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登岸时驻足的那家旅馆里自己憋闷的房间中,莉丽.巴特那天晚上重新审顾了她的处境。这是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她的朋友们一个都没有在城里的。仅有的几个留在、或返回城里的亲属,在宣读了宾尼斯顿夫人的遗嘱之后,又都纷纷离去、或前往纽波特或长岛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对莉丽提供过任何善意的安慰。在她这一生中第一次感到无比的孤独、除了还有格蒂.法瑞施在身边。即便是在她和多尔塞特夫妇分手的那一刻之中、她也没有如此真切地体会其中难言的意味,因为贝尔特郡公爵夫人从休伯特勋爵那里听到这场灾祸之后,还迅速地给她提供了佑护,而且在她庇护的羽翼之下、莉丽还几乎是成功地取得了前往伦敦的进程。在那里她被激起了参与社交的兴趣、逗留了些许时日,而自己只是被要求取悦于人、装点快乐而已,而没有刻酷地要求她是否具备了这方面的非凡才能;可是塞尔顿在他们离开之前,曾经迫切地要求她迅速回到她婶娘的身边,而且休伯特勋爵在伦敦刚刚露面的时候,也极力地坚持过同样的劝告。莉丽不必别人告诉她知道、公爵夫人的关爱呵护是重修社交地位的最佳的路径,而且她还懂得她那高尚的卫护者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会给她以新的提携之恩惠,所以她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决定返回美国的。但是她在踏上故土的岸边还没有十分钟的时间、她就意识到自己滞留在外不归已经太久了。多尔塞特一家,斯蒂普尼一家,还有布莱伊一家——所有这些这场悲惨剧目中的演员们和见证者——已经都以他们自己的案情版本抢在她的前面了;而且,即便她找到一点机会来发布自己的版本的话,某些隐衷里边的蔑视与固执也会约束住了她的手脚。她知道这不是通过解释以及针锋相对的指控而可望重新得以立足的事情;可就算是她在他们的效能中还有些信任的感觉,她依然还是有缩手缩脚的感觉、就像感觉她对格蒂.法瑞施持有保留不能尽情辩白一样——这种感觉里边一半是骄傲、一半是屈辱。因为尽管她知道在伯莎.多尔塞特坚决要赢回她的丈夫的努力之中、她被残忍利用而做出牺牲,尽管她自身与多尔塞特仅仅是那种好伙伴的关系,然而她从一开始也清楚地知道、她在这个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正如嘉莉.菲舍尔无情地指出来的那样,是想把多尔塞特的注意力从他的妻子那儿吸引过来。这就是她的“目的”:这是她所选择的、为三个月的无忧无虑的豪奢与自由所付出的代价。她坚决地直面现实的习性,在她很稀见的内省的时刻里,在现今情况下不容她有任何不真实的虚掩造作。她为极端的忠实而吃尽了苦头、为此她心照不宣地履行着契约中自己一方的责任,可是这种责任却不是处于对自己有利的一方,而现在她看出来其中种种不祥的败象了。

  她也看到了,以同样的决不妥协的乐观态度,一系列发自这种失败的后果;而随着她在城中疲惫地逗留的每天每日中、这一点就变得越加清楚了。她滞留在此的原因、一是因为有格蒂.法瑞施在身边陪伴的舒适感,另外也是因为不知道去往何方。她清清楚楚地知道摆在她面前的工作的性质。她必须着手重建,一点一点地,她所丢失的地位;而这乏味的工作中的第一步、就是尽可能地去找出她的朋友当中还有多少可以信赖的人。她的希望集中在特伦纳夫人的身上,她那儿蓄积着随意而容忍的巨大财富储备、对那些让她感到快意而有用的人,而且在他们汹汹嚷嚷生存的烦嚣之中、极其屑小的贬损之声也很少能够听到。可是朱蒂,尽管她一定已经得知巴特小姐回来的消息了,却还仍然没有以平常的吊唁信息对此加以确证、需此以慰她的朋友的丧亲之痛。作为莉丽这一方来说、任何的进程都可能是危险的:除了任由偶然相遇的适切时机发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去做,而莉丽是知道的,就算这个季节中这已是太晚的时候了,可是仍然有很大的希望碰到经常在城中过往的她的朋友们。

  为了这个目的、她竭力在他们经常光顾的那些餐馆中频频出现,在那里,有伤心已极的格蒂相陪,她奢侈地消受着,象她自己说的,她的期望。

  “我亲爱的格蒂,你不该让我叫侍者领班看出来、我只有依靠朱利娅婶婶的遗赠来生存的吧?想想要是格蕾丝.斯蒂普尼恰巧进来、看见我们吃冷羊肉喝凉茶的话、她的那份得意吧!我们今天吃什么甜食,亲爱的——是雅克双份、还是迈尔巴法式呢?”

  她突然扔下了菜单,脸色顿然凝重起来,格蒂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明白了即将发生什么事情,从里边的一个房间中,由特伦纳夫人和嘉莉.菲舍尔带领、走出来一伙儿人。这几个女士和她们的伴当们——其中莉丽马上认出了特伦纳和罗斯代尔两个人——他们走出来的时候,不可能不经过两个姑娘正在坐着的这张桌边;而格蒂在意识到这个情况的时候、面上已经呈现出无助惊恐之态。相反的,巴特小姐却优雅地表现出花枝招展、风情无限的样子,既没有在她的朋友们面前退缩、也没有显得急切地在期待着他们,给这场相遇以自然的色彩、这是她在这紧张事态中所能最所表现出来的了。这情形的难堪最是体现在特伦纳夫人一边了,而在表面上过度的热情和不易觉察的矜持之中、更让人为之不自在至极。她看到巴特小姐时那份过分张扬的喜悦之情、就是那种一般般的声音大雨点小的形式,既不包括对她前途命运的关心探询、也没有确切地表达出想再次见到她的愿望。莉丽对这样的难言之隐是心领神会的,她知道她们两人的情形对这些人中的任何一员都是同样的明摆着显而易见的:甚至罗斯代尔,因有这样的陪伴而为那份显耀脸红耳热的,他都立刻随着特伦纳夫人的热诚而升高了热度,并以不痛不痒推脱姿态问候巴特小姐的方式表现出来。特伦纳,脸孔红红的极其不自然,假借着要跟侍者领班说几句话的借口、匆匆地问候了一下就托辞离开;这些人中其余的都迅速步特伦纳夫人的后尘悄悄离去了。

  只耽搁了几分钟时间——侍者手里拿着菜单,还在盯着问到底是选雅克双份、还是迈尔巴法式——而巴特小姐,在这简短的间隔之中,已经全面衡量了她的命运。不管朱蒂.特伦纳往哪儿引领,整个世界都会随她的步伐;莉丽有一种命定的感觉、就像沉船落水之人无奈地在向远处飞驰而过的帆影作无果的招呼一般。

  突然间她记起了特伦纳夫人曾经抱怨过嘉莉.菲舍尔的贪心,她知道这表明他们不期之中了解到了一些她丈夫的私人事务。在整个贝尔蒙特骚乱无序的生活当中,那儿似乎没有一个人有时间来关心别个的事情,而私人的目的及个人的兴趣在吵吵嚷嚷的整体活动之中、是不为人所瞩目而一扫而过的,莉丽曾经幻想过自己是避除了被人苛察之苦的;可要是朱蒂知道什么时候菲舍尔夫人向她丈夫借钱了,她有可能忽视莉丽在这项事务中所起的作用吗?就算她并不怎么在意他的垂怜之情、可明显对他的口袋还是上心的;在这样的事实之下、莉丽在她的冷落态度里面已经有所解读。这样的结论得出的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急不可耐地决定偿还所欠特伦纳的债务。卸去那份负担,她从宾尼斯顿夫人那里得到的全部遗赠的所余就只有一千美金了,那样的话自己就只有依靠小小的收入生存了,那甚至要大大地少于格蒂.法瑞施可怜而微薄的薪资;但是这种顾虑已经让步于自己受伤的自尊心那种迫切的要求。可是自己首先必须和特伦纳夫妇结付清楚;然后才有可能考虑自己的将来。

  由于不了解法律时效的延展期、她设想在婶娘的遗嘱被宣读后不几日、遗赠就会送到;过了一段焦虑难耐的日子,她写信去询问延迟的原因。又过了一段时间,宾尼斯顿夫人作为遗嘱执行人之一,对此作出回应说,有关遗嘱的解释方面出现了几个问题,他和他的同事们现在的处境不利于执行遗赠,一直要到法定解决期限规定的十二个月的后期了。困惑而忿恨之中,莉丽决定尝试一下个人诉求的效力;可是她在征伐之后铩羽而归、深感自己的风度魅力对法律无情的铁律一无可施之处。在债务的重压之下再过一年、似乎是难以忍受的了;她在痛苦中走入极端、决定去恳求斯蒂普尼小姐了,她此时还在城市中迟留着,专心致志地进行着“核查”她的女恩主的财产这项令人舒心的工作。恳请格蕾丝.斯蒂普尼的惠顾简直让莉丽痛苦之极,可是要采取别的方法还要更痛苦一些;在一天的早晨她来到了宾尼斯顿夫人家,格蕾丝为了她这桩虔敬工作之便,在那里有一个临时性的住所。

  作为一个乞求者进入自己长期以来主使过的房子之中,那种怪异感使得莉丽更加极其渴望要赶紧了解这份磨难;而当斯蒂普尼小姐穿着质地上佳的黑皱纱裙装窸窸索索走进昏暗的客厅之中时,她的来访者直接切入主题就问道:她愿意预付那应许过的遗赠款数吗?

  格蕾丝抹着眼泪、有些疑惑于这个请求,为法律的冷漠无情表现出伤心欲绝之痛,而且为莉丽没有意识到她们处境的极其相似之处而惊讶不已。难道她不知道并非只有遗赠的赔付期被延迟了吗?真是的,斯蒂普尼小姐本人还没有收到所承遗产的一分钱呢,还在交着房租——是的,真的!——为这本来是属于她的房子的居住优先权。她能肯定这可不是她亲爱的表姐朱丽娅所希望的——她已经当着遗嘱执行者们的面这么说过了;但是他们简直不可理喻,除了等待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让莉丽照她的样子,再耐心一点——让她们都想想朱丽娅表姐曾经总是多么的耐心。

  莉丽的行为之中表示、她并未完全同意这个榜样。“可是你将得到所有的东西,格蕾丝——你要借到我要求的钱数的十倍、也是很容易的事情啊。”

  “去借——我去借很容易?”格蕾丝.斯蒂普尼怒容满面阴森森地站到她的面前。“你一直在想像着我会期望从朱丽娅表姐那儿筹借钱财,而我非常明白她对每件这一类事情有着不可言说的恐惧不是?好了,莉丽,要是你必须知道事实真相的话,告诉你是得到你欠债的消息让她病情加重的——你知道在你坐船出行之前她就有轻微的发作了。哦,具体的细节我不知道了,当然的——我不想知道这些——可是关于你的事件的传闻让她非常的不快——见到她的人没有看不出这一点的。我现在告诉你这些、不可能不让你觉得我冒犯了你——要是我能让你明白你自己做了傻事的话、我做什么都行,她对此是多么的反感,我认为只有如此才能让你能弥补一下她的损失。”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