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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齐淑珍去世后两个月左右的一天晚上,詹丽华两口子被高占海的一个电话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快来人呀,我不能活啦……”电话里传来鬼叫般的哇哇大嚎。詹丽华乍一听到,吓得浑身一激灵,赶紧把电话塞给老公。高平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窝里要睡觉了,一听这动静就“刷”地坐起身来。

  “爸你咋地了?出啥事了?你别着急,你慢点说。”高平握着电话的手直哆嗦,嘴唇也哆嗦个不停。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虽说一个男人独自住在一个三室一厅里本不会有什么让人担心的突发事件,何况周围都是人员密集的家属区,哪个犯罪分子敢在天刚擦黑的时候就明目张胆地上人家家里去犯案呀?但高占海的叫声和哭声,分明是遭受了巨大的侵犯,正处在生命攸关的生死时刻呢,那可半点都耽搁不得呀。

  “爸你等等,俺们马上就到。”高平说着话就火速爬起身,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找裤子。那边的电话还没有关,高占海的哭嚎声清晰可闻。

  詹丽华也不敢怠慢,也急忙穿好衣服,套上鞋,跟着高平下了楼,一路开着车去了一个街区之外的老公公家。两家相距并不远,走路也就十来分钟就能到,这么短的一段路,开车去并不比走路快多少。两个人忙火火地跑上三楼,用钥匙打开了门,就见屋子里所有房间都开着灯,高占海躺在主卧的大床上,还在哼哼呢。

  “爸你咋地了?你哪儿难受啊?哪儿不得劲儿呀?”高平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过去,一边说话,一边用手试着他爸爸的额头。“没发烧。”这个结论让他稍微放缓了紧张的心情。

  “我心里难受啊——我活不下去啦——”高占海像个孩子似的,干打雷不下雨。嚎的2声音挺大,但眼里一滴泪水都没有。

  “爸你是不是心脏不得劲儿呀?你前胸后背是不是挺疼的?”高平还以为他爸爸是犯了心脏病了呢。

  “我哪儿也不疼,我就是心里难受,呜——”高占海手捂在眼睛上干嚎着。

  “哪儿也不疼?”高平更加放下心来了。“爸你心里有啥想法,你就跟俺们说说吧。”

  “是呀,是呀,爸,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家,觉得孤单了?”詹丽华在旁边接道。

  “我没意思呀。这屋里从早到晚、出来进去的就是我一个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话说的没毛病。自打齐淑珍去世,詹丽华最担心的就是公公会觉得孤单寂寞,可这两个月以来,公公成天出去玩,白天根本不回家,就是晚上回来睡一觉而已。本以为他这么开心地打发着时间,肯定已经过去了思念故人的阶段,殊不知,他后知后觉地在两个月之后,才开始了对老伴的想念。“唉,不管咋说,毕竟是四、五十年的夫妻了,就算再怎样没心没肺的一个人,也会想念的,哪个人能没有感情呢?”不过高占海接下来的话,又一次证明詹丽华还是想多了。

  “他妈了个巴子的,老天爷咋就让我这么倒霉呀?看看人家,个个都有伴,就我成了孤鬼一个了。饭没人给做,衣服没人给洗呀。我可咋活呀?”说着话,高占海又干嚎了两声。

  “爸,俺们不是让你去俺家住吗?是你自己偏偏不去呀。”高平不满地看着他爹。一个大男人不管不顾地当着儿媳妇的面哇哇大嚎,实在有些不体面。这个让人不省心的爹呀,从来就没给他长过脸。

  “我不要去你家。我要找个老伴!”高占海突然喊出这一句话来。把高平惊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子里蹦出来了。

  “啥?找老伴?我妈这才去了两个多月,你就要——”高平的嘴唇再一次哆嗦起来,不过这一次是被他爹气得。这个老小孩从始至终也没说出一句,我想你们的妈了,你妈妈走的太早了……之类的话。哪怕他透露出一点对齐淑珍的感情色彩来,也不枉齐淑珍为他蹉跎的四、五十年啊。“这种话,你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的呢?”高平气愤地说。

  “我为啥不好意思?我凭啥不好意思?现在都讲究婚姻自由,谁也管不着谁。我想找就找!”高占海说话的嗓音底气十足,哪里像个精神萎靡的鳏夫。詹丽华在旁边被气乐了。这就是高占海的为人,一点不错。他根本就没为齐淑珍的去世感到过难过,他就算难过也是一瞬间的事儿。他别看已经七十多岁了,可他的心智还是未成年。就看他把自己的心思毫不避讳地当众说出来,就可知,他是个毫无城府的人。他一向是心里有啥,嘴上就说啥。而且,他心里其实啥也没有,总是在别人那里听到啥,他才知道啥。没错,他今天的突然闹腾,也是因为白天打麻将的时候,跟人闲聊天说起来了,他没有了老伴,到了晚上都没有人给他捂被窝了,他这才突然心血来潮,觉得自己孤孤单单的太可怜了,自己应该现在、立刻、马上找一个新老伴了。

  “爸,我妈刚走才多长时间,你就要找新老伴?你也不怕人笑话。”高平又说。

  “我不管!我就要找!”高占海像个几岁的孩子似的耍着无赖。“敢情你们天天有人陪,有人管了,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谁管我?”

  “爸,你要找也可以,可是,起码你也得等过一阵子之后再说这个事呀。人家古人还有个三年守孝期呢。”高平一脸的无可奈何。

  “三年?你想熬死我呀?我告诉你,三天我都守不了!”高占海嗓门这么大,他也不怕被左邻右舍听见。

  高平气得胸脯子都一起一伏的,脸蛋子涨得通红。

  “爸,你要是真想找,俺们谁也拦不住你,也没资格拦着你。反正你也是自由的人,你有个这么大的房子,你还有一个月四、五千块钱的退休金。你条件这么好,还愁找不着个人吗?你大可以自己去找好了。”詹丽华觉得公公既然想找,那就找去吧,只要他自己高兴,他爱咋折腾,就咋折腾好了。那样的话,他以后还能少找儿女的麻烦呢。

  “也是哈。我这条件这么好,想找个啥样的那还不是扒拉着挑么。”高占海一听这话,登时高兴了,既不哭了,也不嚎了,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你瞎说啥呢?有你这么当儿媳妇的吗?咱妈当初待你可不薄。”高平看着詹丽华,气哼哼地说。

  “哎呀,算了,算了。争这些干什么呀?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让爸也早点休息。”詹丽华说着就把高平拉走了。

  坐到车上,高平的气还没消。“真是活久见。你满世界也找不到第二个像我爸这样的人。老伴才没了两多月,他就要找下家。那你要找就找去吧,有那个心想找就自己上外面寻摸去呗,还跟咱们整这一出干什么?难不成还让咱们给他找去吗?当自己是三岁小孩呢?真是不够丢人的了。”

  “看咱爸那个样子,我都不相信他能为咱妈去世难受过。你看他嚎了半天,一个字都没提到咱妈。”

  “他哪来的那个心呀?他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别人。别说咱妈了,就是他自己的妈,他也从来没放在心里过。我奶临死那时候,瘫在床上动不了,窝吃窝拉的,都是我妈伺候的,我爸连看一眼都不看。而且,他不伺候也就罢了,他还成天骂骂咧咧的,嫌我奶身上有味,烦她不早点死。我奶临死时都说了,幸亏有我妈在呀,要是指望她的儿子来管她,她怕是一天都捱不过去。”

  “切切。还有这事儿呢?咱妈太伟大了。你奶奶当初那样对待咱妈,可她还能不计前嫌地伺候她到死,真是难得呀。可惜咱妈这辈子净为别人忙活了,自己却一点都不愿意麻烦别人。要是她能多享几天福该多好啊。”詹丽华眼里酸酸的,又差点落泪了。婆婆的为人真是太让人敬佩了。那个小脚老太太吴氏,净干不是人的事,如果换做是别的女人,才不会管她的死活呢,可齐淑珍就能尽心尽力地把她伺候到死,那得是多么宽广的心胸啊。真的太令人佩服了。

  “就冲咱爸那个样,你说句实在话,你说咱妈跟咱爸过这一辈子憋屈不憋屈?”詹丽华看着高平的侧脸说。

  “憋屈,简直憋屈死了。我爸这个人,他那智商,情商都不够格,他比那三岁小孩强不了多少。他咋也能算是个人呢?”

  “那咱妈不愿意和他葬在一起,你还不同意呢。”詹丽华不再小心翼翼的了,她理直气壮地说道。

  “这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咱妈要是葬回老家去,我啥意见也没有。可是让她跟别的男人葬在一起,这成什么事了?”

  “你是不知道咱妈过去的那些事啊。你要是知道了,你肯定就不这么想了。”詹丽华决定今晚回家后,就在被窝里跟老公把婆婆的过往都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干吗不能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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