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尼斯顿夫人起居室里的窗帘、由于六月里刺目的阳光全拉了下来,在薄暮的郁闷之中、聚集起来的亲属们由于丧亲之痛、脸上都挂着适切的阴影。

  他们全在那里:冯.阿尔斯塔因,斯蒂普尼夫妇和迈尔逊夫妇——甚至还有一两个远房的宾尼斯顿,他们服饰和举止之中更大的不同,更加昭示出远亲的关系以及永久的属望这样一个事实。实际上,宾尼斯顿这一支脉在获知宾尼斯顿先生的大部分财产已经“回归”、是非常安心的了;而其中直接的干系的存疑之处在于如何处置其孀妇的私有财产及其程度范围的不确定性。杰克.斯蒂普尼,作为最富有的外甥这样一个全新的身份,自然就默受了主导的地位,而又加以虚饰的深切悲哀以及极力克制自己优越地势的举止行为表现、更着重加强了自身的重要地位;而他妻子令人反感的态度、不慎庄重的服饰,表明她在这攸关时刻作为一个女继承人并不在意那些非关痛痒的利益。老耐德.冯.阿尔斯塔因挨着她坐着,他的外套给人的印象是沉痛之中也可以活力非凡,正在搓揉他苍白的连鬓胡须来掩盖他嘴唇急不可耐的抽搐;而格蕾丝.斯蒂普尼,鼻头红红地、散发着黑皱绸的哀悼气味,正在动情地向赫尔伯特.迈尔逊太太窃窃私语着:“我不能忍受在任何别的地方看到尼亚加拉大瀑布!”

  一阵寡妇的丧服窸簌声、众人一齐回头看去,门扇打开之时一阵骚动,莉丽.巴特出现了,挺拔而高贵、身着黑色服装,她的身边是格蒂.法瑞施。当她疑惑地停在门边的时候,两个女人的脸上挂着迟疑的探询之色。有一两个人认出她俩、稍微挪动了一下,这种举动可能是被场面的庄重气氛而压制了,也可能是出于不知道别人会做出多大程度的行动;杰克.斯蒂普尼夫人心不在焉地点了一下头,而格蕾丝.斯蒂普尼阴郁地做了一个手势,指向她身边的一个座位。但是莉丽没有理会这个邀请的动作,也没有遵守杰克.斯蒂普尼礼节性的引导她的企图,她以平缓自然的步态穿过屋子中间,坐在了那边的一张扶手椅子上,那好像是刻意地被安置在离别的椅子很远的地方。

  这是自从她两个星期以前从欧洲回来以后、初次和她的家族见面;而如果她从他们的欢迎当中看出有什么疑忌的话,那只是给她平素镇定自若的举止添上了一抹嘲弄的意韵而已。在港口从格蒂.法瑞施那里得到宾尼斯顿夫人突然的死讯,那份震惊的打击已经和缓下来,因为几乎在同时,她不可自制地想到了,现在终于到了她自己可以还债的时候了。她曾经极其不安地设想过与她的婶娘见第一面的情形。宾尼斯顿夫人激烈地反对过她的侄女和多尔塞特夫妇一起起行,她在莉丽不在的这一段时间里一直没有写信就是表示了她持续的不满。她肯定听说了莉丽与多尔塞特夫妇关系破裂的事了、这使得见面的情形可能会更加糟糕;然而莉丽怎能不压抑着突然而来的如释重负的感觉呢,当她想到自己不是遭遇预期中的磨难,而是坦然地将要继承一份早经确定的遗产?这是,以神圣不移的话来说,“早为众所周知”的、宾尼斯顿夫人将对她的侄女有所惠赠;而在后者的意识之中、这种共识早就已经是明确无疑的事实了。

  “她得其所有了,当然的事情了——我不知道咱们为何来这里,”杰克.斯蒂普尼夫人对耐德.冯.阿尔斯塔因无所顾忌地大声嚷嚷着;而后者不以为然地嘟哝道——“朱莉娅总是一个女子而已”——这话可以被解释为同样表明认可抑或是怀疑。

  “好了,那不过仅仅是关于四十万而已,”斯蒂普尼夫人打着哈欠插话道;而格蕾丝.斯蒂普尼,由于预先有她的律师以咳嗽声示意其沉默,人们听到她呜咽道:“他们会发现一根毛巾都没有丢失——恰好那天我和她一起全都点数过了——”

  莉丽,在这切近的气氛里边痛楚不堪,几乎窒息在涌来的悲伤之中了,当宾尼斯顿夫人的私人律师庄严地站在了房间一端铜皮牙饰的桌台后面,开始宣读遗嘱冗长繁琐的序文之时,她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丧失、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象是在教堂里面,”她心想,隐约地猜想着格温.斯蒂普尼是在哪儿弄到这样一个难看的帽子。后来她又注意到杰克怎么变得这么肥胖了——他几乎马上就要和赫尔伯特.迈尔逊一样地脂肪过剩了,后者就坐在几步远开外的地方,戴着黑手套的双手柱着手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我不明白富人为什么都要发胖——我猜那是因为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事情。要是我继承了遗产的话,我就要注意自己的体型了,”她沉思默想着,此时律师正有气无力地在逐项宣布烦琐的遗赠条目。首先是仆人们的,然后是慈善部门的,再后来是几个远房的迈尔逊家的和斯蒂普尼家的,他们在清楚地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自觉地起了些骚动,然后渐渐平息下来、淡然以对这种场合庄重的气氛。接下来是耐德.冯.阿尔斯塔因,杰克.斯蒂普尼,还有几个中表兄弟姐妹,提到相关的各有几千不等的惠顾:莉丽在这里边没有听到提及格蕾丝.斯蒂普尼而有些疑惑不解。这时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予我的侄女莉丽.巴特一万美元——”在这之后、律师又有些分扯不清的样子了,而后、明白无误地听到最后的结句是:“我的余产全部给予我亲爱的堂妹、同名的格蕾丝.朱利娅.斯蒂普尼。”

  一阵压抑着的惊讶喘息声,人们迅速扭转过头去,穿黑挂皂的人影涌向角落那里,斯蒂普尼小姐正在那儿哀哀地哭泣着、带黑边的手绢皱巴巴地捏成一团、仿佛在倾诉着自己不值得被如此关照。

  莉丽站在一边、没有随着众人动作,第一次深切地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孤独。没有人看着她,好像谁也不注意她的存在;她正在探看无足轻重那无底的深渊。在她被大家漠然处之的感受之间,又痛切地经受着希望破灭、被欺骗的阵痛。剥夺继承权——她被剥夺了继承权——而是因为格蕾丝.斯蒂普尼!她碰到了格蒂那忧伤的眼神,失望而安慰地紧紧盯着她,这让她一下子醒悟了过来。在离开这栋房屋以前、她需要做些什么事情:以全力以赴的高尚行为、按照示意尽力而为。她来到围在斯蒂普尼小姐身边的人群中,向她伸出手去简捷地说:“亲爱的格蕾丝,我太高兴了。”

  别的女士们在她靠近的时候已经退后了,在她的四边形成了一块空地方。当她转身要走的时候、这范围又扩大了,没有一个人走到这之间来。她停了一会儿,环顾着周边,镇静地估量着形势的艰危程度。她听到有人在询问遗嘱什么时候执行;她从中听到了律师的一部分回答——什么马上就要召集起来,以及一个什么“初始的正式文件。”接着是散去的人潮开始在她的身边流过:杰克.斯蒂普尼夫人和赫尔伯特.迈尔逊夫人站在台阶上等她们的汽车来;一群附会之人伴同着格蕾丝.斯蒂普尼前去一辆他们觉得适合她乘坐的出租马车,尽管她只是住在附近一两个街道之外的地方;而巴特小姐和格蒂发现她们两个几乎是独自留在紫色客厅里边,以前这里从未象现在这样,憋闷而昏暗,活像一个保持良好的家庭储物窖,在这里刚刚体面地安置过逝者之体。


  在格蒂.法瑞施的起居室里,一辆双轮二人马车刚把朋友两个送来此处,莉丽嘴里轻笑着一屁股坐进一把扶手椅中:滑稽而不可思议、令莉丽没有想到的是、她伸娘的遗赠几乎恰好就是她所欠特伦纳债务的那个数目。迫切地要免除这项债务的需求,自她回到美国之后又更加紧迫起来,对焦虑地在她身边打转的格蒂说话中、她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第一个想法:“我不知道遗赠什么时候到帐。”

  但是法瑞施小姐的心思没有在遗赠上;她为一个更大的不平而愤慨不已。“哦,莉丽,这不公平;这太残酷了——格蕾丝.斯蒂普尼必定会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继承那么大一笔资产!”

  “任何一个人要是知道怎样取悦于朱利娅婶娘的话、都是有继承她的钱财的资格的,”巴特小姐豁然地回答道。

  “可是她热衷的人是你——她让每个人都这么想——”格蒂明显焦躁地在克制着自己,而巴特小姐转过身去直视着她。“格蒂,坦诚一些:这份遗嘱刚刚在六个星期以前拟定。她听说过我和多尔塞特家分手了吗?”

  “人人都听说了,当然了,听说是有一些分歧——有一些误会——”

  “你听说过伯莎把我从游艇上赶走吗?”

  “莉丽!”

  “这是发生的实际情况,你知道。她说我想着要嫁给乔治.多尔塞特。她这么做是想让他觉得她是不容藐视的。她是不是这么告诉格温.斯蒂普尼的?”

  “我不知道——我不听这些讨厌至极的事情。”

  “我必须知道这些——我必须明白自己的处境。”她停下来,又发出一声轻微的嘲笑。“你注意那些女人了没有?她们在认为我会得到那笔钱的时候、怕会慢待了我——过后她们避之惟恐不及、好像我身上有瘟疫一般。”格蒂还在那儿沉默着,她又继续说:“我要呆下去看会发生什么。她们从格温.斯蒂普尼和露露.迈尔逊那里得到指点——我知道她们在观望格温接下去要做什么。——格蒂,我必须知道她们究竟说了我些什么。”

  “我告诉过你我不听——”

  “一个人不用听就知道这些事情。”她站了起来、坚定地把手放在法瑞施小姐的双肩上。“格蒂,人们是要孤立我吗?”

  “你的朋友们,莉丽——你怎么会想到这些的?”

  “在这样一个时刻谁还会是你的朋友?还有谁,除了你,你这可怜的忠诚的小可爱?天知道究竟你在怀疑我犯了什么罪!”她一边怪异地嘟哝着一边亲吻着格蒂。“你可不许为此而变心——可那样的话你就是在喜欢一个罪犯了,格蒂!那些不可饶恕的罪过怎么办,那样的话?因为我一点也不悔过的,你知道的。”

  她振作起来、全部展示出自己轻盈优雅的样貌,像是一个蔑视凡尘的黑色天使一样、君临俯视着伤心已极的格蒂,而她只在支支吾吾地说着:“莉丽,莉丽——发生这样的事情、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只是为了不哭出来而已,可能吧。可是不——我不是涕泗横流的那一类人。我早就发觉自己哭泣时鼻头会发红,这个知识帮助我挨过了好多痛苦的事件。”她急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转悠着,然后重又坐下来,抬起讥笑的明亮眼神看着格蒂那忧虑的面容。

  “我不会在意这些个的,你知道,就算我会得到那些钱——”而在法瑞施小姐不以为然的“哦!”声里,她平静地重复道:“一点也不介意,我亲爱的;因为,首先,他们不敢肆意地漠视我;而如果他们那样的话,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我可以不依靠他们。可是现在——!”讥嘲的眼色从她的神情里消失了,她疑云重重地俯身看着她的朋友。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莉丽?当然那笔钱应该是你的,但是无论怎样那也没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格蒂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又继续平静地说:“重要的是你应该理清楚你自己——应当告诉你的朋友们整个的事实。”

  “整个的事实?”巴特小姐大笑起来。“事实是什么?当关乎一个女人的时候,只有那些故事是轻易可被相信的。在当下情况之中、相信伯莎多尔塞特的故事比相信我的更要容易得多,因为她有一所大房子和一个剧院包厢,而且和她处理好关系是令人妥贴舒适的。”

  法瑞施小姐还在焦虑地紧紧盯视着她。“可是你的故事是什么,莉丽?我相信目前还没有一个人知道的。”

  “我的故事?——我觉得我自己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并没想着预先要准备一个版本出来、象伯莎做的那样——要是我那么做了,我也不认为自己现在会找那个麻烦去运用它。”

  可是格蒂还在非常理性地继续说下去:“我不想要一个事先准备的版本——可我要你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事情最初的来龙去脉。”

  “最初的来龙去脉?”巴特小姐轻柔地戏仿着她的口吻。“亲爱的格蒂,你这样的好心人太没有想象力了!好了,最初的事情还在我的摇篮之中,我猜——就像我被如何养大的那样,还有那些我被教导着去关心的那些事情一样。或许不是——我不会为了自己的错误而去指责别的任何人:我想说这是我的血脉里的东西,是我从某个邪恶的寻欢逐乐的女先祖那儿继承下来的东西,她反叛了在新阿姆斯特丹家承的那些优良品德,想要回归到查尔斯家族的庭院中去!”而当法瑞施小姐还在以烦乱的眼神急切地期待着她时,她有些不耐烦地继续说下去:“你现在非要问我事实的真相——好了我告诉你,关于任何一个女孩的事实真相就是、一旦她谈到了什么那就是她已经做了什么;而且她越是过多地解释自己的景况、其情状就会变得越加糟糕。——我的好格蒂,你这里不会凑巧有支香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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