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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谁说人能在逆境中顽强成长的?那是他一定没身在逆境中熬过。要是一个人成天挨批斗,挨打挨骂,身边所有的人都不拿好眼睛看他的话,他能不发疯就是好的。

  跟精神上的折磨比起来,缺吃少穿几乎都不算是个事儿了。可要是精神上既受折磨,同时还缺吃少穿的话,啥人能受得了啊?

  于俊卿被厂革委会从车间里赶了出来,去货运站扛大包,这活是全厂最累的活,没有好体格子根本都干不了。而且,他的工资还被砍下去了一大块,十多块钱的工资如今少了五六块,成十块钱了。虽说这些钱足够他一个人吃饭的了,可他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呢,母亲和弟弟妹妹们的生活费,都指望着他呢,十块钱无论如何也倒腾不开呀。如果还是在车间里干着轻体力的技术活,吃的少一些也没什么,可扛大包靠的全是力气,不吃饱哪里能干得动活呀?这些装卸工的工资普遍是厂里最高的,最少的人一个月也有二三十块钱,只有被劳动改造的于俊卿才挣十块钱。这点钱就算全部拿来吃饭,还不敢吃点带荤腥的呢。

  “俊卿,以后我每个月给你五块钱。你多吃点好的,别把身体拖垮了。往后我还要跟你好好过日子呢,你一定要爱惜自己。”齐淑珍看着消瘦的于俊卿心疼地说。

  “淑珍。”于俊卿话刚出口,眼泪就“刷刷”地掉落。他抓着齐淑珍的手,哽咽了半天才又开了口。“淑珍,我哪能要你的钱?你跟了我这么久,我连件衣服都没给你买过。”说到这儿,于俊卿难过得说不下去了。他从记事时候起,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整天可以无忧无虑玩耍,顿顿都能吃饱饭的生活,几乎不存在于他的记忆里。好不容易参加工作了,能每天晚上都不用饿着肚子睡觉了,而且,他还有了一个无比可爱、聪明懂事的女朋友,他觉得自己做梦都能笑醒了。可谁知,他的幸福刚刚露出曙光,厄运就再一次把他拉进了黑暗里。而且这一次的遭际更加足以摧毁了他。

  月光下的树荫遮挡着于俊卿的脸,却遮挡不了他的声音,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沉闷声响,那是他在使劲地吞咽着自己的哭泣。“像你这么好的姑娘,我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啊。可我却什么都给不了你,还让你跟着我受罪。现在厂里的人都歧视我,不待见我,只有你还对我这么好。”

  “咱俩是什么关系呀,怎么能和别人一样?再说,你也不必太在意别人对你的态度。大家都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不会因为你被批斗就小看你的。厂里的老师傅们都是愿意为你说话的。其实厂里搞这个运动也就是为了应付上面,现在到处都这么干,咱们厂也得跟上形势。”齐淑珍认真地劝着于俊卿。

  聪明的齐淑珍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她只把这当做是跟风的政治运动,却不知有人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针对于俊卿呢。厂里的牛鬼蛇神不少,但比于俊卿境遇更差的却找不出第二个了。他不管是在哪儿干活,不管是几点钟,只要一来运动,他就得到场。他经常还在干着活呢,身上穿着满是泥土的工作服,就被突然出现的一帮人劈头盖脸地五花大绑起来,然后一路招摇着,被全厂人围观着押到会场上去。一个年轻的大小伙子,哪个人不要个面子呀?那种齐刷刷射向他的目光,都是一根根利剑,刺得他千疮百孔、体无完肤,那一刻,他一心祈求自己赶紧死了算了。

  到了会场,那折磨便更加升级了。山呼海啸的喊口号声震耳欲聋过后,紧接着就听见一声令喝“低下你的狗头!”,然后就被人摁下个九十度大弯腰,耳朵里先是听一番讲话人说着自己和别人的罪状,其间伴随着愤怒的口号声。然后就是挨打。舞台上上来一帮人,凶神恶煞地对着他和几个年老体弱的人拳打脚踢。这倒也算了,运动哪有不挨打的?可被人剃个阴阳头,就太让人忍无可忍了。可是就算忍无可忍也得忍啊。可怜的于俊卿能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可惜,他不哭还好一些,一旦哭出来,他的鼻涕眼泪就一串串地从他低着的脸上流下来,然后就不上不下地悬挂在半空中,而他连给自己擦把脸的权利都没有。如此的狼狈,被台下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也就罢了,要是被他的宝贝齐淑珍看见,那就更加让他无地自容了。

  这样活着真的比死还难受。也许有人会说,于俊卿完全可以离开这个单位呀,他为什么不回到自己老家去,哪怕回去种地,也比过这种日子强啊。可在农村里干一年也挣不到一百块钱啊,何况农村也一样在搞运动,批斗地主更狠呢。因为地主剥削的就是农村人啊,农村人对地主可能更有刻骨仇恨吧?于俊卿从来找他要钱的二弟那里得知,自己的母亲也正在被大会小会地批斗呢。家里已经要揭不开锅了,回去干什么呀?那要是不要这个工作了,跑别的地方去,那就只能当盲流了。到了外面,没有介绍信,连旅店都不能住,找工作更是别想。全国一盘棋,计划经济下,所有工作都是国家包分配的,哪里能有私自打工的地方啊?何况于俊卿能咬着牙挺着,都是因为还有一个心爱的齐淑珍啊。

  随着批斗越来越升级,越来越狠,齐淑珍也品出了其中不一样的味道。那些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挨批斗的人,基本上都不怎么再被揪斗了,现在批斗的都是什么走资派,反党、反革命分子,斗得差不多都是四五十岁往上,有过一些历史的人。只有于俊卿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跟一帮老头子们站在一起挨斗。这就有点反常了。于俊卿充其量就是个地主崽子,他没干过坏事,更不反党,反革命,仅仅是出身不好,就没完没了地整治人家吗?这未免让人起疑。加之王福来也进了厂子了,他近水楼台地直接进了办公室,说是搞什么设计,可成天没见他在办公桌前老老实实地坐过两小时,厂里没人敢给他画考勤,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每个月他还领着全厂最高的工资。将近一百块呀,那可是大级工的工资呀,不工作个几十年,没有过人的技术,根本得不到那样的待遇。想一想于俊卿每天都累死累活的扛大包,才挣区区十几块钱,既不够吃,又不够穿的,可人家王福来啥活都不用干,挣的钱竟然花都花不完。这个世界上真是没有说理的地方啊。

  王福来虽没有一上来,就对齐淑珍献殷勤,但他的目光却总是围着齐淑珍转。他就是想弄清楚,这个丫头到底有什么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的地方。经过长时间观察,他看出了,齐淑珍首先很自律,还特别会察言观色做事情,她做事很熨帖,能让所有人都觉得和她接触毫无压力,是个办事能力特别强的人。她还特别聪明,往往别人还没有说出来的话,她就已经心领神会了。她还特别有原则,不该做的事,绝对不做。王福来好几次以带她去办事的名义,带她出去玩,她都是明白他的意图后,转身就回厂子。弄得王福来好不尴尬。即使他一再解释,他没有不好的意图也没用,她总以工作为借口拒绝他。她对他的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特别吊他的胃口,让他搞不懂,她到底是啥意思。她究竟是啥想法呢?说她是对自己没兴趣呢?好像不太可能啊,自己的身份在这摆着呢,全厂的人谁不巴结他王福来呀?说她有兴趣吧,她从来都不多看王福来一眼,对他的暗示,明示毫无反应。直到他从别人那里得知,齐淑珍有意中人了,这才明白是咋回事。

  “爸,我今天才知道,敢情人家齐淑珍已经有对象了,难怪人家对我没兴趣。”在饭桌上,王福来对父亲说。

  “你也知道了?看来纸就是包不住火。不过,她那对象长不了,早晚得黄。”王忠孝夹了一筷头菜,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

  “她黄了我也不要她了。女人有的是。”王福来满不在乎地说。

  “那你跟她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你看她这个人怎么样?”

  “人还不错。”

  “怎么个不错法?”

  “她是个特别会来事的人,情商特别高。”

  王忠孝虽然不懂什么是情商高,但会来事这句话他听懂了。不错,齐淑珍就是个让人舒服的会来事的人。这样的人要是做了自己的儿媳妇,那得是多美的一件事啊。

  “这人啊,会来事和不会来事,那差别可大了去了。会来事的人,能让你一辈子开心,不会来事的人却让人一辈子堵心。跟你说吧,咱们全厂的姑娘,就没有一个能比得上齐淑珍的。”

  “我又没说非得在咱们厂里找对象。再说了,那会来事的人也多了去了。”王福来不以为然地说。

  “我就不信你连一个地主家的崽子都比不过。齐淑珍那对象现在都没个人样了,她迟早会嫌弃他,跟他黄的。”

  “齐淑珍要是真那样势利眼的话,那我还真看不上她。”

  “人家齐淑珍可不是那样的人。她一直在帮衬那个小子,每个月还给他钱花呢。宁可自己省吃俭用的,也帮着他。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唉!”王忠孝说着话,眼里竟然闪出了点点泪花。他此时也有了一丝恻隐之心。那个于俊卿跟自己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他也不是个调皮捣蛋的刺头,他一直老老实实地干活挣钱养家糊口,没招着谁,没惹着谁,却被人这样成天揪来揪去,打来打去,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造孽呀。从下个月起,给他加点钱吧,让他也松快松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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