳欲聋的铿锵声呼啸而过,这其间一个旅客至少可以在自己的心声里边发现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高尔摩家这个环境、代表了一个莉丽总是在竭力回避的社交边界;可让她吃惊的是,现在她已经身处其中了,只是作为一个自己圈子炫耀的翻版而已,一种接近真实情形的模仿、就如同“社交秀”模拟接近客厅风貌一般。在她周围的这些人、正在做着和特伦纳家一样的事情,冯.奥斯波夫家的,多尔塞特家的:其区别在于诸多风情和样貌之中的诸般不同,从男人们马甲样式的差异到女子们说话声音抑扬顿挫的不同。所有的事情都设定为高亢的调门,而每一件又都有自己更加独特的音调:更多的音声,更多的色彩,更多的香槟酒,更多的相似处——还有更多的优良本质,更少的竞争对手,更多新鲜的娱乐方式。

  巴特小姐的到来、受到了无可挑剔的友善欢迎,这第一次刺激了她的自尊、让她痛切地感受了自身的处境——自己生活的境地,目前情态之下,她必须全然接受、恰好运用。这些人都知道了她的故事——对此、她初次和嘉莉.菲舍尔的长谈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她在公众的心目中被当作一个“奇异的”事件中的女英雄——可是没有象她自己的朋友们所做的那样回避她,他们接受了她、没有怀疑地容纳她于他们平适而无序的生活之中。他们轻松地一口吞下了她的过去、就象他们对安斯太尔小姐所做的一样,而且那吞咽的量度给人感觉没有明显的差异:所有他们询问的都是她能够回答的——以她自己的方式,因为他们确认了她丰富的才华——这更多地付与了人们普遍的快乐、象那个优雅的女演员一样,她的才能,在舞台以外的时候,是极其丰富多彩的。莉丽立刻感受到,任何“出众”的企图,想要与众不同的心愿,都可能成为继续留在高尔摩圈子里致命的因素。被良好地吸纳——进入这样一个世界!——对她存留心中的自傲是极其困难的;但她感觉到,由于自卑的痛苦,要是被这个世界排斥在外的话,无论如何那将是更加困苦的。因为,几乎是在同时,她体验到了悄然重归一种生活的隐秘诱惑、在那里所有物质上的困难都算不了什么了。突然地逃出荒凉尘积的城市里憋闷的旅馆、来到海风习习的乡间大房子里这充裕的空间之中,因此产生了一种精神上的倦怠状态、这足够让过去几个星期里的精神紧张和身体不适舒缓下来。当前她必须顺从心神复原的渴望——之后才可考虑她的处境,才能有所尊严地接受劝告。她对周边环境的愉悦感受之中,的确还沾染着不快的顾虑,受人款待投其所好、这是她在别的情形之中所不屑以为的。但是她在这些方面逐渐地不再敏感了:一种漠不关心的坚硬釉彩已经形成于她的精美以及多愁善感的表面之上,而每次的妥协于利己的想法都使这个表面又更坚硬了一些。

  星期一那天,人们闹哄哄地互相告别、准备散伙,要返回城里了、这让她更加坚信她正在离开的这种生活的魅力无限。别的客人们都各自散去、到不同的环境里去进行这同样的生活了:有的在纽波特,有的在巴尔港,有的在阿迪朗达克山淳朴已极的营地。甚至格蒂.法瑞施,温柔地悬望着迎接了莉丽的归来,她不久也要去婶母那里、在乔治湖畔她和婶母已经度过了好几个她的夏季了:只有莉丽自己依然没有计划和打算,被困在巨大娱乐浪潮中的一潭死水里了。可是嘉莉.菲舍尔坚持要把莉丽转运到自己家的屋子去,她在前往布莱伊家营地的半途要在那里暂栖两天,于是出于帮助的意思而提出这样的建议。

  “看这儿,莉丽——我会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我想让你和麦蒂.高尔摩这个夏天住在我那个地方。下个月他们要坐他们的私家车出去到阿拉斯加聚会,而麦蒂呢,这个世上最懒的女人,想要我跟他们一起去,这样她就可以不麻烦安排事情了,可是布莱伊夫妇也需要我去——哦,是的,我们已经准备好了:我没有告诉过你吗?——而且,照直了说吧,虽然我最喜欢高尔摩家了,可对我来说在布莱伊家还是有更多好处的。实际上,他们今年夏天想着尝试一下纽波特,而要是我能为他们把这个做成功的话、那他们——是的,他们将把这个变成我的成功。”菲舍尔夫人热情洋溢地紧紧抓住她的双手。“你知道吗,莉丽,我越想我的这个主意就越是喜欢——它对你可比对我自己还要好。高尔摩夫妇两个可都对你抱有很大的幻想,而这次去阿拉斯加的旅行是——好了——恰好是我现在想要你去做的事情。”

  巴特小姐热切地抬起眼神瞥了一眼。“把我带离我的朋友们生活方式以外去,你的意思是?”她平静地说:菲舍尔夫人的回答是不以为然地吻了她一下:“把你带到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直到让他们明白他们是多么的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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