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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俊卿握着从来就没见识过的二十五块钱工资，激动得手都哆嗦了。他真想问问给自己开工资的财会人员，是不是发给自己的钱数被弄错了。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财会人员看他迟疑着不动窝，就抬起头问他。于俊卿登时脸涨得通红，连忙说，没有，没有，然后转身就跑了。
于俊卿大步流星地出了财会办公室，好像生怕人家发现钱数不对，会来抓他似的。走出好远，他才停了下来，把手里抓得紧紧的那一沓子钱匆匆撇了一眼。随后，他走到僻静没人的地方，才把手里的钱展开，重新数了一遍，没错，就是二十五块零三毛五分。捧着皱皱巴巴的不知经过多少人手的纸币，于俊卿就像是捧着无价之宝的黄金一样，激动万分，又小心万分。他把钱塞进自己一直用来装钱的内衣兜里，心跳还是“砰砰”的，怎么用力也缓和不下来。
自己留下八块钱吃饭，给家里八块钱，剩下的不到十块钱，就用来给淑珍买件衣服吧。就这么定了。于俊卿知道，如果他把钱直接给齐淑珍，齐淑珍肯定不舍得花，又得把这些钱都存起来了。齐淑珍最好的衣服，就是单位发的工作服，她用自己的巧手，把没样式、没形体的工作服改成既合身又好看的样式，穿在身上显得人很精神又窈窕妩媚，厂里有很多女的都来找她帮忙改工作服呢。只是那劳动布再怎么改也是工作服，那粗糙的质地，那膝盖处无论如何都消除不了的大鼓包，无一不透露出廉价和低劣的品质，哪里配得上如花似玉的齐淑珍啊。
一定要给自己的心上人买一件漂亮衣服。布票不成问题，于俊卿以前没钱买衣服，发给他的布票，他几乎都给别人了。现在跟别人要几张布票不难，难的是他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子都穿什么样式的衣服。不过这也难不倒他，他星期天穿着破旧但干净的衣服去了百货公司。他有多久没去过闹市区了？走到街上看着来来去去的行人，比自己穿得好的也没有几个，都是旧不拉几的衣服。女人们穿得稍微好一些，看上去最好看的就是卡其布衣服，那衣服最大的特点就是看上去挺板正，利整，不像土布衣服穿在身上总是皱皱巴巴，鼓鼓攮攮的。于俊卿想象着齐淑珍要是也穿上那样的一身衣服，该有多么好看啊。他也想给齐淑珍买一套卡其布衣服，就是不知道手里的钱够不够。
百货公司里果然有成套的女式卡其布套装，但那价格让于俊卿吓得直吐舌头。三十多块钱呢，把于俊卿摁在这里卖了，也凑不够数。他只好放弃那看着顺眼的套装，往那些便宜衣服上去打量。那些挂在柜台上的衣服，不是颜色老旧，就是样式难看。最时髦的是女式双排扣灰色或深绿色像军装的衣服，除此之外没别的好看一些的了。那个时代的人们能穿上的确良衣服就相当不错了。于俊卿不想买的确良衣服给心上人，一来天气越来越冷了，单薄的的确良已经穿不住了，二来，他也想买一件能出门做客穿的衣服送给齐淑珍。齐淑珍是个场面人，她无论见了谁，都是落落大方的，说话既得体，举止更文雅，可就是她身上的衣服太一般了。她经年轮换的只有那么几件半新不旧的衣服，和别人一样，毫无特色的蓝白灰衣服总是她的常态，真是白瞎了她的大好年华和过人的才华。哦，对了，齐淑珍今年也不小了，仔细一算虚岁都二十二了，和她同龄的姑娘几乎都谈婚论嫁了，或者都有当妈的了，如果没有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运动，于俊卿和齐淑珍也许去年就已经结婚了。不过，也不一定啊，想要结婚谈何容易，他们俩连一个能安身的土窝棚都没有呢。虽然有很多新婚夫妻都挤在厂里的单身宿舍里，可鉴于于俊卿的地主成份，恐怕还得不到这样的待遇吧？
于俊卿千挑万选地给齐淑珍买了一件紫红色的上衣，那衣服的款式乏善可陈，但颜色是真漂亮，柜台前有很多女人在抢这样的衣服，于俊卿觉得大家都抢的东西，不用说肯定是最好的，于是就出手买下了，花了八块六毛钱。这个价钱实在让人肉疼，可买给自己的心上人，多少钱都值得花。余下的钱，他又给齐淑珍买了条纱巾，是粉红色的，看上去特别鲜嫩。
回到厂里，他不等喘口气，就去找齐淑珍。正在宿舍水房里洗衣服的齐淑珍甩着手上的肥皂沫跟着于俊卿出了水房。身后水房里的女人们发来一阵叽叽喳喳的笑声。真是少见多怪，齐淑珍从来不避讳自己和于俊卿的关系，搞对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们这些女人们都跟男人睡到一起去了，还不许我处对象？都是同龄人，谁笑话谁呀？
“淑珍，我给你买了件衣服，你拿着。”于俊卿把手中的帆布包塞给齐淑珍就转身走了。
“什么？衣服？你哪来的钱？”齐淑珍在于俊卿身后叫道。
“我开工资了。”于俊卿回头笑着说。
“那，那——”齐淑珍还想说什么，于俊卿已经跑远了。
齐淑珍满脸羞得通红的，她没好意思打开帆布包看看，回到水房匆匆忙忙把衣服洗完，晾到杆子上，她才端着洗脸盆，带着帆布包回到宿舍，坐到床上，拉上帘子，这才敢打开包来看。就见是一件略显肥大的红衣服和一条粉红纱巾。“好家伙，这得花多少钱啊？”齐淑珍心疼不已。
齐淑珍小心翼翼地把衣服套上身，并围上了红纱巾，可惜，宿舍里没有穿衣镜，没法看见穿上新衣服的效果如何，只能从小小的圆镜子里看看红纱巾的效果。就见出现在那小镜子里的明眸皓齿的少女正绽放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一对明亮的眸子清澈得像湛蓝的天空，大大的双眼皮别提有多美了。齐淑珍脸上最好看的地方，就是那双眼睛，既灵活又深邃，里面好像藏着一个宏大无边又异彩纷呈的世界，能读懂这个世界的人，才能抓住这个世界的主人。
宿舍里的人都围着齐淑珍看，七嘴八舌地评议着这件衣服，这个说太大了些，那个说样式不太好，但颜色是真好看，特别配齐淑珍的肤色，显得她更加娇嫩。
“还别说，他还挺会买的呢。”知道是齐淑珍对象给买的，女人们都交口称赞，都忙问是在哪儿买的，赶明她们也要去买。女人们就是这样，爱跟风。
“俊卿，你不该这么花钱。”齐淑珍还是穿着旧衣服去厂外的小树林里去见于俊卿。
“你怎么没穿新衣服呢？”于俊卿感觉好失望。
“新衣服哪儿能随随便便就穿？谁家的新衣服不是留着出门时才穿的？”
“唉，你呀，干吗总是这么节省？这样多亏呀。你这么年轻漂亮，就应该好好打扮打扮。”
“你哪来的这些资本主义思想？衣服能穿就行，别在这上面多花钱。”齐淑珍手里提着那个帆布包。她晃了晃手中的帆布包说：“纱巾我留下了，衣服你还是拿回去退了吧。这件衣服肯定不便宜。”
“不，不，不能退。这衣服是卖出去就不能退的。你一定要留着穿。”于俊卿一着急嘴都瓢了。“淑珍，这是我头一次给你买衣服，你无论如何也得收下。”
“咱俩之间还用得着这个吗？你是啥条件我能不知道？怎么能让你花这么多钱？你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呢。有这个买衣服浪费的钱，不如都给你妈妈，让他们改善改善生活。”
“淑珍，你的心眼太好了。”于俊卿感动地握住齐淑珍的手。他心里更加愧疚了，想自己一个堂堂的大男人，连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买一件衣服，居然都这样为难，真是让人意难平啊。他小的时候看见过母亲压箱底的那些衣服，都是漂亮的绫罗绸缎，各式各样的旗袍，褂子美极了，甚至还有呢子大衣呢。那样式比现在挂在商店柜台上的样式多得多。可以想象母亲年轻时，该是打扮得多么花枝招展、鲜艳夺目啊。可现在的女人们穿的都是什么东西啊？双排扣军装，草绿色军装，再不就是劳动布衣服，花衣服和布拉吉裙子都少见了。所有人的衣服都要突出革命力量，不知道的还以为满大街来来去去的都是军人呢，除了老人和小孩之外，简直是全民皆兵。于俊卿要是有能力，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的女人打扮成天仙女。何况齐淑珍是比仙女还要好的女人呢。“你别担心，我这个月发了二十多块钱呢，足够用的了。”于俊卿脸上是灿烂的久违的开心的笑。他那张俊俏的脸蛋上，终于有了一道冲开乌云的霞光。
“那也不该这么花钱啊。家里该添置的东西多了，不能都用来买衣服。”
“咱们又不是总买衣服，偶尔买一次没事儿的。”于俊卿说着话把齐淑珍搂进怀里，两个人久久地拥抱着。天虽然黑了下来，小树林也不是清静之地，饭后出来遛弯的人在树林里穿梭往来，尤其是厂里那些搞对象的年轻人，最爱报到的地方，就是小树林。
于俊卿感慨自己连个能和心上人尽情亲热的地方都没有啊。他们都是成熟的人了，尤其他自己，已经是二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了，身体和心理都极其渴望男女之爱，可他就是没有机会和条件得到自己心爱的人。他和齐淑珍充其量只能拥抱，亲吻几下彼此，就不得不匆匆分开了。他多希望能有一间屋子，哪怕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也行啊。他就能和齐淑珍一起建立一个温馨的小家庭。他们恩恩爱爱，甜甜蜜蜜地过他们与世无争的小日子。他要把全部的爱都给这个好姑娘，他们俩要一起奋斗，从一无所有奋斗出一个子孙满堂，和和美美，欢欢乐乐的大家庭来。他料定，这世上再也没有比他和齐淑珍更幸福的夫妻了，他们是如此的心心相印，情投意合，就算再大的打击和灾难也不能拆散他们。自己挨批斗时，那么狼狈，那么没有尊严，齐淑珍都毫不退缩地疼顾自己，那么，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苦难是他们不能承受的呢？
“淑珍，我想，我想我们俩应该结婚了。”于俊卿贴着齐淑珍的耳朵说。
“可是，可是怎么结呀？咱们没有房子呀？”齐淑珍犹豫着说。
“我听说，只要跟厂里开了介绍信，去市政府办了结婚证，厂里会给安排住在宿舍的房子里。不是有很多结了婚的都住在宿舍里吗？他们都在宿舍走廊里做饭。”
确实这样，齐淑珍住的宿舍里，就有两对新婚夫妻住在走廊最里面的房间里，他们的房门外面都堆放着锅碗瓢盆和煤油炉，每到下班时间，他们家里的男主人，或者女主人就扎着围裙，舞枪弄棒地炒菜，做饭，弄得整个走廊里都飘满了油烟。有多少次，齐淑珍都有点羡慕他们了，她也好想过这样的生活，和于俊卿一起上班，一起下班，然后再在一起做饭，一起吃饭。吃过饭，两个人再手拉手地去遛弯。遛到了没人的地方，再开心地唱上一段折子戏。嗨，那是多美的生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