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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让齐淑珍对自己的婚姻生活做个总结的话,她也许不能给这个婚姻打零分,但肯定是不及格的。她向往的夫唱妇随、恩恩爱爱,夫妻齐心合力把小家庭建设好的梦想,只能是梦想而已。高占海的懒惰,没心没肺,不求上进,任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改变不了他。何况,他还有一个把儿子当小婴儿般宠溺的母亲。

  高占海是在他母亲三十五、六岁时才生的惟一的儿子。在那之前,他母亲也许生过孩子却夭折了或者没生过。他上面有个姐姐,是要来的孩子,他母亲根本就不把那个女儿当人看。那大女儿如今也结婚了,嫁到了外村,一年都不回来一次。即使回来,跟他母亲也形同陌路,倒是跟他的继父能说上几句话。高占海的父亲,是他的继父。他四、五岁时,自己的父亲去世了,他母亲就经人介绍,嫁了个因为家穷娶不起媳妇的男人,随后就改成了继父的姓。那老高头子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个子嗣,可没结婚哪来的孩子?好不容易娶了个带着孩子的寡妇,总算实现了他的梦想。虽然儿子不是他亲生的,可好歹姓自己的姓,这就可以了。就连高占海的名字都是老高头给起的。他以前爱听书看戏,不知在哪出戏里听见过这个名字,觉得这名字太好了,特别霸气,等自己有孩子了,高低要叫这个名字。自打高占海改名换姓之后,老高头是真拿他当自己亲骨肉看待,再说,这个孩子年龄又小,对亲生父亲的印象还模糊呢,只要好好待他,和他处出感情来,将来和亲生的也没啥区别。所以,老高头子就和自己的媳妇吴氏一起无底线地宠溺高占海。

  吴氏把惟一的儿子当眼珠子般痛惜,从小到大啥活都不让儿子干,老高头成天像个老牛似的,忙完田里,忙家里,外面还有大大小小的事物在等着他。他若是忙成陀螺了,吴氏也绝不允许他支使自己的儿子干一点活。这个儿子历来是全家的重点保护对象,永远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喝口水都得等着别人端给他才喝。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儿子被养得白白胖胖,细皮嫩肉的,吴氏看着更加得意,逢人就吹嘘自己的儿子长得漂亮,不像别人家的儿子,一个个长得跟小老头似的。但是这个儿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干啥啥不行,吃么却一定要吃好的,不好吃的东西,他宁可饿着也不吃。过去穷,家家都是能喝上稀粥就是好的,可吴氏竟然偷偷地拿家里宝贵的粮食,给儿子换麻花吃。如果给老高头发现了,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要不就死不认账,搅得老高头没着没落的。

  颠着一双三寸金莲的吴氏,和她儿子的脸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儿子的长相完全是母亲的高度复制品。吴氏是个文盲,她也从来没打算过让儿子读书,要不是解放后,国家提倡让所有孩子都上学,高占海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在农村的小学堂里呆了三、四年,他就再也不去学校了,因为再要上学的话,就得去离家几十里的镇里去上学,高占海哪儿能吃那个苦?他要是离开了母亲和家人,他都得把屎拉到裤兜子里去,他别说是十几岁的时候了,就是现在他都已经是几十岁的人了,他也从来没有独立生活过呀!

  高占海的老家在辽南农村,一个叫古城子的小村庄。村子里有十几栋低矮的草房、土房,砖石建筑几乎看不见。围着村子转一大圈,基本用不上半小时。虽然是农村,可房子盖的还是挺有规划的,十几栋破房子一水地一个挨着一个,一排四五家,能有个三四排。邻居们去谁家都像是去自己家似的,赶上人家正在吃饭,也能跟着对付一顿。互相都不嫌弃,也不见外。当然,村里也有个色的人,自己谁家也不去,别人也休想上他家来。吴氏就是这样的人,跟谁都合不来。

  齐淑珍一踏进高占海家的小院,心就凉了半截。一个用稀稀拉拉的树桩子围成的院子,用树枝和麻绳捆成的院子门更是东倒西歪的,几乎不能称之为门。院子里满是草棍子,石头子,一看就是很久没有打扫过了。像牛马棚子似的的偏厦子里乱七八糟地堆着一堆农具,有几只鸡在院子里转悠着。别人家的窗户上大多都安上了玻璃,可高占海家的窗户上却糊着破纸。上屋那个门上的缝子能钻出一只大狗来。虽说马上就要开春了,天气不像十冬腊月时那么酷冷了,可这样的房子,屋子里面会是什么景象,该有多么冷,是可想而知的。

  “是占海来了吧?”就听见屋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随后那扇破旧又沉重的木门被拉开了。一个不高不矮,梳着油光光但鬓角有些花白的头发,穿着灰色对襟棉袄的老女人站在门当间,她看上去也不算太老,大概有五十多岁的样子,更因为一直养尊处优,什么活计都不用干,她打量着竟然还有些许的风韵犹存呢。“哎呦,你们可回来了。”老女人说着话从门槛上跨出那有如锥子般尖细的小脚来。她小心翼翼又舞舞扎扎地向两个人走来,每走一步都好像脚下拖着一个千斤坠似的,全靠着上半身的力气使着劲。

  老女人看都没看齐淑珍一眼,目标直奔自己的儿子。她像老母鸡护犊子一般,一把抱住自己的儿子,咧开的小嘴里缺了两颗门牙。

  “我的心肝宝贝疙瘩蛋呀,你咋瘦了?是不是在外面受气了?”

  “我都饿了,你快给我做饭去吧!”儿子根本没把老母亲看在眼里,他不耐烦地说道。

  吴氏这才把目光投向挺着大肚子的儿媳妇身上。就见她的目光里满是轻蔑和厌烦,对于这个初次见面的儿媳妇,她是打心眼里感到憎恨。自古以来欺负儿媳妇的人,几乎都是婆婆。做婆婆的不知为什么都那么讨厌儿媳妇?都是女人,可女人对女人真是一点都不留情。哪怕是个天仙女来给自己当儿媳妇,在做婆婆的眼里,也是配不上自己儿子的。

  吴氏眼里的轻蔑一闪而过,转而露出一脸的笑靥如花来。不得不说,吴氏长得确实漂亮,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尖尖的下巴极像现在流行的蛇精脸。年轻时的她肯定是个大美人。

  “你就是淑珍吧?哎呦,这闺女长得真俊。”吴氏说着话拉住了齐淑珍的手。“咱娘俩今个可算见着了。你跟照片上不太一样呢。”吴氏一边说话,一边把齐淑珍往屋里让。

  这个不大的两间房里,地面是坑坑挖挖的泥土地,进门的地方就是做饭的灶坑,黑乎乎的灶台上,凌乱地堆着碗筷和泥盆子,一口大锅上的锅盖黑得都能闪出油光来。一堆稻草和树枝子就堆在灶坑边上,稻草旁边就是进里屋去的门。推开屋门,被破纸挡住了光线的屋子,黑得啥也看不清。待眼睛适应了以后,就看见炕对面靠墙的地方,是两个跟棺材似的炕柜,炕倒是挺长,起码能睡五六个人,炕头上摞着几个被褥、枕头,还有一个炕桌。除此之外,屋子里再没有啥物件了。

  “来,来,坐炕上暖和暖和。”吴氏热情地招呼着。辽南人跟人都是自来熟,惯会不吃饭送十里地。不管咋说,吴氏的表演功夫还是很到家的。初次见面怎么也得装一装。只是齐淑珍不是个容易蒙骗的人,她从吴氏最初看她的眼神里,就看出了吴氏的为人。不过,齐淑珍并没把心思放在吴氏这里。她在打量了婆家的屋里屋外之后,她满脑子、满肚子里都是后悔呀,悔得肠子都要断了。唉!

  “来,来,吃饭。”吴氏端上桌来的菜都是咸菜,好一点的菜就是煮熟的土豆子,扒了皮拌大酱。酸菜也炖了一盆,但没有油水的酸菜要多难吃有多难吃。最好的菜是一盘炒鸡蛋,就放在高老头子和高占海的面前,离齐淑珍有八丈远,明显是不希望她能吃到。齐淑珍只能夹点摆在自己面前的咸菜吃。她眼泪汪汪地望着那盘炒鸡蛋,几次想伸出筷子去夹一点,却不得不忍住了。到了晚上,高占海在吴氏的指挥下,极不情愿地在炕上边的房梁上扯上一根绳子,挂了个布帘子,把炕尾隔出来的那个部分,就做了齐淑珍的新家。当齐淑珍疲惫地在冰凉的被褥里倒下的时候,她又一声不出地哭了一场。她满肚子的委屈没法说出来。隔着布帘子的那两个人啥都能听见,咋跟高占海说呀?再说了,就算说了又有什么用?高占海能管个啥呀?

  第一次上门来,并且还是个大肚子的孕妇,尚且不能吃一口好的,可想而知,以后的日子里,齐淑珍会是个什么状态。吃不到好的也就罢了,这个惯会起幺蛾子的吴氏才是最让人受不了的。

  吴氏虽然一个大字都不识,可她把老祖宗那男尊女卑,上下有别那一套却都烂熟于心。做婆婆的欺负,支使儿媳妇干活,那是天经地义,谁要是敢不服管,那就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

  吴氏可不管齐淑珍已经身怀六甲,不能劳动,她照样支使齐淑珍干活。并且,知道齐淑珍初来乍到,对很多活计还摸不着头脑,就转着圈地折磨她。一样东西让她一会儿搬这里,一会儿搬那里,不是放错了,就是拿反了。幸亏她家里的物件不多,否则齐淑珍肚子里的孩子都得累掉了。

  齐淑珍没出半个月,就摸清了这些农家活的门路,也知道了婆婆就是在故意折腾自己,她再也不听这个老婆子的摆布了。当然,她也马上就要生孩子了,做婆婆的就算再怎么想折磨儿媳妇,也得收敛一些。在齐淑珍干这些活的时候,高占海就算看见了也不会帮一把手的。高占海的懒惰恐怕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份来了。如果没人支使他干活,他可以一直躺在炕上不动,躺十天半个月都是他。他最大的乐趣,就是躺着不动。

  “我说你天天躺着,脑袋不迷糊吗?”齐淑珍忍不住说了他一句。让齐淑珍这样天天什么都不干地躺着,她可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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