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肖海悦登上了开往江城的列车。
窗外，东北平原少有的绿色在闪着光芒。一排排白杨树不断映入眼帘，又不断逝去。不变的是列车前进的方向。车箱内广播里放着悠扬的音乐，空调也很凉快。肖海悦刚才乱糟糟的心情慢慢开始平静下来。
“拥抱着你，oh my baby，你让我无法后退……”
广播喇叭里传来了田震的歌声。
她好象是出了趟远差，此时正返回，对身后的那座城市几乎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肖海悦感觉今天完全属于自己，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此时此刻，她的心仿佛也随着这飞奔的列车一起在飞。于是，她从包里拿出了那封聚会邀请通知。信封上那钢劲的笔迹使她又想起了大学生活的幕幕情景。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很快就结束了。同学们不像上学期刚进大学校门时那样，都收回了些贪玩的心，投入了紧张的学习当中。转眼“五一”就要来临，学校学生会要排演一场“五月花”文艺晚会，每个系都要出节目。外语系的党总支书记是总政文化处的转业干部，对此项活动特别重视。他召集系里刚选出的学生会干部开会，要求从各班抽调骨干，集体排演，争取拿出好节目。
杨剑是刚当选的系学生会副主席，而肖海悦当选了系学生会宣传部长。
去年，班里的元旦晚会上，他们两人的歌喉一下子在全系张扬开来。杨剑天生一副唱民歌的好嗓子。一曲日本电影《人证》插曲《The old straw hat》〈草帽歌〉征服了同学。肖海悦从小就是少年宫合唱队的队员，小提琴拉得也不错。上个月系里组织的英语演讲比赛，肖海悦演讲了海伦凯勒的《THREE DAYS TO SEE》（给我三天光明），以9.46分获得特等奖。他们俩很快在系里出了名。所以双双当选系学生会干部。几天来，他们既要组织节目，自己也要出节目。忙得不可开交。
晚会开始前的那天下午，杨剑碰到了肖海悦，他说晚会不应叫“五月花”。因为英国第一批殖民者侵入美洲领土时所乘的那艘船叫“五月花”号。肖海悦说是两码事。杨剑又到校学生会建议，学生会一位同学告诉他这是学校党委定的，不能改。杨剑和那位学生会的同学吵了一架。
肖海悦知道后，当杨剑的面说他不应该管这件事。说他是吃饱了撑的。杨剑第一次觉得肖海悦有点尖锐，有点刻薄。
“五月花”晚会演出结束后，外语系获得了最佳组织奖，选送的六个节目全部获奖，两个一等奖，两个二等奖，两个三等奖。其中肖海悦和杨剑的二重唱，电视连续剧《鹊桥仙》插曲《难诉相思》获二等奖。他们双双受到系里的表彰。
班里又包了一场电影，雨果的杰作《巴黎圣母院》。开映前，广播依然响起了苏晓明的《绿岛小夜曲》。
“耶子树的长影，隐不住我的情意，明媚的月光更照亮我的心……”
肖海悦左右看了看，她看到杨剑和晋小红，还有何淼坐在前排。
肖海悦看到杨剑和晋小红正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心里生起了几分嫉妒。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此时，她想起了第一次在电影院认识杨剑的情形。
电影散场了，在回学校的路上，杨剑听到肖海悦就在他身后说话，好象和外教法语老师用吃力的法语在谈论雨果。杨剑放慢了脚步，叫住了肖海悦。他们慢慢走到了人群的最后。
“肖海悦，你的那两本书我都看完了。有些地方我想再翻翻，过两天就还你。”杨剑看着肖海悦。
“你在精读啊，速度真慢！”肖海悦没有抬头，眼看着路，“随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不过，最好不要传给别人。听说戴厚英的《人啊人》最近有些政治议论。”
“我的一位同学，在人民大学上学，他来信也说起过，所以，我想再看看。”杨剑说着，不知不觉岔入了往湖边的小道。肖海悦跟着，也没在意。
此时，一轮金黄的明月正从湖的那边冉冉升起，像一个巨大的金色画盘。泱泱湖水泛起幽蓝幽蓝的波光，微风习习，给人感觉好象在凉爽的海滨。远处，黛色的山峦朦朦胧胧，好一派江城初夏的湖光山色夜景。他们走着，湖边不时传来阵阵蛙鸣声。
“在我们家乡，此时农民最忙，把油菜、小麦割完后，立即插秧。要是梅雨季节赶上阴雨天，油菜麦子没有充足的阳光，他们的收入就要减产。要是雨水太少，秧苗又难以插下。”杨剑在这样的初夏总能想起农忙的日子，想起正在挥洒着汗水的父母，“农村的中小学每逢这个时候还放农忙假呢。”
“好像大学里农村的孩子比城里的要成熟。什么时候能到农村感受感受就好了。不了解中国的农民，就不了解中国。”肖海悦看着远方，略加思索地说：“那幅油画《父亲》，老人头上的道道皱纹和深思的眼神，让我刻骨铭心。还有梁晓声在《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中对北大荒的描写，都让我向往着我十分陌生的地方。”
肖海悦接着又说，“说到我国农村，我老是想起英国小说《德伯家的台丝》中那美丽的庄园。岂不笑话？我要补上这一课。”
“没那么简单。对农村的认识要有一颗沉得下去的‘乡土之心’。”杨剑觉得肖海悦对农村的认识更多的是浪漫的乡土、乡情。另一面，她一无所知。
这时，湖滨公园传来了苏晓明的歌声：《林中的小路》。肖海悦和杨剑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听着苏晓明的歌。
“林中的小路，有多长？只有我们漫步量，月儿好似一面明镜，映红了我们鲜红的脸庞……”
肖海悦和杨剑此时都想起了江边那个飘雪的冬夜，还有那艘小艇。
过了许久，肖海悦打破了沉静，“谈谈你对那两本小说的看法，好吗？”
杨剑沉思了一会说，“这两部小说都是从做梦开始的。《晚霞消失的时候》作者礼平认为：人在梦中的情形好像没有发生过，又好像确实发生过；它不是一个人命运中任何事件的原因，却常常导致人的生活中发生些什么。”“那天，男主人公李淮平做了一个非常美的梦，他梦见自己在一个满地都是蝴蝶的山谷里，然而，美丽的山峰静静地矗立着。蝴蝶仍在神秘地飞舞。湖水与山林一片寂静。他怀着巨大的好奇心在湖岸上徘徊。就在这个时候，对岸开始隐隐响起一阵轻柔缥缈的歌声。这歌声在微风中抖动着，由小而大，渐渐传遍整个湖面和山谷。在这安详的夜色中。那歌声显得十分遥远而清晰，抑扬宛转，然而李淮平却一个字也无法听清，他努力向歌声响起的地方望去，只见在那边山脚的林木中，正泛出一层微明。”
肖海悦十分吃惊地盯着杨剑，“你的记性真好！几乎把作者的语言都背下来了。”
“我这几天才看完，所以记的清楚。”杨剑接着说，“李淮平和南珊四次奇特的相逢，如同小说一开始的梦，既是现实的存在又是虚无的梦幻。第一次相遇在公园的树林中，他们还是中学生；第二次在南珊的家中，已经成了‘红卫兵’小将的李淮平是去抄一个国民党起义将军的家，谁知那将军是南珊的爷爷；第三次是在‘上山下乡’奔赴‘广阔天地’的列车上；第四次是在泰山，当了军官的李淮平巧遇正在为外国人做翻译的南珊。四次，他们相处的时间不足十个小时，但是终生难以忘却。时代的变迁使他们的命运阴差阳错，如同做梦。”
“那是个颠倒黑白的年代。”肖海悦插了一句。
“是啊！正如南珊最后说的那样：人生，就和整个人类历史的进程一样，是一个各种各样的复杂内容交替出现的漫长过程。在不同的阶段，便有不同的主题。人在自己一生的各个阶段中，是有各种各样的内容的。它们能形成完全不同的幸福，价值都是同样的珍贵和巨大。”
“在这些阶段，也能形成完全不同的不幸，伤害也是致命的。《晚霞消失的时候》要表现的更多的是他们的不幸。”肖海悦又插了一句。
“是的。说得好极了。这是辨证的，幸福与不幸同样存在于人生的每一阶段。”杨剑觉得肖海悦的理解和自己的看法是一致的。
“不早了，我们往回走吧。”肖海悦停住了。
杨剑转过身，两人开始返回，这时，杨剑把话题转入了《人啊人》，“《人啊人》的作者也把做梦放在一开始，真是巧合。作者说，历史是一个刁钻古怪的家伙，常常在夜间进行突然袭击。梦中的赵振环拚命往前游，在无边无际的洪水中。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游到哪里去。不知道已经游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还要游多长时间。”
“《人啊，人！》整篇由七八个主要人物的第一人称自白交织穿插而成。”肖海悦打断了杨剑的话，“作者戴厚英写人的血迹和泪痕，写被扭曲了的灵魂的痛苦的呻吟，写在黑暗中爆出的心灵的火花。她大声疾呼‘魂兮归来’，无限欣喜地记录人性的复苏。”
“确实是这样，作者敢于探讨人性，呼唤人性的胆量使我由衷地感到钦佩。”杨剑接着又说，“‘历史与现实共著一个肚皮’，人性、人情、人道主义就在这个肚皮上翻滚！”，“书里有一段女主人公孙悦对何荆夫的内心独白：”我将把对你的爱情埋藏在心底。埋藏在心底的爱情是最自由的爱情啊！她摆脱了一切的束缚。‘这一点，我不明白女人为什么这样想。人只有短暂的一生一世，爱就应该要朝朝暮暮。“
肖海悦沉思了片刻，“其实，作者已经很明确表白了自己的思想。每个人的头脑里都贮藏着一部历史，以各自的方式活动着。每颗心都为自己寻找归宿，各有各的条件。这样的事每天都发生：心与心互相撞击，或爆出火花，或只有响声。这样的天气应属正常：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杨剑看了看肖海悦说，“也许我们还年轻，没有经历过作者所经历过的那些风雨如晦的岁月，阅历、成长背景和时代的差异都造成我们在许多方面无知。”
远处的蛙鸣依然悠扬。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透过树枝缝隙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肖海悦和杨剑在树影婆娑中徜徉，欣赏这月夜的韵律和节奏，可以任想象驰骋。
杨剑在想：肖海悦对文学、对人生的理解很有见地。今晚，肖海悦给他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肖海悦在想：杨剑天性善良，总惦记着他的家乡。思维敏捷，记性也好，对文学、对历史有敏锐的知觉。心态也很健康。
此时，夜已经深了，遥远的天空飘来一声不知名的鸟叫，肖海悦感觉一点都不害怕，因为身旁有杨剑。
当他俩返回那条马路时，路灯已经熄了，月华满地。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安安静静，沉沉的脚步似乎很有节奏地踩响着缓缓的心跳。月光从遥远的天际飘然而至，就像深潭底下一盏远远的灯，隐隐透着水色，照着淡白的路面。喧嚣的声浪逃逸了，飞扬的尘埃平静了，空际充溢着安和清新的夜的气息。
风从西边跑来，从树上带来了淡淡的花香……
“旅客同志们，列车前方将要经过我国天下第一关——山海关。山海关位于渤海之滨，它与嘉峪关共牵遥遥万里长城……”
播音员的声音把肖海悦的思绪拉回车厢。
列车一直往南狂奔。窗外，点点灯火与列车在一起赛跑。肖海悦知道夜幕已经降临了。
这时喇叭里传来了王菲的歌声。
“想你时你在天边，想你时你在眼前……”
这样的夜晚，如此惬意，肖海悦婚后多年来从未享受过。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
这一夜，她睡得特别的香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