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30日

  阳光透过纱窗,照在床畔,明亮,宁静。一丝丝细小的光柱泛着柔和的霞光,阳光里有七彩精灵在快乐地舞蹈。坐在床畔的魏杰沐浴在阳光里,浓密的黑发反射着迷人的光芒。阳光照着他前额、睫毛、鼻尖、双唇,甚至面颊上细密的绒毛,于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靠着床背,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有着浓郁的陕西口音的普通话,生活是多么美好呀!

  “青春获得了胜利。伤寒没能夺走保尔的生命,这已是他第四次死里逃生。卧床一个月之后,苍白消瘦的保尔已经能够勉强站起来。颤巍巍地扶着墙壁,试着在房间里走动了……”他用他那年轻、温柔的声音,充满着激情地朗读着,特别是当保尔与困难、与病魔作战的时候,他就会特地加了重音,格外铿锵有力起来。我自然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让我有战胜疾病的信心,而事实上,这么多天里,我确实想到过死亡。我知道,每个人、每一种生物体,甚至每一个微生物,都有从生到死的过程,可是,我真的不想死。我还年轻,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像一幅画作,它刚刚展开卷轴;就像一支乐曲,它刚刚奏响前奏;又像一部书籍,它刚刚开始序言,而我的人生就这么走向终了了。然而,我又想死,16床的无知无觉,17床的病痛折磨,这应是我将要面对的那种生不如死、生犹如死的活着。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面对!我感谢他,我感激他,只是又想,我的生活将永远不再绚烂,犹如白纸,不会再有人去画上色彩斑斓的图画; 又如一幅作品,早已完成,你已无法再去充实它,丰满它,美丽它。可是,对于魏杰,对于子雨,我都是不能连累他们的。子雨说会来看我,但之后呢?她会怎样?不过,就是她要离开我,我也不会怪她。她才二十六岁,我怎能让她那美丽的生命之花,被我这枯藤缠绕到死?我爱她,爱她就得给她幸福,让她自由。至于魏杰,一年一度的公司旅游,我也不能耽误他。何况,我又没到需要他人时刻照顾的地步?

  当魏杰读了一个段落,起身倒水的时候,我对他说,还是跟大家一起去旅游吧。他就睁了忧伤的眼睛迷惘地看着我。

  “我是说真的,一年一次,你为什么不去?”

  “我昨天已经和你说过理由了。” 

  到了下午,我又和他提起这事,他甚至生气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烦了,不想见到我?” 

  “哪儿呢?”我解释说,“自然,我可以自理生活,但是有你在,这几天让我觉着充实快乐了许多。你为我读书,为我削水果,还给我洗衣服,有你在这儿,没有让我感到生活的残酷,生命的无常。我当然希望有你做伴,可是我这么做,你不觉得我自私么?何况,我知道你真心对我好,我又怎能让你失去快乐?你现在不去,以后怕就没有机会了。”

  “可我……你早晚会离开公司的,假如你回了老家,以后我就有机会和你在一起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有他的人生轨道,不是配偶,又怎会一直走到终老?俗话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又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与人分别是迟早的事。”

  “你真狠心!”

  “不是我狠心,我只是说了客观事实。不过,现在与以前不同了,即便回了老家,我们还可以电话联系,我可以上你的QQ空间,收听你的消息,那么我们不还在一起吗?除非我……死了。”

  “你……你……别说了。”

  他低下头去,随即用纸巾去擦眼泪。我坐床沿去,抱了他的头在怀里。“去吧。我没有去过惠州,但我听过惠州西湖、惠州罗浮山,还有其他的名胜。你去了,拍几张照片回来,最好有你快乐的笑容,以后,我就可以看了,那跟你在我身边一般模样。而且,你去了以后,回来还可以讲给我听,省得我天天像坐牢一样,无聊得很。”

  “你说真的?”听了我的话,他就抬起头来。

  “当然。”

  “你说得有理,只是,我去了惠州,你怎么办?”

  “子雨昨天给我打过电话,她说今天过来。”

  “如果她知道了真相……她……”

  “你不是说过她不是那样的人么?而且,我了解她,她不至于那么绝情的。”嘴上这么说,我心中却也不敢肯定。

  “那敢情好。还有,我跟经理说过我加班的,如果我去了惠州……”说着,他又犹豫起来。

  “我以后看病肯定需要钱,你让我多赚几块不也很好吗?再说,我会小心的,子雨也会陪我去公司,没事。”

  “那好吧。”他说,虽然放了心,但内心似乎并不快乐。“中午我去车间看了。容量放电共有十二条线,今天晚上没有,最早的一条检验时间是明天九点半。”交代完毕,他去打电话给杨经理,然后又回来坐我身边,和我聊吃饭时听来的公司新闻。

  他是四点钟离开病房的,他走了之后,我就静静地躺着想心事。17床刚挂完吊针在听越剧。吃过晚饭之后,他心情好一点了,就和我说话。平时,由于我心中总想着命运的残酷,心情郁闷,我们很少说话来着,何况,一直有魏杰在。

  “你朋友对你真好。”

  “他是我徒弟,我们一起工作三年了。像我一样,来到这陌生的地方,无亲无故的,自然就要好些。”

  “看你们这样子,就像恋人似的。”

  我不觉红了脸。“我有女朋友了。”

  “和你开玩笑呢。”他说,继而又有些迷惑地问道,“我怎么没见你女朋友来过?她不在蛇口吗?”

  “她在深圳上班,在一家公司做会计。现在是月底,又是季末,公司事多,没时间过来。不过,她说今天会来看我。”

  “她知道你生了什么病吗?”

  “不知道。我是公司常规体检时发现这病的,知道后就来住院了。”

  “是么?”他不再说什么,拿了书看起来。那是叔本华的《爱与生的苦恼》,一边还读着。“所谓人生,不过是摇摆于痛苦与无聊之间的一座钟摆,或者因欲望的不能满足而痛苦,或者因满足空虚而无聊。人的一生,仅此而已。其唯一的救赎,是任谁也不能逃避的死亡,永恒的黑暗。”我不喜欢哲学,也没有读过叔本华的著作,我只知道他是一个悲观主义哲学家,仅此而已。

  子雨到达病房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她靠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然后进来。把包放在床头柜上,看了床头卡之后,就闷闷不乐地坐在凳子上,一句话也不说。我不能确切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我至少应该清楚她会想什么。就那么静静地、呆呆地、动也不动地,她在凳子上坐了整整一个多小时。看她那模样,我本想说什么的,但终于闭了口。我们就这么僵持着坐了一个多小时。16床仍似一具尸体似的,什么声响也没有;17床则关了正在播放越剧的手机,静静地看叔本华。看护他的那个老女人也出了门,不知哪儿去了。而我们则就这么僵持着,静静地,坐了一个多小时。

  大约将近八点的时候,她问我吃过没,我说吃了。她说她还没吃,现在觉得有些饿。于是,我换好平时装束,去护士站告诉值班护士今晚我不回来了,并对她说明天要十点以后才会回病房,然后,与子雨一道出了住院部。

  要是往常,我们会去看场电影,或是去喝杯咖啡,或是去四海公园坐坐,然而今晚,子雨带我直接去了一家快餐店。我说我吃过了,她就给自己要了一份西点,甚至要了一听啤酒。我说我不想喝酒,她说她想。以前,外出就餐时,有时我会要上一听啤酒,她一般会要一听饮料。有时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她也会象征性地抿上几口,然而今晚,她的表现却出乎我的意料,让我大大地吃了一惊。快速喝完一杯后,她又喝了第二杯,然后,把余下的全倒进了杯子。

  “你不能再喝了,会醉的。”

  她瞟了我一眼。“我心情不好,我想喝酒。”

  我想,要是我知道我的爱人得了这种病,心情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且由她吧。如果不能扶她回去,那就叫出租好了。没想到喝完一听之后,她又要了第二听。我对服务生说不要去拿了,她就叫起来。“我自己买单,你管得着吗?”

  在座的很多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们,我红了脸。服务生还在犹豫着。她便叫道:“我又不是不付账,你还愣着干嘛?”我就示意他去拿一听过来。

  子雨倒了一满杯后,尚未喝上几口,就开始打起饱嗝来,一边呜咽着。我尴尬极了,也不管她是否同意,叫来服务生买单,然后搀扶着她出了快餐店的门。

  出租车在宿舍楼下停住,我半扶半拖地把她带上了八楼。这楼层是我们公司承租给员工住的,除了少数几个有事或已经去过惠州的,公司里的人都走了。那些没有去的,由于时间尚早,要么出去了还没回来,要么都窝在屋内玩手机或电脑,整个楼层显得特别安静。开门进去,我在自己床上坐下。子雨拿了浴巾,涨红着脸,挣扎着洗手间去。我叫她门开着,我得看着,怕有闪失。她没听我的话,狠狠地关上了门。几分钟后,我才听得里面放水的声音。

  洗了澡,吹干了头发,她裹了浴巾从洗手间出来,并叫我去洗漱。洗毕,我发现她穿着那件印有豹子图案的T恤坐在床沿,一看见我就站起来,抱紧我,不断地吻我。

  “你想强奸我么?”我笑道,她却什么也不说,只是把我往床上按。

  “子雨,套套用完了,我忘了买。”我有意拒绝着。不知她是否听到了我的说话,总之,她不作反应。我就又说了一遍。

  “什么套不套的,你都要死了!”

  “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那么,你想让你程家断子绝孙吗?”

  是的,我怎么会愿意让我们程家断子绝孙?为了程家,我得加倍努力,我不能再有顾忌。

  事后,我们冲了凉,相拥着床上躺下。

  当子雨发出轻微的舒缓的鼾声时,我重新想起,她刚喝了酒的。虽然我想为我们程家添个孩子,但我如何会要一个傻子?到时,那将不是后代,而是累赘!

  躺在我身边,子雨发出了轻微的舒缓的鼾声,我仍然睁着双眼。明天得让她去买药,采取紧急避孕。无论如何,我不能给她留下后患。而且,子雨真的会为我生下一个孩子吗?也许,今天她只是悲伤过度,或者由于承受不了打击,一时欠考虑才这么做,我得给她机会。我爱她,我不能为了自己毁了她的一生!明天,我一定得和她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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