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丽醒来的时候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床上,冬日的阳光照射进房间里面。

  她坐起身子,疑惑地看着四周陌生的处境;想起来了,她环顾周围、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透过附近一幢建筑后墙斜射过来的冬日光线,她看到自己的冬服和晚礼服披风放在一把椅子上一堆庸常衣物的中间。再好的衣服脱下来放在那里、看着也象盛宴的残局一样倒人的胃口,莉丽想起来在家的时候,她的仆人总是很留心不让她看到这样令人不舒服的场景。她的全身因为疲乏而觉得生疼,在格蒂的床上她这样拘束的样子更难受。在整个这难受的睡眠中间、她都感觉到连活动一下身体的余地都没有,就这样长时间地坚持以一个姿势睡觉、让她觉得像是在火车上睡了一个晚上。

  这种身体的不适是最早感觉到的;接着她发觉,由此引起了精神上深度的虚脱,一种比最初的烦躁情绪更要难以忍受到可怕程度的精神消沉。想到每天早晨都不得不以这样繁重的心情起床、她就又一次努力振作起自己倦怠的心态。她必须找到什么办法走出这片自己不慎跌入的沼泽地:其实并非因此而来的奥会迫使她要付诸行动、而是那些晨其实杂乱想法引起的忧惧。可是她疲累到无可名状程度了;连绵不绝地想心事太使人身心疲倦了。她躺回身子,看着房间四周局促的格局、重新感觉到一阵生理上的憎恶。外面的空气,由于高楼林立的闭塞阻碍,并没有透过窗户让人感觉到清新;气热开始通过一圈一圈脏乎乎的管道发出尖叫声,煮饭的味道透过门缝钻了进来。

  门敞开了,格蒂已经穿上衣服戴好帽子,捧着一杯茶水走了进来。她的脸色在阴郁的光线下看着发黄、有些浮肿的样子,而她暗色的头发也跟她皮肤的色调渐渐融为一体了。

  她羞怯地看了莉丽一眼,有些局促地询问她的感觉;莉丽也同样拘谨地回答她,并抬起身子来喝茶。

  “我昨天晚上一定是累苦了;我觉得坐在车上的时候有一阵精神大发作,”她说,这时热饮已经让她迟钝的思维变得清晰起来。

  “你状态不是太好;我很高兴你能来这里,”格蒂回答道。

  “可是我怎样能回家呢?朱莉娅婶娘会——?”

  “她知道的;我很早打过电话了,你的女仆已经拿来了你的东西。你不想吃点什么东西吗?我自己把鸡蛋炒好了。”

  莉丽吃不下东西;热茶已经让她有力量起床了、并在她的女仆热切寻的寻视下穿上了衣服。好在格蒂不得不急着离开、这让她安心了一些:她们两个默默地吻别,可是却没有前一个晚上那种激情的迹象了。

  莉丽看到宾尼斯顿夫人处在焦躁的状态之中。她已经派人去叫格蕾丝.斯蒂普尼了、这时正在吃洋地黄。莉丽竭力地直面那些急风骤雨一样的盘问,解释说她在从凯莉.菲舍尔家回来的路上突然晕眩发作;所以,害怕没有力量能回到家里来,她就转而去了法瑞施小姐那里;过了一个安静的夜晚她恢复过来了,现在她已经不需要医生了。

  这样宾尼斯顿夫人就放下心来,她本来对自身的病症都不抱救药之望了,就建议莉丽去到床上躺下,这是她婶娘对付一切身体或者精神不适的灵丹妙药。独处于自己的房间之中、她痛切地回味着事实的经过。她在日光之下再次的回顾、必定是与夜幕中的昏暗景象有所不同。那些身生双翼的复仇女神们、现在化身为逡巡而聚喝茶闲谈的长舌妇。可是她的恐惧感似乎更尖锐了,完全清晰地浮现了出来;再者,她不得不付诸行动,而不是梦呓了。她第一次迫使自己要计算出所欠特伦纳钱项的准确数目;从这可怕的计算结果里她发现、她已经总共从他那里接受了九千美金的钱款。那些成就这样给与和接受的脆弱借口、在她耻辱的烈焰面前一触即溃:她知道那里面没有一分钱是属于她自己的,而为了能够重树自尊、她必须马上全部还清这项债务。由于没有能力采取这个办法安抚自己愠怒的情绪、让她产生了由于无足轻重而浑身瘫软的感觉。她是初次地意识到、一个女人的尊严要维护起来可比付车帐花费大得多了;而道德质地的维持也是要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之上的,这就使她认识到、这个世界的卑劣程度要远比她所想象得要严重得多。

  吃过午饭以后,当格蕾丝.斯蒂普尼那侦视的眼光移开的时候,莉丽要瞅空和她的婶娘说几句话。两个女士上楼来到起居室,在那里宾尼斯顿夫人坐进自己那张密密地钉着黄色纽扣的黑缎子扶手椅里边,旁边是一张珍珠工艺品装饰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盖子上镶嵌有比阿特丽克斯.肯琦肖像的铜盒子。莉丽对这些物件的感受,就如同一个囚犯可能对法庭的装饰一样觉得不是味儿。是在这里她的婶娘才可以得到她发自内心的坦白,而在她的感觉当中、那个裹着头巾的比阿特丽克斯淡红色眼睛里露出的得意之笑、是与宾尼斯顿夫人嘴上逐渐逝去的笑意有所关联的。这个女士身处的这样场景的可怖、是最坚强的人格也难以营造出来的效果,因为这根本不是基于对正确与否的考虑之上的结果;知道了这些,莉丽就很少敢于冒险去顶撞。她也从来没有轻易就按捺住这样的冲动、就像今天这样的场景;可是她想要逃避一个难以忍受的状况、想尽办法却找不到任何别的门路。

  宾尼斯顿夫人审视了她一会儿。“你的脸色不好,莉丽:这么无目的地到处乱跑开始对你起作用了,”她说。

  巴特小姐看到了一条出路。“我不认为是这样的,朱莉娅婶婶;我有很多烦恼,”她回答道。

  “啊,”宾尼斯顿夫人叹道,就像在一个乞丐面前啪嗒一声合上钱包一样闭上了她的嘴唇。

  “我很抱歉用这些事情来打扰你,”莉丽继续说,“可是我真的认为昨天晚上我晕倒、是因为一些焦心的想法起到了一些作用——”

  “我本来以为凯莉.菲舍尔家的饭食足够使然了。她有一个女仆是1891年和玛丽亚.麦尔森在一起的——就是我们去爱伊克斯那一年的春天——我记得很清楚在登船出发前两天吃饭,就感觉到铜煮锅根本就没刷净过。”

  “我觉得没吃多少东西;我吃不下、睡不着。”莉丽顿了一下,然后突然说:“事实是,朱莉亚婶婶,我欠下了一些钱。”

  宾尼斯顿夫人的脸色明显地暗了下来,但是却并没表现出她侄女所预期的惊诧来。她在沉默着,莉丽就只好接着说下去:“我太傻了——”

  “不用说你是的:简直傻透了,”宾尼斯顿夫人断然插话道。“我怎么也搞不明白要是象你这样有收入,而没花销的人——更不用说我经常给你的那些可观的礼物了——”

  “哦,你真是最慷慨了,朱莉娅婶婶;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好心。但是你可能不是很了解现今一个姑娘必须的花销的——”

  “我是不知道你有什么必须的花销、除了你的衣服和铁路旅行费用。我是希望你穿得漂亮一些;可是我已经在十月份替你付过塞莱斯特那家的店账了。”

  莉丽迟疑了起来:她婶娘顽固的记忆力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使人难堪过。“你的好意不能再好了;可是我需要一些东西,因为——”

  “什么东西?衣服吗?你已经花了多少钱了?给我看一眼帐单——我敢说那些女人在骗你的钱。”

  “哦,不是的,我认为不是这样:衣服价钱现在涨得太可怕了;人需要的东西太多了,乡村旅游观光,高尔夫和溜冰,去‘阿尔肯’和‘图克西多’——”

  “给我看帐单,”宾尼斯顿夫人又说了一遍。

  莉丽又犹豫了。首先,塞莱斯特女士还没有把账目送过来,再者,那上面的数目仅仅是莉丽所需的很少一部分。

  “她还没有送来我冬季用需品的账单,但我知道数目是不会小的;而且还有别的一些用度;我大手大脚、不计后果——我一想到欠下的帐目就害怕极了——”

  她可怜兮兮地抬起脸来看着宾尼斯顿夫人,无望地痴想着、如果是面对异性的话、这般的楚楚动人已经足够了、对她来说难道就会没有效果。可是最终的效果是、宾尼斯顿夫人被吓得疑虑重重地缩回了手脚。

  “真的,莉丽,你已经长大了、应该会管理自己的事物了,昨天晚上你的行为已经把我吓得要死、你就至少应该再挑一个好些的时间拿这些事情来烦我。”宾尼斯顿夫人瞥了一眼座钟,吃下了一片洋地黄。“要是你还欠着塞莱斯特一千元钱的话,她是会给我送来帐目的。”她补充道,好像是不惜任何代价、要结束这场口舌之争了。

  “真的对不起,朱利娅婶婶;我恨自己这个时间来烦你;可是我真的无从选择——我应该稍后再说——我欠下了远比一千美元要多的数目。”

  “还要多得多?难道是两千?她一定是抢劫了你吧!”

  “我告诉过你不仅仅是塞莱斯特。我——还有别的账目——更紧急的——必须解决的。”

  “你到底买了什么东西?是珠宝吗?你一定是脑子出问题了,”宾尼斯顿夫人粗暴地说道。“可要是你欠下了债务,你就必须要承受后果,把你每个月的收入积攒起来、直到还清欠单以后。如果你能静静地在这儿呆着、直到明年春天,而不是到乡间到处去跑来跑去的话,你基本上就会没有什么花销,那样的话、在四五个月之间、你就肯定能还上别的账目、要是我现在可以为你付裁缝账的话。”

  莉丽又一次沉默了。她知道了、她不可能希望从宾尼斯顿夫人再这儿诈取哪怕一千美元了、仅以赔付塞莱斯特账单名义的请求:宾尼斯顿夫人会要求过目裁缝的账目,也会把支票直接签给她、而不是莉丽。可是在今天过去以前、这笔钱必须拿到!

  “我所说的债务是——别的债务——不是商务那样的债务,”她开始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话了;但宾尼斯顿夫人逼视的眼光几乎使她害怕继续下去。难道说她的婶娘已经猜测出了什么东西?这使得莉丽马上吐露了实情。

  “实际情况是,我经常玩纸牌——桥牌;女人们都玩;姑娘们也不例外——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有的时候我赢了——赢了很多钱——可是最近我不怎么走运——当然了象这样的债款是不能慢慢来还的——”

  她停了一下:宾尼斯顿夫人在倾听的时候、脸色似乎是无动于衷的。

  “纸牌——你是为了赚钱而玩纸牌的吗?这是事实了,那么说:我听人家这么说、我还不相信。我就不用再问了、别人告诉我的另外一些可怕的事情也都是真的了;我所听到的风言风语足够我紧张的神经状态承受的了。当想到你在这所房子里的表现的例证!可是我猜想这是由于你特别的成长环境——谁知道你的母亲在哪里搜罗的她的那些朋友。她的周日整个就是人们闲言碎语的谈资——这个我是知道的。”宾尼斯顿夫人身体突然转了一个圈子过来。“你是在周日玩纸牌的吗?”

  莉丽脸红了、想起自己那些在贝尔蒙特阴雨绵绵的星期天、和她在一起的多尔塞特家的那些人。

  “你对我太刻薄了,朱利娅婶婶:我真的从来没有沉溺于纸牌,只是一个女孩不愿意被看作是一本正经、清高自负的,而且一个人可能随波逐流地做别人做的事情。我领受过这样可怕的教训,而且要是这次能帮助我的话、我可以向你保证——”

  宾尼斯顿夫人警告地抬起了手。“你没有必要做出什么保证:这是不必要的。我给你一个家的时候、不是打算着要给你还赌债的。”

  “朱利娅婶婶!你不是说你不会帮助我吧?”

  “我当然不会做出任何事情、给你这样的印象、让你认为我纵容你的所作所为。要是你真的欠着裁缝钱的话,我会跟她解决这些事情的——除此以外、我看不出自己有任何承担你的债务的义务。”

  莉丽已经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在她婶娘面前颤抖着。自尊心激怒了她,可是羞辱迫使她放声大哭起来:“朱利娅婶婶,我就要名声扫地了——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如果她的婶娘连她这番关于赌债的谎话都听不进去的话,那她在听到可怕的事实真相的坦白以后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我觉得你是名声扫地了,莉丽:被你的行为本身糟践了、而远远不是被其结果。你说是你的朋友们劝说你跟他们玩纸牌;那好,他们也将得到一个教训。他们可能也承担得起丧失一点金钱的——而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浪费自己的一点金钱来付给他们的。现在我必须请你离开我了——这样的场景真是令人难受至极了,我还要顾及自己的健康呢。请把窗帘给拉下来;告诉杰宁斯、除了格蕾丝.斯蒂普尼我今天下午不见任何人了。”

  莉丽上去到自己的房间里、把门闩上。她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着——复仇女神们的翅膀扇动着在她耳朵里嗡嗡作响。她在房间里盲目杂乱地走来走去。最后一扇逃离的门户被关上了——她感到自己被关闭在了屈辱之中——

  突然她无序的脚步让她来到了壁炉上那个座钟前面。指针指向三点半的位置,她想起来塞尔顿要在四点钟来见她。她本来想用一句话推辞掉他的——可是现在她心中一动、想要见他了。难道在他的爱当中没有一个得到庇护的可能吗?当她昨天晚上躺在格蒂身边的时候,她想到过他要来这件事,想到过伏在他的胸前哭诉自己的痛楚的那份甜蜜。当然她是想在他来到以前就摆脱掉这痛苦的继续纠缠——她根本就没有怀疑过宾尼斯顿夫人会对她伸出援手。她感受到的是,就算在她痛苦的最顶峰时,也知道塞尔顿的爱不会是她终极的庇护所;只不过是因为在那里寻求霎时的遮护是如此的甜蜜,然后可以重新打起精神继续前往而已。

  但是现在他的爱成了唯一的希望所在,而她凄凉地独自坐在那里、要想和他倾诉自己内心的愿望、就象一条河流对自杀者的诱使一般、成为了她的盼望。最初那一猛子下去是可怕的——然而后来呢,那将是多大的安慰啊!她记得格蒂的话语:“我知道他——他会帮助你的”;她的想法抓住这一点不放、就象一个久病的人一件疗救的圣物不放一般。哦,要是他真能理解——要是他可以帮助她重新聚集残破的生命,可以聚合起来以新的样式恢复旧貌、而完全抹去过去所留下的痕迹的话!他总是能够让她觉得、她完全配得上更好的境遇,她从没有这么渴望这样的慰籍过。她又一次地畏缩了、想到自己的坦言也许会危及到他的爱:因为爱是她所需求的——需要感情的热度来熔接那碎裂了的自尊断片。但是她默默地重述着格蒂的话语、紧紧地抓住它们不放。她能够肯定格蒂知道塞尔顿对她的感情,而且她糊涂到从没有想到过、格蒂自身对他的判断、由于受感情的影响、而要比自己还要热切的多。

  她在四点钟来到客厅里:她认定塞尔顿是会守时的。可是时间到了、又过去了——时钟嘀嗒地紧走不停,赛过她难耐的心跳节奏。她可以运用这个时间来再次品味自己的苦楚,还在首鼠两端地摇摆于对塞尔顿倾诉内心的冲动和害怕由此损害他的错觉这两者之间。但是随着时间的流失、希望得到他全面体谅的需要变得更加紧迫了:她独自承担不起这份痛苦了。也许将会有一段艰险的时刻:可是她能够没有信心凭着自己的美貌度过这段时间,依靠他的挚爱的掩护到达安全之地吗?

  可是时间急匆匆地过去了、塞尔顿没有来。无疑他是被什么事绊住脚了,或者是错会了她急匆匆草就的短信,把四点当成五点了也有可能。刚过五点几分钟门铃就响了起来、从而证实了这种推断,使得莉丽匆促间决定、以后书写可要认真一些了。大厅里响起的脚步声,还有仆役长在前面引导他的说话声,给莉丽的血脉之中注入了新的生机。她发现自己又是那个机敏干练的巧合营造者了,记起自己对塞尔顿施加的魅惑力、迅速地激起了她的自信心。可是当客厅门打开的时候、看到的是罗斯代尔走了进来。

  因此而起的反应是她感到了尖锐的痛楚,但在命运的阴差阳错的强烈刺激过后,而且是由于自己的不小心、没能确定是塞尔顿而不是别人就把门打开了,所以她就控制住了自己、和善地跟罗斯代尔打了个招呼。令人烦心的是、可能当塞尔顿来到的时候、他会发现这个不寻常的造访者在场,只是莉丽是巧妙摆脱不必要的陪伴的行家里手,而且在她现时心境之下、罗斯代尔看来显然是无足轻重的。

  在交谈了一会儿之后、他对事态的观点就对她产生有力的影响了。她一开始把布莱依家的娱乐活动作为一个轻松而无关紧要的话题,想着以这个来打发在塞尔顿来到之前的这个间隙时间,可是罗斯代尔先生就象生了根一样坐在茶桌的旁边,双手揣在衣兜里,两腿自由伸展开,马上就把话题转向有关紧要了。

  “做得真是太出色了——哎呀,是的,我觉得是的:威利.布莱依算是挺直了腰板、他是不会放手的、直到他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为止。当然了,事情有这样的、那样的——这些事情菲舍尔夫人是不会顾及得到的——香槟酒已经凉了,外套在衣帽间被弄混了。我应该在音乐上多花些钱。可这是我的个性:如果我渴望一件事情、我愿意付出代价:我不会走到柜台前面去,疑虑这物件是否值得这个代价。我不会满足于象威利.布莱依家那样的娱乐活动;我所期望的是更加轻松自然的事情,在我阔步而前之间获得、甚而至于。这只有两件事情可以达到,巴特小姐:金钱,还有就是应该花这金钱的女人。”

  他停了下来,全神贯注地巡视着她、而她只是假装在重新布置茶盏。

  “我已经有这些钱了,”他继续说,清了一下嗓音,“我所期望的只是这样一个女人——我想是的也可以拥有她。”

  他俯身向前一些,把双手安放在手杖顶端。他曾经看到过耐德.冯.阿尔斯塔因家的男人们是以怎样的方式把帽子和手杖带进客厅里的,而他觉得这样在他们的表现里面更加增加了优雅亲密的一笔渲染。

  莉丽在沉默着,微微地露出笑意,眼光茫然若失地落在他的脸上。她的真实想法是、宣布一些事情是需要一些时间的,而在拒绝的时间来到以前、塞尔顿肯定就会出现在面前。她忧郁的神态,犹似半推半拒、好像若即若离的神情,在罗斯代尔看来是充满着微妙的煽惑力的。他当然不会喜欢过分急切的表现的。

  “我是想也可以拥有她,”他又说了一遍,笑着以加强自己的自信。“我已经大概上获得了自己生活里想要的东西,巴特小姐。我想要金钱,我得到了远比我所期望的要高的投资回报;而现在这些金钱似乎算不了什么、除非我把它们花在中意的女人身上。这就是我想用它们来做的事情:我要让我的妻子在别的所有女人面前都有鹤立鸡群的感觉。我在这方面的花销上从没吝惜过一元钱。可这并不是说任何女人都可以做到这个,不管你在她身上花去了多少金钱。在一本历史书上说、有一个女孩想要一些金盾,或者别的什么东西,那些人们就把这个向她掷过去,她就被这个压伤在下面了:他们杀害了她。好的,这完全是真的:有些女人似乎是被自己的珠宝给埋葬了的。我想要的女人是这样的、我给她戴上越多的钻石、她的头就抬得越高。当我那天晚上在布莱依家看着你的时候,你穿着那样平平常常的白色衣服,看起来却象是带着王冠一样,我就对自己说:‘我的天,要是她有一顶戴上的话、那可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莉丽还是没有说话,他就继续说下去,这个话题已经使他激动起来了:“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吧,那么,那样一种女人她一个人的花费、要比别的女人花销的全部加在一起还要多。如果一个女人想要不把自己的珍珠当回事的话,这些珍珠就一定要比所有别人的都要好——别的东西同样如此。你懂得我的意思——你知道华丽的装饰品是一钱不值的。是的,我想要我的妻子能够把大地据为所有视为当然、如果她这么希望的话。我知道在金钱方面只有一个原因人们把它庸俗化了,那就是为金钱而金钱;而我的妻子将永远不会为此而降低身价。”他停了一下,接着补充了一句,却不走运失言了、没有维持住起先周至的貌态:“我猜想你是知道我看上的是哪个女士的,巴特小姐。”

  莉丽把头抬起来,在这般挑逗之下、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喜色。即便在这纷乱阴郁的思绪之中,罗斯代尔先生那数百万叮当乱响的金钱的碰撞、依然还是隐隐地有着诱惑之声。哦,要是能拿来一部分、用以摆脱她沉重的债务就足够敷用了。可是想到塞尔顿马上就要到来了、这些金钱后面的拥有者就越来越令人厌恶了。这个反差是很怪异的:她几乎不能抑制自己因此而来的笑意。她暗自定下心来、觉得直话直说可能会好一些。

  “如果你是指我的话,罗斯代尔先生,我真的非常感激——非常非常地高兴;可是我不明白、是我做过的什么事情让你认为——”

  “哦,如果你的意思是说、你我之间的爱还没到不可挽回地步的话,我还是有足够的心智能够认识到这一点的。而我现在跟你谈话、是把你看作——我的推断是、我懂得在那种情形下应该有什么样的谈话方式。我真是太喜欢你了——我是告诉你到什么程度了——我只是在给你对其做出事务性的解说。你不怎么喜欢我的——可是——你喜欢享受,喜欢时尚和娱乐,喜欢不用为钱操心。你喜欢度过美好的时光,而不是勉为其难地付账;我想做的就是给你提供美好时光、并为其付账。”

  他停住了,她报以淡然的一笑说:“你在有一点上错了,罗斯代尔先生:不管我享受什么、我都是准备付账的。”

  她这么说是想着让他明白,如果他的话语是在暗示他对她的私人情感抱有幻想的企图的话,她是在做出正视的态度来加以拒绝的。可要是他能明白她的意思、这就不会让他难堪了,他却还在以同样的语气说下去:“我不是想冒犯你;如果我说得太直白了请原谅我。可你怎么就不能对我痛快点呢——你为什么要为那个骗局出钱呢?你是知道有好几次你自己被困扰住了——严重的困扰——而当一个姑娘老去的时候,流水落花春去也,唉,在她明白以前,她想要的东西已经与她擦身而过、不复回归了。我并没说当下你有与此相近的情形;可是你已经品尝过了象你这样一个姑娘不应该尝试的困窘滋味,而我在这里是想让你有机会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一切。”

  当他说完这些话的时候、莉丽已经面红耳赤了;他想表白的意思已经明白无疑了,而不加警告地任由它发展下去、就是致命地宣告自己的软弱,可要是直接加以拒绝的话、又有激怒他的危险、特别是在现在这个可怕的时刻。愤懑让她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但是心底的一个声音克制着她、警告她不要与他争吵起来。他太知道她了,甚至在这样的时候、重要的是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此时他也没有顾及到让她看出自己知道的很多。那样的话他还能怎样运用自己的力量呢、要是他轻蔑的表示使他由于畏惧而打消了动机的话?她整个的前途命运可能就决定于怎样回答他了:她不得不停下来想一想,在其它焦虑的压迫之下,就像一个逃亡者在遇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停住、竭力平静下来以决定转向哪里而去。

  “你说得太对了,罗斯代尔先生。我有许多的困扰;我感激你想着要帮我驱除它们。无限度地自主自尊并非总是那么容易的、特别是当一个人很贫穷却生存于富人之中的时候;我曾经不把金钱当一回事儿,也曾经为自己的帐单而发愁。但要是我把这个当作接受你的赠予的借口的话、那我就是自私而不知领情的人了,我没有更好的回赠、只有回避这样的担忧的愿望。你一定要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有时间想一想你的好意——想一想我可以怎样为此而报答你——”

  她风情万种地伸出手去、这样的婉拒根本起不到决绝的效果。罗斯代尔看到有望将来的暗示、就顺从地站了起来,有些涨红了脸面、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成功了,而受自己血统所传承的习俗约制,既然得到了承诺、就不会再急着要求更多了。他这么即刻地顺从下来让她有一些吃惊;她觉得这里边一定存蓄着强劲的耐力、这会使最强烈的意志也不得不折服。但是最后他们还是彬彬有礼地分别了,而且在他离开这所房子的时候、并没有遇见塞尔顿——塞尔顿到现在还没有出现,让她有了新的警觉、更加地沮丧起来。罗斯代尔在这里滞留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她知道现在还盼望塞尔顿的来临已经落空了。他应该写一封信来解释未来的原因,当然了;在最后的邮件里边肯定会有他的短信。但是她的陈诉就不得不延后了;而这延搁让她不寒而栗、使她更加沉重地身心疲乏起来。

  邮差最后按铃进门却没有带来他的信息、让她的心情更加沉重了,她难过地到楼上去度过一个孤寂的夜晚——一个冰冷的无眠之夜、就像她困扰着的想象曾经呈现给格蒂的那样。她从来没有这么孤独地啮噬自己的心灵过,在这么明白无误的痛楚之中无望地面对这么烦乱的思绪、此前所有的那些彻夜的失眠都显得要容易度过得多了。

  晨光驱散了憧憧的魅影,她明白在午前一定会听到塞尔顿的音讯;可是一整天过去了、他没有来信、他人也没有来。莉丽呆在家中,和婶娘一个人吃了午饭、又吃晚饭,听着她抱怨心律不齐的难受,冷冰冰地说着一些平常的话题。宾尼斯顿夫人很早就去睡觉了,她走了以后、莉丽坐下来、给塞尔顿写去一封信。她刚要按铃让信使把信送走、这时她的眼光落在自己肘边晚报的一段文字上面:“劳伦斯.塞尔顿先生身在今天下午驶向哈瓦那以及西印度群岛的顺风号安的列斯群岛邮轮的旅客行列之中。”

  她把报纸放下、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写下的信件。她现在明白他永远不会来了——明白他是由于害怕自己忍不住会来、因而远远地走开了。她站起身来,走过房间的地板、在壁炉上明亮的镜子前面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影像。她脸上的细纹是这么清晰地凸现出来——她显得老多了;而当一个姑娘觉得自己老了的话,那么她在别人看来又会是怎样的呢?她走开去,开始在房间里没有目标地走来走去,机械地放宽脚步、准确地避开宾尼斯顿夫人羊毛织花地毯上那些大朵的玫瑰花。突然她发现刚才给塞尔顿写信的那支笔、依然摆放在没有盖上的墨水瓶架上。她就又坐了下来,拿出一个信封来,迅速地写下罗斯代尔的地址。然后她铺开一张信纸,久久地持笔僵坐着。写下日期简直太容易了,还有“亲爱的罗斯代尔先生”——但是在这之后她的灵感就倦怠不前了。她是想告诉他到这边来,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最终她还是写道:“我正在想着——”然后她就把笔放下,臂弯靠着桌子坐在那里、把脸深深地埋在双手之中。

  突然她被一阵门铃声惊动了起来。时间并不算晚——还不到十点钟——还有可能收到塞尔顿的来信,或者别的信息——或者他也可能就在那里,隔着房门的另一边!他乘船离开的宣告很可能是一个错发的信息——可能是另一个劳伦斯.塞尔顿去了哈瓦那——所有这些可能性都及时地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让她坚定地确信、无论如何她会见到他、或者听到他的消息的,可是当客厅的门打开的时候、是一个仆人拿着一封电报走了进来。

  莉丽双手抖动着把信撕开,看到这样一条信息、结尾署着伯莎.多尔塞特的名字:“明天有一次意外的航行。你能参加我们的地中海之游吗?”


  (第一部完)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