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4日 中午

  上帝死了,我也要死了,可我不想死呀!


  9月24日 晚上

  上帝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我伤人了么?我害人了么?我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了么?我才二十八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平白无故地夺去我的生命?假如你不想让我过上好日子,假如你不想让我体验人生的乐趣,你为什么要让我出生?上帝呀,我,咒!你!咒……你!


  9月25日 子夜

  从噩梦中醒来,我已无法入睡。其实,我何曾睡着了呢?其实,我如何能睡着呢?窗外,不时传来汽车的马达声;窗外,依然明亮,霓虹闪烁。窗外,看不见黑色的天空,明亮的星星。睁着双眼,睁着无助的双眼,我,眼前一片迷蒙。

  死神是如何到来的,我不知道,我又何曾想到过死神这么快就会面目狰狞地找上门来?就是前天晚上,就是昨天早上七点之前,我不是还安安稳稳地睡着吗?我有子雨,我打算与她结婚,然后,生一个小宝宝,让他承欢膝前;明年四月,我就通过自学考试了,我打算写好论文后,去参加答辩,拿到毕业证书,拿到学位,然后参加司法考试,然后做一名公正的法官,让恶者受到惩罚,让善者得到正义。然而,如今,这是怎样的一个美梦呀!这美梦,在早上醒来之后,是那死神,它让我看到了现实的残酷,生命的无常。

  早上十点半左右,当时,极板制造车间刚给板栅涂上铅膏,一个工人将极板推去固化间了,而铅膏还在制造之中,我便和工友们在车间外聊天。这时,我接到了部门经理的电话,他要我去办公室一趟。我知道,他是让我去拿体检报告的。我们公司生产密封免维护蓄电池,由于要接触硫酸与铅,而且公司效益好,这也算是福利吧,每年都有一次健康体检。前几天刚体检过,生产制造部门的工友们已拿到体检结果,经理打电话给我,定然也是这事。离开工友时,他们还开玩笑说:“小心查出艾滋,公司可是要开除的。”

  我也就笑道:“我有女朋友了,只怕你们单身难熬,去外面找了小姐,才会得艾滋呢。而且,我知道……”我还想说下去,他们就挥手示意我走。

  上了行政楼二楼,在质检部门经理室门口,我见到了魏杰。他呆坐在凳子上,脸上堆满悲伤。他是陕西人,小我两岁,比我晚到公司两年,是我徒弟,也是我在公司最好的朋友。见到我时,他叫道:“师傅……”话未说完,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被他吓了一跳,去到他身边坐下。“你怎了?”我问。他没有回答,抱了我只是呜咽。“到底怎么了,魏杰?”然而,他仍然什么也不说。“体检结果不好是吗?”

  “不是。”他伏在我肩上,哽咽着。

  我把他推开,让他在我面前坐好。“既然不是,为什么还哭?你算不算男子汉?让人见了,岂不笑话?”他红了眼睛,低了头,依然不说话。“有什么委屈,待我拿了体检报告,再和你聊。”拍拍他的肩膀,我起身敲门进去。

  “程潜,你来了,坐。”

  杨经理示意我在他对面坐下,并拿了一只纸杯要去饮水机倒水。我忙说道:“杨经理,我不喝水,极膏马上就做好了,我得去检验。而且,有几条容量放电时间也快到了。”

  听了我的话,他便坐下,看着我。然而,我明显地觉着,他只是看了我边上的什么地方,似乎有意要回避我的目光。这眼神有些怪异,只是当时我并没有多想。“我觉得近段时间,你的脸色有些苍白,有什么不适吗?”

  “没有。只是有时感到没力气,我想大概是累了。反正再过几天就是国庆,休息几天会好的。”

  “你老家在哪儿?我记得你好像告诉过我的,我都忘了。”

  “浙江的一个偏远小镇,名叫遂阳。我们那儿是浙江省最落后的地区,但是山清水秀,空气清新,也有好几处五A级景区。要是你有空去玩,我可以当向导。”

  “如果真的这样,我倒想去看看。除了你,家里还有谁?”

  杨经理为人随和,我们质检部的人都喜欢他,但是,像今天这般询问我的生活,却从来不曾有过。听了他的话,我笑了。“我是独子,家里就只有爸妈了。不过,我爸、我妈都有好几个兄弟姐妹,所以,堂兄弟、表姐妹我倒有几个。”

  “是么?”杨经理说着,皱了眉头,不再说话。

  这么沉默着过了几分钟,时间虽短,于我却是煎熬,就问他叫我来有什么事,我得上班去了。

  “程潜……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十指交叉着,两只大拇指不断地相互交换着位置,眼睛仍然不看我。看他这种情形,说话又吞吞吐吐,我内心也觉着了不安。“经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你得有心理准备。”

  “好吧,我知道了。” 

  “你的体检结果……”他不愿再说下去,伸出左手,从抽屉里拿出报告单,放在我面前。

  接过报告单,我迫不及待地翻着,在最后一张,我看到了医生给的结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建议住院治疗。霎时,我浑身颤抖起来,肌肉痉挛。拿着报告单,看着那潦草的结论与建议,我脑中一片空白,眼泪顿时夺眶而出。那眼泪滴在了报告单上,并顺着报告单的皱褶滴落地面去。那眼泪把报告单上的墨迹濡湿并洇散出去了。看着报告单,我无法言语;看着报告单,我泪流满面。

  杨经理起身过来,站在我身边。他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放在我的肩上。时间就似冰下的流水,又似黏稠的溶液,缓慢地流淌着。就那么坐着,我不知过了多久。当我觉着该起身的时候,杨经理对我说:“你明天去住院吧。我让魏杰过去陪你几天。”

  “不,我想回家。”我看着地面,眼泪依旧流着。

  “无论如何,这里的医疗条件总比你家乡好些。而且,我们公司就你的问题有过讨论,管理层同意支付你一段时间的医药费。”

  “不用了,反正是死,早死、晚死并没什么两样。”

  “你不用这么悲观的。要是有合适的骨髓,可以手术治疗。你还是去住院一段时间吧,先把病情稳定下来。”

  合适的骨髓,那么容易找到?再说,即便有,家里又如何支付那高昂的手术费?要是爸妈还年轻,他们定然愿意为我再生一个弟弟或妹妹,用脐带血为我治病,可他们已经上了年纪了呀?我死了以后,他们又该如何生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为什么要读大学,我又为什么要出来闯世界?要是我没上大学,要是我留在家乡,像我这般年龄,早该有孩子了。要是那样,即便我死了,爸妈也有个盼头,可现在……

  “程潜,你别固执了,人民医院内科我有一个熟识的老乡,我打电话给他,让他给安排一个床位,并介绍一个好医生,你明天就住院去。”

  我犹豫着,然而心想,经理说得也对,我得暂时让病情稳定下来,即便要死,也可以和爸妈多呆上几天。在杨经理的劝说下,我最终答应去住院。出门时,经理和我说,他已经让装配组的陆师傅给我代班去了,叫我回去整理东西,顺便休息一下。

  见我出来,魏杰马上站起身来。我在前面走着,他就在后面跟着。我们俩谁也没有说话,一直到了宿舍。

  我在窗前整整坐了一个多小时。当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魏杰叫我去吃一点,我没有理他。他就叫我洗澡去,然后去床上躺下。在车间呆过,必然会粘上铅粉,洗澡本是下班后第一件该做的事情,而今天我却不想这么做。都是快死的人了,铅含量高又怎的?然而,魏杰却不断地啰嗦着,说我不洗澡,不换衣服,宿舍里到处都是铅粉了。我觉得他烦,可是,他是对的。即便我快要死了,别人总得生活呀,我怎能用自己的不在乎去连累他人?再说,去卫生间也是避开他的一个办法。于是,我拿了衣服进了洗手间。

  洗好衣服,我仍无心洗澡。光着身子,在马桶盖上坐着,我内心烦乱到了极点。想着自己的不幸,想着父母,想着女友,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们实情。明媚的阳光,在我眼前即将被乌云替代;温暖的春天,在我眼前即将被寒冷的冬季替代。这乌云不仅会遮住我的天空,势必也会阴暗了我父母的天空。这寒霜,这冰雪,不仅会冻住我的人生,势必也会冰封我父母的人生。可是,子雨呢?在她得知我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会远离这乌云、远离这寒冬吗?考验我们爱情的时候到了,可这考验有什么意义?曾经的花前月下,曾经的山盟海誓,在死神面前究竟能抵抗多久?这时,魏杰敲门,说是子雨的电话。我接过魏杰的手机,按了接听键。

  “程潜,忙吗?”熟悉的声音,我没说话 。“刚才你没接听,正在检验吗?”

  “没有。”

  “那你干嘛不接电话?”

  我犹豫了一会,回道:“我要死了。”

  “体检结果出来了?你才几岁呀,要死了,幼稚!”

  “我真的要死了!”

  “你再瞎说,我就不理你了。现在是月底,又是季末,你知道我做账很忙。我不去你那儿了,你来深圳吧。”

  “我明天要住院去!”

  “你再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真的生气了!”

  “那我问你,假如我得了绝症,你会不会离开我?”

  “你明天要不要过来?”

  “不!”

  “得!你死去吧!”

  也许是我平时常开玩笑的缘故,她竟然不信我说的是实话。要是以前,我定然会去劝慰她,可今天……我没那心情!我把手机放在衣架上,依旧坐马桶上发呆。不知过了多久,魏杰又敲门了。我没理他。然而,他不断地敲着,而且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一边叫着我的名字。见我没有回答,他就说:“你再不说话,我就去拿罗丝刀撬门了!”没一两分钟,我听到他真的拿了罗丝刀来撬门。本来我就生着闷气,这会儿便开了门,赤身裸体地站他面前,吼道:“想看我身体,你早说呀?干嘛要撬门?现在,你看个够吧,要不以后就没机会了!”

  “师傅,我……”

  “我……我什么?!”我朝他吼着。他不免红了脸,回到自己床边,低了头坐下

  我重重地关了门,重新坐在了马桶上。这时,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师傅,杨经理叫我陪着你,不要离开你,你这么长时间没出来,我只是担心……并不是想烦你。”

  我没有回答,静下心来,想想真的对不起魏杰。我知道魏杰是为我好,而且,他一心一意是为了我。他已经26岁,性格有些内向,没有女朋友,也没有其他朋友。其实,他是个清秀的男孩,瓜子脸,浓眉大眼,身材匀称。他爱笑,阳光,做事细心认真,只是有些腼腆。公司有好几个女孩喜欢他,虽然他也会与她们搭讪,但与她们总保持着一段距离。开始时,我以为他有女朋友了。由于为人善良,害羞,不懂得拒绝,但后来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我是他师傅,所以,下班后,我们总一起在公司浴室洗了澡换了衣服回宿舍。起先,每次洗澡,他总在我身边,我以为这是因为在公司里他与我最要好的缘故,后来,有一次,我说上街去,他便要和我一起去。我说只是理个发就回来,他就独自留在了宿舍。理完发,我突然想看场电影,就打电话给他。他说不想出去,在宿舍玩电脑游戏。去了几个影院,没什么好看的,我只好回宿舍去。开门进去,他慌慌张张地关了视频。我便笑道:“有什么好看的,给我瞧瞧又怎的?”

  “带色的。”他嗫嚅着,同时红了脸。

  我不禁又笑了。“带色的又怎了?我也是男人,何况还是你师傅,让我也欣赏欣赏。”

  他不说话,我就过去。他摁着鼠标不动。那时,我有心要开他玩笑,便与他抢夺。没想到,最终打开的却是一部钙片。

  “师傅,求你了,别告诉别人,行吗?”

  我尴尬极了,向他道歉说我不知道会这样,并保证不说出去。我又想到与他一起洗澡的事,便轻声问道:“你总是和我一起洗澡,是不是……”

  “我喜欢你,师傅。”虽然红了脸,这回他却看着我,很诚恳地说道。

  “可是……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我们是兄弟。”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是兄弟,我也满足了。师傅,实话说吧,我看的这部Gay片,叫《筋流》,我之所以喜欢它,是因为里面有一个演员,和师傅你像极了。”

  听他这么说,我便有些好奇,打开视频,那个叫王翰的,确实与我有些相像。看着他淫荡的笑容,赤裸的身躯,特别是那叫春的骚劲,我满脸通红。“我可……没他那么恬不知耻!”

  这已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在我的生命中,子雨还没有出现。此后,魏杰也没有交女友,在公司,他依然是一个孤独的存在。在他人眼中,我俩的关系似乎也十分暧昧。可是,魏杰依然把自己封闭在内心里,根本不在乎。而我,自信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直男,也根本不在乎。

  坐在马桶上,想着几年来魏杰对自己的好以及他的无辜,我打开门向他道歉。当时,他靠在床框上,看着窗外。

  “魏杰,刚才……我不是真心的。”

  “我真的只是怕,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但我要你看着我说原谅我。”

  “我不!你还没穿衣服呢。”

  顺手扯过浴巾,裹上。“现在,你可以说了。”

  “师傅,我不怪你。”侧脸看着窗外,眼里含着泪水,他没有回头,清秀的脸庞上堆满悲伤。

  到了晚饭时间,我依然不觉着饿,便叫他去吃饭,他却不肯。在我的坚持下,他同意了,然而非要我也去不可,说他对我不放心,并说这也是杨经理的意思。

  我是将要死的人了,但我不能让我的好朋友跟着我受苦。我也不想去公司食堂,我怕看到那些怜悯的目光。于是,我们去了宿舍楼下的小店。

  晚饭之后,杨经理及两个副经理过来看我。杨经理说他已经找老乡给我安排好床位,叫我明天去医院找他的老乡就行,并叫魏杰这几天去医院陪我,不用上班;还要我好好养病,没有过不去的坎。之后,其他部门相识的工友也过来看我。平时爱说笑的,此时都一脸的严肃,这倒让我更觉着了自己的可怜。

  待宿舍重新陷入沉寂,我开始收拾衣服。然而,又不是去旅游,何须多带衣服?再说,现在也只是九月,带两三件T恤、两件牛仔裤、几件内裤就够了。还有就是手机充电器、洗漱用品,再就是两三本书。我拿了一本《李太白全集》,一本《白鲸》。看着桌上的自考用书,不免流下泪来。10月24、25两日,我本是要参加自考的,而且《金融法》《行政法学》都已背过一遍,《民事诉讼法学》也正在做着近几年的考题,可是现在……它们不言不语地在桌上立着,它们也似死神一般无情么?我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但我终究知道,即便通过了考试,拿到了毕业证书、学位证书,于我也不会有用了。含着眼泪,我把它们塞回书架。

  时间已是十点多,魏杰一直在看着我。我叫他去睡,他不肯。我说,我要睡了,并在床上躺下。他也就关了灯,躺下。我不知道他是否会睡着,然而,我是不能够的。

  子雨后来没打电话来。其实,这也算正常。女人么,总要男人去哄的,何况这又不是第一次?我只是想,要是她知道了实情,那会怎样?

  后来,许是扛不住了,我终于昏昏沉沉地进了梦乡。当然,怎会有梦?只是浅睡而已。现在又醒了,才一点多些,我不知道还能否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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