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当年熬日子时,总觉得日子太长了,长的没边没沿的。可等到现在回过头看看时,才知道那不过都是一眨眼的事儿。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把一辈子给过完了。”齐淑珍喝了一口水,苦笑着摇了摇头。

  詹丽华听得眼泪汪汪的,为婆婆这一生的坎坷经历感慨万端,忿忿不平。 “妈,您绝对是个了不起的女中豪杰。您要不是有我爸和这个家拖累着,您现在起码也得是个厅局级干部了。”

  “呵呵,瞧你说的,我算什么呀?这个世上的能人多的是。我不过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一家子人拽到城里来了。”

  “这就是很了不起的事呀,没有您的努力,高平现在还得在农村种地呢。”

  “其实现在农村也不比城里差。以前我们曾回古城子村里看过,那些人家家都扣蔬菜大棚,还搞养殖,都不少挣钱呢。不过,人家那也是真挨累呀,一年到头都不闲着,忙得脚不点地。咱家要是还在农村的话,怕是赶不上别人家。你爸这个人太懒了,他连半个劳力都算不上。指望着我一个人干,那还不得累死我?”齐淑珍又苦笑了一下。

  “是啊,这过日子还是得看男人的本事,女人再有本事也不行。女人要操心的事儿太多了,不能像男人那样利手利脚地大干事业。我爸哪怕是能给您搭把手呢,让您多少能松快一些,您都不是今天这么样的成就了。不过您能达到现在的程度,也是很棒的了。起码您在单位是干部编制,以后的退休金都要高出我爸一大截呢。”詹丽华是发自内心地为婆婆惋惜。以婆婆的能力,她这一生岂是做到一个单位领导就完结了呀,她的能耐大了去了,她跑销售就比谁卖的都多,她搞创业,就把工作搞的红红火火,她手下的兵卒们没有一个不佩服她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烂摊子,交到她手里都能起死回生。婆婆在单位里是名人,连单位的一把手都对她恭恭敬敬,佩服得五体投地呢。现在,明明她已经到了退休年龄,可单位就是不放她回家,让她继续领导着一大摊子事。

  “这话说的对。女人再有能耐也扑腾不开呀。家务事就占去了女人一大半的精力了。你看看那些过得好的家庭,那多半都是人家的男人有本事呀。咱们这个家也就这样了。”齐淑珍说着话又要起身去忙活计去了。她总有干不完的活,能坐着跟詹丽华说了大半天话,已经是超出了她的闲适范围了。詹丽华却不希望谈话就此结束,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道:“妈,那您从离开钢厂之后,还见到过我于叔叔没有?”

  “他——”齐淑珍的脸色沉凝了下来。“高平十来岁时,他来咱们这里找过我。他老得不像样了。比实际年龄起码老上十岁。他过的不顺心啊。从监狱里出来,虽然又回到了钢厂,可他不属于文革受迫害人员,得不到平反昭雪,盗窃犯的名声一直挂在他头上。那时候也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可他都不愿意见,一心想找到我。可高占海一个临时工连档案都没有,谁知道他是哪个地方的人?而我那些年一直忙于孩子、家庭、种地、干活,忙得一点空闲都没有,从来都没有和老同事们联系过。我们就这样错过了这么多年,也错过了他最佳的婚恋年龄。他为了我,一直没有结婚。等我们再见面时,他都是四十岁的人了。那一次,我把他请到家里来喝了一顿酒,他喝得酩酊大醉,哭得泣不成声。唉,这一辈子呀,我欠他的太多。”齐淑珍的眼眶子又湿润了。她的眼泪总是说来就来,医生一直告诫她不能流眼泪,哭多了眼睛会受不了。可齐淑珍哪怕是看了电视里的煽情节目都会跟着哭一场。一个人的情商过高,太过感性也是挺磨人的事儿。

  詹丽华赶忙用别的话来打岔。真该死,干吗要问这个?婆婆的眼睛怕流泪,她也是知道的,却偏要往这种事上引,真是该掌嘴。詹丽华本想再问问王福来后来怎么样了?一看婆婆的样子,就把要问的话咽了回去。

  “那时候,高平他奶奶还活着呢,她一眼就看出了这个人和我的关系不一般。”齐淑珍用手掌抹去眼泪,没有停顿,继续说着。“老东西阴阳怪气地在我们跟前说话,还想尽一切办法挑拨我和高占海的关系,可一看我真没把他们娘俩放在眼里,打那以后她也就老实了,再也不捅咕事儿了。她知道,把我惹急眼了,我随时随地都可能离开她的儿子。而她也知道,她儿子离开了我,怕是连活路都找不着。唉!我要不是考虑的事情太多,我可能真的就扔开一切,跟着于俊卿走了。可现实就是我们俩注定不能到一起。”

  “真是可惜。”詹丽华低声附和着。她不知道该对这种事发表什么意见好。是支持婆婆寻找真爱?还是赞成婆婆留在老公和孩子的身边?相信这个两难的抉择,任是谁也做不出正确的答案来吧?“您知道那个王福来和他爸爸后来怎么样了?”詹丽华终于不失时机地问道。

  “他们当然过得好了。他们那种人在哪个朝代都是厉害人。文革结束后,人家王厂长一点事儿都没有,审查三种人,也没审查到他头上。主要是他只在背后指挥别人冲锋陷阵,他自己绝不会被人抓住把柄。他儿子王福来已经结婚、离婚好几次了,媳妇一个比一个年轻。唉!不说他们了,干活去了。”齐淑珍说罢就站起身来。

  詹丽华看着婆婆的背影又叹了口气。她一边感慨着婆婆的故事,一边拎起皮包,穿上鞋,打开房门下楼了。还是回家去吧,继续过自己那起起伏伏、波澜不惊或者有惊无险的日子吧。自己的生活还是得靠自己来经营啊。一想到婆婆即使过着那么艰难的日子,都能挺过来,而且现在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在忍受着煎熬,跟一个不通人性的男人在一起过着没滋没味的日子,自己比起婆婆来,不是幸运得多吗?高平幸好遗传了婆婆的好基因,自有他活泼可爱,风趣幽默的一面,远比公公高占海强多了。比较起来,高平还是很好相处的一个人,因为他能听得进去话,只要你多哄哄他,他就立刻心软下来,然后就对你百依百顺的了。这一点,公公高占海可怎么也做不到。公公那个人,就得人家对他狠,他才知道收敛。一旦给他好脸,他就得登鼻子上脸。

  詹丽华和高平的日子就是这么时好时坏、时而吵闹,时而又如胶似膝地过下来了。真像婆婆说的那样,日子呀就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十几、二十年的光阴,真的不过就是一眨眼的事儿而已。这不眨眼之间,女儿就长大了,已经去外地上大学去了,再一眨眼的功夫,婆婆又离开了人世了。婆婆临终前才向詹丽华坦白了一切。说她曾经在于俊卿去世前去照顾了他一段时间。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他们自打见面后就一直有联系,彼此虽然都老了,可相爱的感情依旧深厚。婆婆经常出差,其实有时候也是去和于俊卿相会。可是仅仅是这样的关系又怎能安慰孤独忧伤的于俊卿呢?他思人心切,加上心情苦闷,身体越来越不好,十年前被确诊为胃癌。齐淑珍那段时间以公司义务繁忙为由,几乎不回家了。詹丽华对那段日子记忆犹新。公公那时已经退休在家,整日躺着也难受,就去麻将馆跟人打麻将,竟然玩上瘾了,一直到现在都是吃过早饭人就没影,连中午饭都是在麻将馆吃。

  敢情婆婆还有这样一段光荣历史呢?詹丽华不好对这种事做出评价来。她吃不准高平要是知道了这种事,会怎么去想他的妈妈。

  于俊卿去世后,齐淑珍就在他的坟墓里多留了一个放骨灰盒的位置,只要打开预留的墓穴门,两个一辈子都无法相会的情人,就能安睡在一起了。

  “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虽然我也知道,这么做没什么意义。人死了以后能知道什么呀?剩下的一把骨灰是埋了,还是扔了,其实都一样。可我要是能埋入地下,我还是希望能跟我喜欢的人睡在一起。我把活着的时候都给了高占海,可我死后的时候,怎么也得让我自己做一回主吧?我这一辈子都是为别人活,就让我为自己死一回吧!”

  婆婆那悲怆的声音,詹丽华想起来就忍不住掉泪。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