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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正是因为曾经有过一个吴氏那样的婆婆,才使得齐淑珍无论怎样不喜欢自己的儿媳妇詹丽华,也能忍着不发作,不批评她,而且,坚决不参与儿子的家庭生活,完全放开对儿子、儿媳约束的吧?

  吴氏的刁蛮、不讲理,满肚子的坏水,真是世上少有。自打齐淑珍来后,吴氏就端起了老婆婆的架子。自己能干的活计也坚决不染指了。而且,她还添起毛病来了,不是腰疼,就是屁股疼,再就是脑袋疼,成天在太阳穴上贴两块狗皮膏药。做饭,洗衣服都成了齐淑珍的活计了。别说高占海从来就不懂得帮媳妇干活,就是齐淑珍实在干不动,让高占海来搭把手,吴氏都要阻止儿子去帮忙。这娘俩一个炕头,一个炕尾,一边一个从早到晚地躺着。

  齐淑珍挺着大肚子去井边提水时,被村里的大婶们团团围住,大家都是一脸的不平、七嘴八舌地数落着吴氏和她的傻儿子。

  “怎么能让你一个双身子的人来挑水呢?咋不让高占海来?指定是他那个妈不让他来挑水的。”

  “这满世界你都没见过还有她那么惯孩子的人。她家那个儿子,恨不得吃饭都靠他妈来喂。惯得没个人样了。我说你是咋找上高占海做对象的呢?老实跟你说吧,就凭他们那个家,就凭他有那么个妈,就凭他自己那个熊色样,他在我们村里根本都找不着媳妇。没人能看上他,他只能打一辈子光棍!可谁能想得到啊,他去城里干了不到一年,居然就带回来一个你这么漂亮能干的媳妇。哎呀,真是傻人有傻福啊。你咋就跟他了呢?白瞎你这个人了。”

  村里大婶们坚决不让齐淑珍挑水。“俺们这村里的水从来不让怀孩子的女人挑。让那个高占海来干这个活!没事儿,跟那老吴婆子就这么说。她要是敢说你,我就骂她去!”一个有着黑红脸庞的大妈高声说道。

  “就是,他一个大男人家咋那么懒呢?这不是他应该干的活吗?”女人们不由分说提着空水桶,把齐淑珍送回家。

  吴氏正在炕上歪着呢,她儿子也倒在炕尾的帘子后面挺尸呢。听见院子大门处传来推开栅栏门的声音,吴氏立即“哼哼”得一声接一声。“哎呦,我这腰啊——疼死了也没人管管我呀——”

  “少在那装模作样!瞎哼哼啥呢?你还没到死的时候呢。我说你们娘俩可真行啊?一个炕头,一个炕稍,都搁这儿躺着呢?让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去挑水。你们特么还是人吗?”跟着齐淑珍一起进屋的黑脸庞的大妈人到声也到了,大嗓门子震得人耳膜嗡嗡响。

  “呦!是他二婶子呀?你吵吵啥呀?我这腰疼好几天了——”吴氏从黑枕头上抬起头来。她想赶紧坐起来,免得再挨骂,可又觉得在儿媳妇面前得把病装得像一些,不能咔嚓一下子就起来,那也忒不像是个病人了,得慢慢地爬起来才对。这么一想,她就装出弱不禁风的样子,颤颤巍巍地从破炕席上拱着坐了起来。

  “我不管你是真病假病,没有你们家这么做事情的。你儿媳妇怀的可是你的亲孙子,你不疼儿媳妇,你还不疼你的孙子吗?你让她去干那么重的活,你就不怕把你儿媳妇累坏了?不怕你的孙子有个闪失?”二婶子姓李,长得黑黑壮壮的,一看就是田里的好劳力。她既能干活也能说,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专管各家各户、婆媳妯娌们闹矛盾的事情。以往都是人家打架了来找她评理,这一回她不用人找,自己主动去上门管事。

  “我也没让她去挑水呀?”吴氏低声嘟囔着。李二婶不等吴氏再说话,一步跨出屋门,走到靠墙的水缸边看了看,抹身又回到屋里。

  “那水缸都见底了,她能不去挑吗?你放着个儿子是干啥的?这应该是他干的活。高占海你给我起来!屋里有这么多人你咋还躺着?”

  高占海的假寐没法再装下去了。他也懒洋洋地在布帘子后面坐起身来。

  “你说你一个小年轻的,咋就这么懒呢?太阳都快落了,你还没起炕呢,你屋里一大堆活计都靠你媳妇一个人干啊?你媳妇怀着孩子呢,你知不知道?”二婶一脸厌弃地看着高占海隐在布帘子后面的影子说道。对方正在慢腾腾地披衣服、穿裤子,准备下炕。“闹了归齐,你是真没起来呀?连衣服都是现穿的?我说你这样可不行啊。你现在是有家的人了,你都快要当爹了。你不能再像以前似的四六不懂了。你得管事儿,你不能这么懒。要不你家的日子可没法过!”

  吴氏的脸拉得比长白山都长,要不是俱于李二婶的威严,她早就不能忍了。她的宝贝儿子,她自己可一句都不舍得说,如今却让别人骂得狗血淋头的。这都得怪齐淑珍,指定是她到外人面前讲究这母子俩来着,这才招来妇女主任这一顿训斥。

  “我说小媳妇呀,你可不能这么老实呀。该说的话就得说。要不那不自觉的人是真不自觉呀。有些人你要是对他客气,他就当做是福气。我说,从现在开始, 这家里的活计,你什么都不要干。你就安心地上炕躺着歇着去。让他们去干!”李二婶说着话就拉着齐淑珍往炕稍的被褥上让。这时候,高占海已经下了地,磨磨蹭蹭地往外屋走。李二婶在他后背上猛地拍了一把。

  “哎,这就对了,赶快去干活!别磨磨蹭蹭的。你可是要当爹的人了,可不能再想过去那么吊儿郎当的了。你看看谁家的老爷们像你?”

  “我就这样!爱咋咋地!”高占海突然发火了。他眼珠子一瞪,梗着脖子冲李二婶吼道。

  “哦!这人不咋地的,脾气倒挺大啊?我说你,你还不服是咋地?别说你小子,就是你妈,她做的不对了,我照样说她!怎么?你不懂事,你妈也不懂事吗?信不信我把全村人都招来评评理,让大家伙看看你们娘俩干的是什么事?”李二婶的嗓门是村里出了名的高,从气势上就压了高占海一头。高占海立刻没声了。倒不是他觉得自己理亏,只是李二婶的牛眼珠子一瞪,登时就把高占海给镇住了,这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就敢跟比自己弱的人硬气。炕上的吴氏也急忙下了炕,赶忙扭了几步上前拦在高占海和李二婶之间,忙不迭地说着好话。

  “他二婶你别跟他小孩子一般见识。他是个糊涂孩子。”

  “是真够糊涂的了,不是一般的糊涂。”李二婶不屑地瞪了高占海一眼。“还愣着干啥?赶紧挑水去呀,再等会儿天都黑了。”高占海这才极不情愿地跨出屋门,去外屋叮叮咣咣地拿起水桶和扁担出门了。

  “小媳妇儿,你好好歇着啊,我走了。以后有啥事儿就告诉二婶一声,二婶给你做主。”

  李二婶说着话走了。屋子里剩下的两个人一时间谁也没出声。齐淑珍安静地躺在被窝里,闭上眼睛。她知道,吴氏被妇女主任训斥了一番,丢了面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可她还真的没把这个老女人的刁难放在眼里。她之所以从踏进高占海家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沉默寡言,实在是因为提不起精神来。身体上的劳累和不舒适是一方面,心理上的落差才是她心灰意冷、郁郁寡欢的真正原因。她如果不是身怀有孕,她会立马转身就离开这个破家的。是即将出生的孩子拌住了她的腿,让她不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只一瞬间,她的眼里就滚落出汩汩的泪水来,怎么想忍着不哭,也无济于事。

  高占海只来回挑了两趟水就在外屋使劲地摔打水桶,敲得缸沿乒乓做响,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旁边的吴氏也在添油加醋。“来不来地会上外面讲究咱们了。这特么以后还有好?看看你找的是什么玩意?就是个扯老婆舌的东西——”吴氏越骂越起劲儿,她在外屋烧火做饭,故意往灶坑里填进潮湿的柴禾,弄得灶坑里冒出滚滚浓烟来。只一会儿的功夫,浓烟就把整个屋子填满了。齐淑珍被呛得躺不住,只好起身下地,走到当院子里站着。

  “这哪是娶来的媳妇呀?这是请来的一尊佛呀,就差他妈打板供起来了。”吴氏站在门框子边,硕大的身子配着尖细的小脚,活像一只圆规。

  “他妈了个巴子的,你特么还敢上外面讲究我们了,你特么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高占海就站在他母亲旁边,扬着脖子抬起头,振振有词地说。这娘俩还真是一个战线的。

  “高占海,你嘴巴放干净点。我不说话,不是我没有道理,是我不愿意和不讲道理的人说话。”齐淑珍冷冷地回了一句。

  “哎呦,可把你狂坏了,你当你是谁呀?”吴氏在门边跺着小脚嗷嗷骂。“你说谁不讲理?你个有娘养,没娘教的——”吴氏说着话就舞舞扎扎地冲着齐淑珍过来了。

  “怎么?你还想打我?”齐淑珍突然笑了出来。“来,照这儿打。”齐淑珍用手指着自己的肚子。吴氏立刻退后了一步,不敢往前冲了。

  “儿子,你就让人家这样骑在脖颈子上拉屎?”吴氏竟然能说出如此没人性的话来,一下子就激怒了齐淑珍。

  “我一直敬你是个老人,不跟你一般见识。想不到你还真的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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