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8日

  病房里共有三张床,从门到窗为16、17、18号。我住的是18床。进入病房后,我的第一感觉是我快要死了。

  16床已经分不清年龄,分不清男女,它只是躺在那儿,盖着被子,光着头,全身插着管子,吸着氧气,有男男女女在床边守着。男的总悲伤着脸,女的总红肿着眼。16,死了,分明在暗示那已是死了的人了。

  17,就是死期,即死期将至。那人叫秋实,虽只四十,却一副不下五十的模样。他说爸妈给他取这名字,意味着春华秋实,只有努力了,开花了,才会有果实,而他却一直认为开了花,却并不一定会结果实的。秋实,就是秋死,意思是死在秋天,死在人生的秋季。古人云,三十半老,七十古稀,而今已是四十岁了,已走在了人生的秋季。若从时序上说,立秋也早已过去,何况还是死期床,看来是黑白无常索命的时候到了。

  秋实得的也是白血病。他身形消瘦,皮肤苍白,露在病号服外面的小腿上、手臂上、脖子上布满了出血点。他是个坚强的汉子,然而,止痛针药效过后,他也会不时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不过,刚打过针,或者吃了药,且药物开始发挥作用时,他却是乐观的,总说些笑话让我高兴;或者,讲前人如何论述死亡,鼓励我坦然面对。只是我躺在自己的18(死吧)床,在我正值美好的青春年华就不得不面对“死吧”,我无法露出笑脸来。我知道,秋实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四十,也应是人生的美好年华,那是收获的季节,可是,面对死亡,他眼中的淡然,内心的坦然,是我无法做到的。

  入院已经四天了,四天里,除了病痛折磨和睡觉之外的时间里,秋实总是开导我。可是,那对我不起作用。我很少侧过脸去看他。我之所以怕侧过脸去,主要是怕看秋实苍白的、瘦削的身形,更重要的是怕看那个“死了”,那是我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虽然外面阳光灿烂,然而与“死了”比起来,窗外深圳秋日的艳阳似乎比北方的冬天暖阳暖和不到哪儿去,甚至热量更低。

  在这四天里,子雨只在昨天晚上打过电话来,她问我周末这两天去了哪儿,为什么不去深圳。我说我要死了,已在住院,她说“去死吧”就挂了电话。她自然不会相信,一则怪我自己,常与她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二则,上周见面的时候,我不还是有说有笑、活蹦乱跳的么?怎么几天不见就生病,以至于住院了呢?她生气,我能够原谅她,继而又想后天是30日,她定然会来我这儿的,到时,她自然知道我所言不虚。然而,知道实情后,她会怎样?冬妮亚为了考验爱情,让保尔跳下了五丈高的悬崖,对于我来说,这种方式的考验是吉还是凶?对于子雨来说,这种考验是否过于残酷?毕竟她才26呀!不过,我倒觉得,假如命中注定必有此劫,就让它来得早些吧。我爱子雨,现在我们尚未结婚;虽然发生过关系,但她毕竟没有怀孕。假如她经受不住考验;即便她能经受住考验,我虽然不十分情愿,但还是希望她能够离开我,因为只有离开,她这一辈子才会幸福。

  挂了电话,我明显地看到了魏杰脸上的悲伤。虽然,他不知道子雨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但我说的,他定然听得明白。由此,子雨说了什么,他自然也可猜到八九。坐在床边,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犹豫,面容凝重。没几分钟,我看到他竟至于眼眶里饱含泪水了。

  “我哪儿就要死了?”我笑道。“最起码也还要几个月吧?”他双手握了我的右手,不说话。我便也不看他,只是看着天花板。“假如子雨真的和我分手了,我也不怪她。”

  “我觉得她不是这样的人。”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

  “但我觉得她真的不是这样的人!”

  “什么时候,你开始对女人也有研究了?”

  “你……”他紧抿了双唇,去看窗外。窗外,天早已暗下来了。然而,灯火辉煌,绚丽多姿。我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手来,放在他的手背,向他表示歉意。“不说了,我还是给你朗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吧。”我没有拒绝。他就从床头柜上拿过书本,开始朗读。

  25日,当在病房安排好一切,特别是看到16、17床后,躺在床上,侧脸看着窗外,我内心充满了莫名的恐惧。之后的几个小时,几乎一句话也不曾说过。其实,这四天里大抵如此。平时,我是个话唠,但魏杰是沉默寡言的,公司里甚至有人说他是个哑巴。可这几天,我们却像换了个儿。他嘴巴总也不停,不是说网上新闻,就是朗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那是他24日晚上特地去新华书店买的。实际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早已看过,我也明白魏杰为什么要给我念这部小说,只是,我不愿伤了他的好心。除了回去睡觉,四天来,从8:00到21:00,他都在病房里陪我。他本也是要在病房睡觉的,我不让。就是白天,我也叫他回去上班,他说杨经理叮嘱过,国庆前这几天让他陪我,而且算上班。“能不上班,工资照发还可以陪着你,多好!”说时,他本是笑着的,然而到了后来就阴沉了脸了。

  那天中午,到了吃饭时间,我自是有病号饭的,他却没。于是,他就拿出带来的面包,将就着牛奶吃。

  “我还以为你带面包、饼干只是当零食的,可是想想又不对,你平时并不喜欢吃的,难道,你还打算就此充饥?”

  “就这么吃几餐也很正常呀?”嘴里塞着面包,鼓着腮帮子,他微笑着。

  “那你打算吃几天?”他眨巴着眼睛,回答不出来。“我又没病入膏肓,会照顾自己,你吃饭去吧。”可是,他仍然不去。于是,我笑了。“如此下去,只怕到时,我没病死,你倒饿死了。”

  “你别说死!”

  “你怕死呀?”

  “我不想听到‘死’字。”

  “那你吃饭去。”

  “我怕……”

  “怕什么?”

  犹豫了会儿,他说:“杨经理叫我这几天别离开你。”

  “那饭总要吃的吧?”

  “其实,我也不想离开你,所以就买了面包、饼干之类的。”

  “我不想为了我,让你饭都吃不成,甚至害你生病。”

  “可我愿意!”

  “但我不愿意!”见他犹豫着,我突然明白他怕的原因了,就问他:“你是不是怕你不在的时候,我出走甚至跳楼了?”他不敢看我,脸也红了。我知道肯定为这事,于是就向他保证,绝不做这傻事,他就回去吃饭,走的时候还一副很不放心的模样。到了晚上,又不回去睡觉,也是我好说歹说才走的。

  现在,靠在床头写着日记,想着近来发生的事情,我无法入眠,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窗外,人声渐稀,时不时传来的也只是单调的疏疏朗朗的汽车喇叭声。


  9月29日

  晚饭后,回到病房,魏杰与我聊了些在公司吃饭时听到的新闻,因为我总不答话,虽然他说的时候兴致勃勃,但我仍然发现了他眼中的忧郁与悲伤。聊过之后,念了几段《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后,他还作了评论。“由于志向不同,保尔与冬妮亚分手了。然而他坚忍不拔,勇敢地面对挫折,又毅然决然地投入到了革命中去,心中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他说着那满是陕西口音的普通话,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鼓励与渴望。

  他的心愿是好的,他对我的深情我也明了,然而,他并不懂一个面对着不久就要到来的死亡的人内心的脆弱与恐惧。为了让他明白我对他的理解与感激,我用右手紧紧地握住了他拿着书本的左手。这时,手机响了,是子雨的电话。看着我按了接听键,他说出去买些水果,我没有阻止。

  “程潜,你在干嘛?”子雨的声音里满是喜悦,她似乎已经忘了前几天的不快。

  “没干嘛。”我懒懒地说道。

  “从上周一到现在九天了,一天都没休息,累死了。明天,就可完成工作。国庆我们去大梅沙,怎样?”

  “我去不了。”

  “你又怎了?难得有几天休息,不出去玩儿,呆公司都憋死了。”

  “我真的病了,住院,不骗你。”

  听了我的话,她沉默了几秒钟,声音有些颤抖。“很厉害吗?”

  为了不让她痛苦,或者说为了不让她现在就痛苦,我假装很轻松地说道:“不是很严重,过几天就会好的,只是国庆我得呆在医院了。”

  “那我明天就来蛇口看你。”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安与失望。

  挂了电话,我静静地躺着。我不知道明天子雨来看过我后,结局会怎样。我讨厌命运对我们爱情的考验,我诅咒命运对我的不公,然而,对于自己的命运,我无能为力。《魂断蓝桥》中,玛拉为了罗依的将来不蒙上耻辱,毅然决然放弃了到手的幸福;为了子雨将来的幸福,为了表明我对她的纯真的爱情,我是否也该毅然决然放手眼前的幸福?16床依然吸着氧气,不会说话,不会吃饭,死了一般。17床依然躺在我的旁侧,由于止痛药已经失效,他在坚忍地呻吟着。医生说已把我的血液样本上传中华骨髓库,等待配型,可是我清楚地知道,那样的机会十分渺茫。我也清楚地知道16床、17床的现在就是我的未来。我能为了自己,让自己疼爱的、深爱的子雨受苦么?这样想着,我不禁流下泪来,继而,把自己埋进了被窝里。我要让自己湮没在黑暗之中,感受那无际的寂寥与空虚。

  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有人来到床边,心想那定然是魏杰回来了,便不理他。

  “这么早就睡了?”是杨经理的声音。我马上掀开被子,想坐起来,杨经理制止了我。“要是困了,你就睡吧。” 

  “没有,我只是觉得有些嘈杂,想安静会儿。”看着杨经理和其他两个副经理,我红了脸。

  “魏杰呢?”

  “他出去买东西了,你们坐吧。”我指指床边的凳子及床沿。

  杨经理在凳子上坐了,其他两人在窗边站着。“感觉还好吗?”

  “其实,先前我倒没觉着什么的,只是有时感到有些累。待得知病情后,反而全身不舒服了。不过,总的来说,还行。”

  “我问过老乡了,他说问过你的主治医生,病情并没想象中发展得那么快,应该能稳定下来。要是能找到合适的骨髓就好了。”我想杨经理只是在安慰我罢了。无论如何,痊愈的可能性总是没的;即便有合适的骨髓,我家也没有能力承担那昂贵的费用。

  之后,经理说了些关于治疗白血病的现状,并让我安心养病;还说国庆期间,质检部门打算去惠州旅游。

  “叫魏杰也去吧。”我说。

  “我问过他了,他说你一个人呆在医院,他想陪着你。又说,每天还有几条线的容量放电需要检测,他留着加班就行。”

  “可是,他平时就很少出去,在深圳又没有什么朋友,我不想他为了我放弃旅游。不然,就得等到明年了。”

  “我看他和你是真心朋友,他若要留下就随他吧。”

  看看时间不早,他们就要走。走时,杨经理把一个红包放在床头柜上。“不算车费、住宿费,每个人旅游费用500元,这是两千,给你的。”

  “我们部门已经让我占了不少便宜了,我不能要。”

  “你别推辞了,这是我们商量的结果。就我一个人,想给也不敢。”

  魏杰回来时,已经九点半,我正靠着床头看麦尔维尔的《白鲸》。其实说在看,却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本来以为,一天到晚躺着,无所事事,不病死也会闷死,然而事实并非这样。当一个人得了不治之症后,大多数最后不是给病折磨死,而是被吓死的。住院之后,除了上厕所,我几乎就不曾离开过床,每天的正经事是打针吃药,除外便是瞎想。带来的《李太白全集》一个字也没背过,《白鲸》一个字也没看过。

  魏杰回来时,提了一箱纯牛奶,还有一袋水果。当把水果放进床头柜时,他发现那里已经有了一袋,便问我谁来过。我说是部门经理们,又问他,国庆期间大家都去惠州旅行,他为什么不去。

  “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是看山看水么?在老家我已经看厌了。”

  “名胜与你家乡的山水怎能一样?”

  “怎不一样?山不是由泥石堆成的?水不是由河水汇成的?只不过,景点的山水出了名,老家的山水不出名罢了。如果要说环保,它们还比不上呢。有人说,现在的人出门旅游,无非是去景点吃几顿饭,拉几泡尿,照几张相,至于其他,没去时怎样,回来后还怎样。假如真要了解一个地方,上网看攻略,准保比去过的知道还多,还清楚。”

  “我不和你说这些。我知道,你不去,无非就是为了我。其实,我可以照顾我自己。”

  “我不仅仅是为了你,我家在农村,父母就养我一个孩子。这几天,我可以加班,多赚几百块钱也是好的。”他低了头,削着苹果。

  对于他的这个理由,我没法反驳。削好苹果,看我吃了,他就回去睡觉。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