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斯.塞尔顿是在他旅馆的门口接到巴特小姐的电报的;看过以后,他回到里边等待多尔塞特。电报的内容当然留有很大的余地、费人思忖;但是所有最近他所听到的传言以及看到的情况,使他很容易地就猜出了八九分。但总的来说他还是很吃惊;因为尽管他看出情势酝酿着一场大爆发的所有要素条件,他基于个人阅历的丰富、还是足能看到这么复杂的情形平息下来、到无害的程度。可是,多尔塞特时或发作的坏脾气,还有他妻子不计后果、把持不住自己的表现,使得事态还是有一种怪戾而不安全的状况;不是出于自身与这个案例有什么特别关系的感觉,而是发自纯粹的专业热情,塞尔顿决定指导夫妇两个脱离不安全之境。就当下状态来看,他们两人的安全是否在于弥合那已经遭受如此重创的关系,这却不是他要考虑的问题:他仅仅是按照一般的原则,想着来防止流言的发生,而害怕巴特小姐会被卷入其中,就更使他迫切地想要遏止物议的蔓延了。这其中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担忧;他只是希望避免她遭遇难堪处境,因为宣扬多尔塞特家的家丑多多少少会把她也粘带其中的。

  这会是多么浩繁而令人不悦的程序啊,他在和可怜的多尔塞特谈了两个小时的话后、就更加深切的看出了这个前景。如果最终让他明白了什么事情的话,驳乱芜杂的这些道德是非的碎片如乱麻一样一股脑儿都堆积于他的面前,在他的拜访者离开之后,他肯定会觉得必须愤然打开窗户透风、把房间彻底打扫一遍。可是他一点都没有明白;这个案件在他这一方面可庆幸的是,这些肮脏的碎片无论如何拼接,如果不加大力的甄别的话,也是不可能形成相应级别的冤情案例的。被撕裂的那些边缘部分总是不能够对接起来——总有一些小的缺失,尺码和颜色总是对不上,所有这一切自然都是塞尔顿的职分所在、去依照他的当事人的角度来尽力加以看待。但是对于多尔塞特这样情绪的男人,完全的证明并不能使其信服,塞尔顿知道此时所能做的只是安慰和敷衍而已,给予同情、劝告慎重。他在多尔塞特离开的时候,让他完全怀着这样的感觉,那就是在他们再次会面的时候,他必须不再有一点这样的负疚态度;直接地说,他在这场游戏中所承担的角色现时只是旁观者而已。然而塞尔顿知道,他不可能长时间地保持这些暴烈行为处于平衡之中;他应允多尔塞特,明天早晨就和他在蒙特卡罗的一个旅馆见面。同时他一点也不指望这般孱弱和自我疑虑会有多少好转,一般在这样情形下、精神外力的不期施加所一定能引起的;而他给巴特小姐的电报回复中只是这么简捷地指点:“只当一切安然如常。”

  在这样假定的情况下,实际上,第二天的起初部分就这么过去了。好像是服从莉丽不可违迕的命令,多尔塞特真的及时赶回来、赶上了游艇上推迟了的晚餐。在进餐的这段时间里,是这一天当中最艰难的时刻。多尔塞特又陷入了沉闷的缄默之中,这一般都是由于他的妻子称之为所谓的他“发病”了,因此在仆人们面前可以比较容易地谈及此中原因;可是伯莎自己却仿佛口不应心、倒不怎么愿意运用这个显而易见的保护措施了。她把情势带来的主要压力完全托付给了她的丈夫,好象是极度沉浸在自身的委屈不满之中、难以设想其自身也许是自己可怪的目标。对莉丽来说,这种态度由于是最令人困惑的,因此也是最不祥的因素。在莉丽煽风点火、一力催动微弱的谈话的苗头,一再地致力于重新构建毁损的“体面”的时候,她自己的注意力却一再被这样的问题所打扰着:“她究竟是意欲何为呢?”伯莎那全然不顾的封闭自守态度简直令人无由地愤慨。要是她还能够给她的朋友一个暗示、她们依然还是可以成功合作起来的话、那就好了;可是莉丽怎样才能够出力相佐,要是她这么固执地不加协作的话?能够出力相助是她发自真心所希望的;不是由于自身的缘故、而是为了多尔塞特。她一点也没有顾忌到自己的处境:她是全力以赴地在试图把他们的情状理顺一些。可是令人疲惫的夜晚最后的那点时间里,已经让她有白费力气的感觉了。她没有想着要独自去见多尔塞特:她已经完全羞于和他重修和好了。她是想寻求与伯莎的言和,而她应该也是有同样迫切的要求的;可是伯莎好像沉湎于自我毁灭之中,实际上是在推开她伸过去的援手。

  莉丽早早地就去睡了,让这对夫妇自己呆着;在整个这场她所履历的神秘事件当中,作为其中的一部分,是她听到伯莎走下静寂的过道、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大概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以后了。第二天,在显而易见的同样的情形延续之下来临,没有看出在这对相对无言的夫妇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只有一件事实从表面上显示了他们共同避忌提起的变化;那就是耐德.西尔沃顿再没有露面。没有人提到这个,这样心照不宣地回避这个话题,使其被置于下意识里边最直接的地位之中。然而还有另一种变化,只有莉丽能够看出来;那就是多尔塞特现在几乎如同他的妻子一样在刻意回避她。也许是因为他在懊悔自己前一天那急不可耐的倾诉;也可能仅仅是想着,以他那愚笨的方式,来加强塞尔顿对他的劝告、表现地“象平常一样。”这样的指导不能使态度自然起来,就像摄影师吩咐你“显得自然一些”一样;象可怜的多尔塞特这样意识不到自己习惯性的表现的人,挣扎着要保持一种姿态、其结果无疑的就是怪异的扭曲而不自然。

  这样做的结果,不管怎么,就置莉丽于自觉不自觉间自食其力的地步了。在离开房间的时候,她获知多尔塞特夫人还没有出面,而多尔塞特很早就离开游艇了;感到独自带着很是烦躁,她也让人把自己渡上岸去。漫无目的地向卡西诺而去,她与来自尼斯的一群相识结伙而行,和他们一起吃了午饭,又在他们的陪伴之下回到了那些房间,恰巧遇到正在穿过广场的塞尔顿。此时她不能和她的团体彻底脱离,他们友好地断定、她将会和他们一起呆到他们离开的时候;但她还是找到一个暂时的空档儿加以询问,对此他马上回答说:“我已经又见过他了——他刚刚离开我。”

  她在他面前焦急地期待着。“那样?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事情——将来也不会有什么事情,我觉得。”

  “都过去了,那么说?事情解决了?你敢肯定吗?”

  他笑了。“给我时间。我不敢肯定——但我会尽力交涉的。听到这个她心满意足了,就赶着追上在台阶上等她的团体了。

  塞尔顿本身实际上已经给了她最大限度的保障,甚至额外地做到了对她神情中的焦虑加以关怀的程度。而现在当他已经离开,随意地步下山坡、朝着火车站而去的时候,那种焦虑的神色依然存留在他的心中,恰似自身的忧伤一样历然在目。的确,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是他所害怕的:他宣称自己不认为可能发生什么事情,这是实情。让他感觉麻烦的事情是,尽管多尔塞特在态度上看得出有了变化,这种变化却很明显地不足以指靠。可以肯定地说这不是由于塞尔顿的力争所引起的,也不是他自身镇定一些了的理性起作用的结果。五分钟的谈话当中,已经足够看出某些不利影响在起作用了,而这并没有在多大程度上减缓他的忿怨而减弱他的意志,所以他只是淡然处之地我行我素,象一个危险的精神病人已经被药物麻醉了一般。同时,无疑的,无论事态如何运转,都是朝着基本安全的方向而去:问题只是这会持续多长的时间,应该遵循什么样的一种反应而已。在这方面塞尔顿看不出一点眉目来;因为他看出来事情转变的效果之一就是,他被完全阻隔了和多尔塞特随心的交流。确实的,后者依然不可抑制地渴望着讨论自己的错失;然而,尽管他还是意坚辞决地特立固守,塞尔顿还是明白有些原因总是在制约着他做充分的表达。他的情况是,首先让倾听者产生厌倦、然后是急躁不耐的情绪;而当他们的谈话过去之后,塞尔顿开始觉得自己已经尽力而为了,完全可以不为其后果负有什么责任了。

  是在这种心理状况下,当他返回火车站的路途中,在路上遇到巴特小姐的;可是和她仅仅是简短地交流了几句之后,尽管他还在机械地继续保持原来的行程,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意图目的之中却渐渐地起了变化。这种变化是由于看到了她眼中的神情而产生的;而由于急切地要确认这种神情的性质,他一屁股坐在了花园里的座位之中,坐在那里深思起来了个中因由。自然的,非常明显,她让人看起来很是焦虑:一个年轻的女性,在一次游艇旅程的亲密接触之中,被置身于一对接近危险边缘的夫妇之间,她除了为自己的朋友担心之外,却几乎没有意识到自身处境的不便和难堪。更加糟糕的是,通过解读巴特小姐的思想状况,如此之多的可能性含义显而易见;其中之一就是,正如塞尔顿心中所担忧的,其形态呈现出菲舍尔夫人所暗示过的丑陋状貌。如果这个姑娘是在担心,那么她是在为自己还是为她的朋友在担心呢?而且担心到了什么程度,为这场自己意识到已经被致命地卷入其中、从而加重了的灾难呢?过失之负很明显是在多尔塞特夫人身上,这样推想的话、表面看起来似乎是毫无理由的存心不善;可是塞尔顿知道即便在最倾向于一方的夫妻间的争吵,一般也是双方都有同等的责任被抓住不放,而在这里抓住了循根究原、那份委屈更让人辞色峻严不能自已。费舍尔夫人一点也没有迟疑地就暗示出,如果“发生什么事情”的话、多尔塞特就很可能与巴特小姐结婚;而虽然费舍尔夫人的论断愚鲁不堪,她的精明正是体现在看清了从中得出这般结论的诸多迹象。多尔塞特明显地对姑娘很感兴趣,这种兴趣很可能被他的妻子无情地加以利用、来竭力恢复自己生活的常规。塞尔顿知道伯莎肯定会不惜一切地背水一战:她行为中的卤莽,却不合逻辑地结合着一种冷漠的坚定、抵消了其可能的后果影响。她可能不顾一切地为自己而战斗,正如她毫不顾忌这样可能会招灾致祸,此时无论什么东西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都会顺手操起作为防御的导弹。他目前还没有明白看出来她将要采取怎样的措施,而他的疑惑不解加重了他的忧虑,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感觉自己在离开之前、必须和巴特小姐再谈一次话。无论在此情形中她该承担什么——他总是在诚心地不让自己以她所处的环境来对它加以评价——无论她是如何的清白、没有一点和此事的个人连結,她还是最好避开可能的毁灭性打击为善;由于她已经向他求救请援,显然这是自己的职责所在、应该告诉她这些。

  这么决定以后,最终他站了起来,回到那些博彩的房间之中,进门以后却看见她已经不在眼前;在人群里寻找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也没有寻到一点她的踪影。相反,让他吃惊的是,他看到了耐德.西尔沃顿在牌桌那儿无所事事地闲逛招摇;发现这场戏剧中的这个男主角,不但展翅在那里飞翔、而实际上已经引得脚灯都聚光在他的身上了,可尽管由此看起来危险已经尽然过去了,这一切对塞尔顿来说,却更加深了他的预感。带着这样的感觉,他返回到广场上,希望能遇见巴特小姐从那儿走过,就像蒙特卡罗的每个人似乎每天里都会不期而遇至少十数几次那样;但是在这里他依然白白地等待着、而没有瞥见她的踪影,不得不渐渐断定、她已经回到萨布丽娜号上去了。跟着她到那里去是不可能的,而更加困难的是,要是他那样做的话,没有法子能找到机会与她作私密的谈话;而他刚刚决定下来、以书写作为令人并不愉快的替代方式,这时广场上那永不止息的西洋景中、突然在他的面前展现出了休伯特勋爵以及布莱伊夫人的形象来。

  立即大声召唤他们、并且加以询问,他从休伯特那里得知、巴特小姐刚才在多尔塞特的陪伴下、已经回到萨布丽娜号上去了;这个宣布很明显让他不安起来,以至于布莱伊夫人瞟了她的伙伴一眼,就像是给喷泉施加压力一般,然后马上对他建议道,他可以晚间来见他的朋友们、一起进餐——“在贝卡辛那家店——一次小小的为公爵夫人的聚餐,”在休伯特勋爵来得及排除压力之前、脱口说道。

  由于塞尔顿感到被包括在这样一些陪伴之中的优越感,他晚上早早地就来到了饭店的门前,他在那儿停下来巡视着聚餐者们循着灯火辉煌的巷道鱼贯而来。而当布莱伊夫妇还在里面为那令人头疼的菜单选项作最后的斟酌的时候,他一直在观察着来自萨布丽娜号的客人们,他们最终陪伴着公爵夫人、女贵族斯捷妲女士以及斯蒂普尼夫妇一起浮出了地平线。从这群人之中,他很容易地就辨认出了巴特小姐,她假装正在往巷子两边那些灿烂的店铺其中的一间里观望而避讳于他,当大家一起驻足在珠光宝气、辉煌夺目的珠宝店橱窗前面时,他趁机对她说:“我留下过来见你——来求你离开游艇。”

  她突然转向他的目光之中,迅疾地闪现出一缕先前的恐惧之色。“离开——?你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可要是事有必然的话,为何首当其冲呢?”

  珠宝店橱窗里射出的刺目的光芒,加深了她苍白的脸色,使她脸上那些细微的线条清晰如同悲剧面具上的纹路一般。“不会有什么事情,我敢肯定;可要是至少还有什么可疑之处的话,你怎么会觉得我会离开伯莎呢?”

  这番蔑视口吻的话语掷地有声——难道这不可能是他对自身的鄙视?即便如此,他还是愿意冒着危险、更加坚持下去的地步,以关怀备至、不容置疑的微颤音调说:“你要对你自己负责,你知道——”听到这儿,她回答道,声音里奇怪地减弱了悲伤的色调,而且直视着他的两眼:“要是你知道这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的话就好了!”

  “哦,好了,没有什么‘会’发生的,”他说,更多是为了让自己、而不是让她放心;“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当然了!”她这么肯定道,就各自转身加入到自己的陪伴者们之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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